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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风物志丨香尘:青丝绾发髻

 享道 2020-09-11

青丝绾发髻

香尘

我对发髻的最初印象是来自我已离世的奶奶。奶奶是老式女子,一辈子都梳着发髻,且那发髻总是梳得油光水滑规规矩矩,或斜插银簪,或用黑丝网包住,展现在人前的永远是一派贤淑温婉。一如她穿的衣裳也始终是一个款式,中规中矩的斜门襟,唯一翻花样的地方就是根据衣服色泽匹配的那些盘扣,如琵琶扣、蝴蝶扣、十字扣等。

小时候,奶奶一般是不让我们在一边看她梳头洗头的,好似那是隐密事情不容外泄,后来知道那是老式女子承传的一种保守习俗。不过,在七夕的时候,一清早她会提上竹篮叫上我去木槿树上采摘许多叶子,回来后先用水洗净再悉数浸泡在木盆里,待得午后,木盆里的水已被浸染成了深绿色,用手捞出叶子时,明显带有浓稠之感。随后,奶奶就会用这水洗头,也是我们难得能看到她在大庭广众下洗头的时光。我呢总是先在井上替她打好一大桶凉水,然后手里拎着个小木桶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这样方便随时听她的吩咐去灶上提来热滚水好调节她洗头的水温。

老式女子的发髻,其实是传统美德的变相,她们自小被熏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所以视头发与身体同样宝贵,十分爱惜,我的奶奶亦是如此。每次,她卸下发髻洗头的时候,是我最惊叹的时刻,那头发长至膝盖,虽然颜色已经灰白,但在水里起伏,在指间轻揉,犹如一个珍藏的故事,正在徐徐铺展,细细牵念。待得头发被阳光与风吹晒干后,我就小尾巴似的跟随奶奶去她的卧室,看她坐到梳妆台前,打开那个在我眼里异常神秘梳妆盒,其实里面不过是装着梳子、篦箕、香发油、银簪、黑发夹以及发网等梳发髻用的工具与饰物。奶奶梳头时是很细致考究的,她先用梳子把长发理顺,再用篦箕反复梳理,遂抹上香发油,把长发与头绳一起编成发辫,再一圈一圈盘成髻,套上发网,若要精致些,则插上发簪。心情好时,还会差我去自家门前摘下一朵半开的花夹在髻上,那份款款细致,如同把一个老旧的年代鲜活了过来,煞是好看。

我在九岁以前,因为母亲整日忙于生活度日,她和我一律短发,图个好梳理不费时。九岁那年,村里唱大戏,我钻到后台看那些做戏人化妆,其中一个黑发及腰尚未戴头面,但已穿上生花重叠的锦衣绣襦,只见她水袖翻扬,练习身段,那头长发,随着身姿婉转舞动,恍若隔世的梦境在我眼前波动缠绵,原来真的是有诗词里描写的白玉青丝醉仙姿。回家后我便向母亲强烈要求让我留长发,母亲未再反对,只说你自己只消会梳理齐整就随你怎样。

想来也奇怪,留起长发后,人居然也跟着静婉起来,不再跟男孩子们胡天胡地下河爬树,也不再搞得全身脏乱灰头土脸。而是会每天很认真地梳理头发,学来各种梳法,时而马尾,时而麻花,时而半披。终于到得足够长时,便想绾发髻,如奶奶那般光滑的一尘不染,插簪别花,可惜自己挽发髻不是凌乱就是松散,总挽不出好看的样子。好不容易挨到暑假,兴冲冲赶去奶奶那里,央求她教我绾发髻。她说象她那样的不行,老发里有讲究的,年龄越小发髻越高,年龄越大发髻越低,所以,你只能梳那种盘在头顶上的。遂后,她手把手教我梳理,盘好的发髻确实光滑漂亮,我虽觉着揪得头皮很疼,但是心如花开,特别是她去采了一簇茉莉花夹插在我的发髻一侧时,花香染在她的指尖我的发鬓,让我情不自禁地深呼吸起来。

