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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丨柴然:美酒加咖啡

 享道 2020-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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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酒加咖啡

柴然

这大概是改革开放以来最早出现在山西的一家酒吧。当然,没有营业执照,就开在宾馆内部,占了西七楼一个会议室。

西七楼如西六、八、九楼一样,同属外宾楼层。相对较特殊,是楼上常住外国专家,多的时候十几二十位,少时也有四五位,如像太钢请来的西德工程师,三四人竟住了有两三年之久。

外国人留住在宾馆,却有此需求。异乡里的生活是寂寞的、乏味的。

这在上世纪80年代初中期,我们的国际贸易还远远未展开。

但是在此酒吧,反倒有不少洋酒。还有纯进口的嘉士伯、蓝带啤酒。这年里进口烟已不是特别稀罕物,酒吧内摆的就有长箭、555、登喜路、万宝路、喜来登、希尔顿、良友、红双喜、骆驼、摩尔、美国1号。外汇券特供品,部分来自省旅游局所辖的友谊商店,部分则来自西楼餐厅:中华,凤凰,敦煌,茶花,大重九;茅台,五粮液,剑南春,泸州老窖;青岛啤酒,金奖白兰地,崂山矿泉水,可口可乐;龙井,碧螺春,利顿红茶,雀巢咖啡,都有。

如上,你没权、没特殊关系想搞点,就得找一些兑换券,黑市上当时是1比1.71.8这么个样子。

当年喝洋酒,一说还就是拿破仑、大将军、苏格兰威士忌,也没什么加冰、加可乐、加雪碧、加苏打水一说,统统如国饮,得弄点下酒菜,哪怕芥辣丝、花生米,配着啃俩猪蹄。

我和刘文青那夜带人来酒吧,还是因为我俩和大家多喝了一些,兴及所致吧。

省作协在迎泽宾馆召开大会,来了那么多朋友,我俩虽未被推选为正式与会代表,但我们是这宾馆里人,总还是要尽一下地主之谊。

你看,外地来的诗人就有大同的丰昌隆、秦岭(郑宝生),忻州的周所同、彭图、辛禾,长治的王广元、温暖,有的未曾谋面,也因他们编刊物或编报纸副刊,和我或刘文青有过通信联系。

宾馆一个服务员、一个炊事员两个人写诗,在省里还真有了点小名气。

总之,打肿脸充胖子的理由,是比较多的。

刘文青心眼子比咱活泛。他一下就能想到了这个地方。

酒吧收银、服务的张爱琴,本曾和我在过一个楼上,关系也可以,但是带着大家进酒 吧,我还没有这面子和决心。钱上一定是不凑手的。退一万步,这里允许搞内部招待,大可请同胞们来消费,也不是我和刘文青能来得起的。我俩每月工资几十元,假惺惺摆个样子,恐怕也是赖小子自个儿调笑那一路:吃了上顿没下顿,天天抽的希尔顿。对,酒吧门上虽未挂“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实际情况,也还是只有外宾才进来。场所是专门为下榻本宾馆的外国人而准备的。

可以说,也属不破不立吧,刘文青就想到了这儿。看来他和张爱琴关系挺不错。

带人上到七楼后,我还拽了拽刘文青的袖口:“你有钱呀?”

他说:“没有。”

我说:“我口袋就俩打火机。”

这样,刘文青说张爱琴行,至少也能给咱记个账完了再说。

唉,穷诗人、穷汉醉酒,起先还遭有三分诚信的折磨:酒账怎么清?万万不要丢了人,出了丑。不过,不等脑子里那一笼屉发愁的蚂蚁拥上来,多数时间,咱倒醉得暗无天日,趴在自己啃剩的那副鸡架子上睡了。当人醒自午夜,人家没有把你当坏人,你打下那张条子,把身份证、工作证押上,已经就是很好的了。

必须申明:省作协会员证,不起作用。试也别试,当心人家揍你。

文学在社会上的地位不行。那时是巅峰吧,可连个好从属也不是。比不了一个警察的小舅子。

我俩带着以丰昌隆为主要喝酒目标,来自全省各地的五六个诗人进酒吧,夜间9点半、10点。

张爱琴见我们进来先还是吃了一惊。但说来是在宾馆开会的诗人作家朋友,也觉得人不普通,犹豫之中,我们坐下了。坐下就上酒吧,她给我们推荐了嘉士伯,知其我们都喝了白酒,有点意思来点啤酒,或也算来过这个外国人才能来的地方,在这儿喝过酒呀。

酒吧里还有七八个欧美人。有两个长住宾馆的西德工程师,一个正是超级能喝的大块头儿格瑞伯格。他象征性地和我们几个举了举酒杯。他这样的外国人,在中国是很警觉的。意识形态不同,他那里真就是:深不得,浅不得。另也得说,中西文化殊异,他不会和你打得火热。你和他就是认识,仅此而已。

另有几个旅游者,男女都上了点年纪。两位女士穿着挺花梢,但看去明日黄花,谢了。这一年纪的欧美女性,两臂上总有金色或白色等茸毛,另为茸毛下密密麻麻的深褐色斑点,见了后由不得想到人种的差异。如他老年人都不怕光脚,我们则不行。比较起来,我们的生命优势则在持之以恒,韬光养晦。

酒吧内不高的音乐响起。两位中老花蝴蝶,和他们的男伴跳起来交谊舞,舞姿蹁跹,可也说不上有多美。

我们几个品饮着嘉士伯看人家跳舞。端了酒杯的丰昌隆,不知缘何,关心起来他们会不会讲中国话。在他从张爱琴那儿得到回话后,而非蔑视,却有意挑衅地说:“猜他们也不会。量他们也不会。”之后,又看着人家跳舞的女人说:“这种女人,身上的味儿可大哪。”嗓门挺高,瓮声瓮气,却之不恭。

丰昌隆

丰昌隆的难缠,其主要还是捣乱我们自己。如那七八个老外走后,他便闹腾起来非要和他们喝酒。他真没有看见人家离开嘛?他干嘛不自己上前拦住他们呢?是啊,有多少酒鬼,专爱打他这样没有实际内容的马后炮。他唠唠叨叨说了好一阵子。他说我和刘文青太不够意思,随随便便就把这些外国人给放跑了。他还强烈地要求我两个把这些老外找回来,尤别忘了那俩女的。“你看,中国人,外国人,都是人嘛,大家喝个酒,交个朋友,有什么不可以。刘文青,柴军山,你把他们,还有那俩女的,都叫回来,咱和他比比,喝不坏他们,我不算诗人。”

丰昌隆说把外国人喝坏,那是吹大牛了。前面走了的格瑞伯格,少说可喝他五个。他应珍惜自己的诗人之名才对。

丰昌隆和格瑞伯格有一样倒一致,酒后继续喝啤酒。这个我们朋友对他都有所了解。白酒后他得拿啤酒好好漱漱口,三五瓶,甚至七八瓶的时候,都有。

丰昌隆留在省城太原最著名的啤酒故事,即一天晚上9时许大家大酒喝毕之后,他与诗人郭克(郭志勇)来来回回地人送人:他送他一程,找一个酒摊两人喝两瓶;他返回来又送他一程,再找一个酒摊两人喝两瓶;送一程,喝两瓶;反送一程,再喝两瓶;一程又一程,两瓶又两瓶,人送来送去,酒喝来喝去,送着喝着,星星、月亮退下,东方露出鱼肚白;最后两人坐进去的是早点摊,吹喇叭式吹着的啤酒瓶子上,映着的是初升的红日,霞光万道。

但这天夜里在酒吧里唱主角儿的,却不是丰昌隆。他醉得早,我怕他捅出乱子来,早早就搀回他房间,让他歇息了。睡吧,我的老哥哥,老家伙。

当然,也不是我和刘文青。更不是秦岭、同所同、包括后来让叫了来的祝大同、哲夫、杨新雨、畅健康等人。丰昌隆非要让我和刘文青找回来的那七八个欧美人,自不会返回来。

我们的主角儿,正是这酒吧收银兼服务的张爱琴。

就张爱琴本人,七楼组长能充分信赖她,派她在这儿管事,首先就因为她身上那种绝对的忠诚和绝对的服从。马首是瞻。唯命是从。

我们同一批自太行老区招来,来后不多时即分在一个楼上,一起干了两三年活儿。

她平素总是低眉顺眼,所谓逆来顺受;她个子较高,说话声音却颤颤巍巍的;人长得像古代仕女,还有古代仕女那样的溜肩。

从古时候穿越而来?也许这样。我了解她:实乃她内中有很风流的一面,亦同古人那样,心怀可上九天赴鹊桥会的梦幻泡影,浪漫情怀无限。现实条件,如少小生长在黎城的大山里,书也没怎么念好,把她这些风花雪月全压抑了,当不成李清照了。

实际我原初就知悉她不能沾酒。对她有以上了解,也因她一次醉酒,把囚禁在她体内那个孟春姣人放出来。整整折腾到第二天上午10点,口吐之言,皆为传统戏道白,所扮角色多半为活泼下人,老家黎城口音,也不知去哪儿了。

“红霞妹妹,我的红霞妹妹;呀,我的红霞妹妹呀——”

“官人,官人大老爷呀,奴婢这厢有礼啦,我的相公,我的官人——”

往日那种唯唯诺诺,低头不敢示人,说话嘤嘤如蚊子,一风吹去了。

自前面,丰昌隆要让刘文青把老外找回来,刘文青便歪叼着烟卷,笑眯眯的,真出去去叫人了。他一趟又一趟,一遍又一遍,这次三个,另一次四个,再一次五个,一皆省作协大会上的作家、诗人朋友,到最后,酒吧内所有长条桌子都对起来,几近恢复到原来会议室的模样,近三十号诗人、作家围坐在此,把酒言欢。

诗人兴会更无前。雄鸡一唱天下白。一直喝到天亮。

开始吧,主角儿张爱琴,仅想为我、为刘文青、也为咱迎泽宾馆争一些面子,但几杯酒下去后,她即进入了忘我境界——那个黎城闺女不在了,来了的是散花天女,至真至爱大境界:几十瓶又几十瓶嘉士伯、上十瓶外国高级红酒、五六苏格兰瓶威士忌,全由她在对天下苍生的慈悲普度中嘣嘣开启,忘了这些酒到最后怎么消账,谁掏钱?

没有一人比她喝得更多,更美,更尽兴。是一隐藏张生于棋盘之后的小红娘,少女牵线月老;也如一头西班牙奔牛,冲入我们这二三十号诗人、作家跻身的瓷器店。她转着圆场,飞着京剧小倒步,迅捷地将所有酒杯斟满,所有酒杯,所有酒杯,她先喝为敬,一直敬,一直敬,一直敬,一直敬——诗人、作家们的阵阵欢笑正是:爱琴,爱琴,爱琴,爱琴,人家爱琴,直至破晓。

留下的问题,那是咖啡、茶水、饮料、小吃这些,全部免单,仅按成本价算,我们也喝了1500块钱的酒。

接下去半个多月,张爱琴总来找我和刘文青。“怎么办嘛?”“怎么办嘛?”还是人家自报奋勇,说:“1500块钱,三个人平摊。”很有担当。我和刘文青一时难为情。人家说:“没事呀,就这吧。”

这样月月头上从大家的工资里扣除,整整扣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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