真正对发髻有所了解,是初中以后。那时开始爱看闲书了,每每看书里描写古代女子挽发髻、画眉眼、点绛唇、着罗衣时忍不住心生向往。想象着那些女子梳妆时镜子对面定然映着芙蓉颜、秋波横、乌青发,身旁定然有一双巧手相帮着梳理出各式发髻,光听听它们的名字已是动人:凌云髻、步摇髻、迎春髻、飞仙髻、九环髻、同心髻、欣愁髻、涵烟髻、随云髻、翻荷髻、坐愁髻、堕马髻、盘桓髻、惊鹄髻、锦绞髻、百花髻......那段时光里,我甚至迷恋上画古装美人,书本空白处,作业本上,一个个高挽宝髻,斜插珠花,环佩叮当,风情万种着。为此,我还有了个收集盒面的嗜好,因那时的一些月饼纸盒或糕点纸盒上有印着各式的古装嫦娥,她们就成了我铅笔下那些古装美人的原型。还有一亲戚送了我一套老版的《红楼梦》小人书,令我对里面人物的服饰和发式着迷不已,所以有阵子纸张上画的则都是金陵十二钗云髻高耸锦衣罗裙的模样。

我读高中时,家里才添置了电视机。从此开始迷恋古装电视剧,里面娉婷的女子,吸引我的不是她们的红颜和裙裳,而是她们头上那些造型妖娆的发髻与头饰。总是边看边想,为什么她们的三千青丝可以绾得那么优美呢?看罢这边场景里“宝髻送送挽就,铅华淡淡妆成”,再看那边画面中“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一款款美人髻仿佛是一朵朵穿越时空而来的妩媚花开,该有多少女儿家的心思悄悄隐匿于这丝丝缕缕的绕指柔中呀!

高中的少女自然也有了初开的情怀。骄阳似火的时候,虽爱绾起高高的发髻,到底不敢插簪别花读书去,最多是绕上有颜色的头绳。因并不是漂亮的女孩,所以被人说发式很老气难看,遂上学时失去勇气不再绾发髻,或一束马尾,或披散着,母亲有劝说剪了,但我舍不得,对长发始终有份情结。某次,约了同学看电影,白衬衫束腰百褶裙,用蓝色绣花丝帕扎束马尾,书包里悄悄装了母亲的那双蓝色高跟凉鞋,一出家门就换到脚上,走路顿然觉得很是摇曳生姿。有风迎面吹,索性扯下丝帕让头发散开,飘来荡去,似乎发丝上都能泛出诗意,当我很是陶醉于这份爱臭美的光华时,一不小心脚下踉跄就崴了脚腕,疼痛扎心,顿时那个懊恼呀,都是长发惹的祸。

我与奶奶最融合的时光是我读大学以后。那时,我已经很会翻花样地替自己绾发髻了,且不再介意别人说什么我是一个骨子里与时俱退的人,一年四季我就喜欢头发盘绕的模样。我那老奶奶也很赞赏我的手艺,开始很放心地让我每次去她那边时替她打理发髻,只是她不许我弄花样,记得有次我帮她盘了个竖爱司,她镜子里瞅见忙不叠地说,哎吆,这个样子走不出去的哦,要被人家要说我老来俏了,你个鬼丫头,快梳回原样。如此几次,我便乖觉不再自找麻烦,只保持她那中规中矩的发髻。她的发在我的手里从青灰,灰白到全白,犹如一场场这世间的人事变迁,直至她与世长辞。我每每想起花样年华里与她晒着太阳梳着发髻低首私语的辰光,那情,那景,只要在眼前晃一晃,便感觉人生的沧海桑田,怎么也飞不过光阴的这片天。

飞不过光阴这片天的,还有我的三千青丝。二十八岁,大好的年华,患了癌,做化疗。一直引以为傲的长发一梳一把,一梳一把,脱落于地,变薄,变稀,变无。我站在镜子前,看着显山显水的头皮,手里抓着最后一把头发时,突然想着,古代女子,卖身葬亲,便是插根草签在头顶的发髻里,前面铺张白纸黑字,跪于街市路口,素缟水袖掩着手,戚戚哀哀低着头,而眼泪时不时地滴落如愁。我寻思着,那女子若如我般头发掉光了,那该把草签插于何处?这人世间所谓的一见钟情,钟的其实不过是色吧。还有谁肯与这样病态憔悴的女子签那一纸卖身契呢?亦曾努力安慰自己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三千烦恼丝去尽,此生再无纠葛。只是,夜深人静时,到底阻挡不了悲伤的汹涌,看着浸透自己的月色下,冷冷地映出锋芒的光头,似乎世间一切,犹如那长发,再也无法触手可及,只能眼睁睁任凭世事如镰刀日渐收割掉我所有的美好。

如今,身体日渐恢复稳定,但头发还是稀薄枯黄易脱落,总归是再也长不出以前那样的一头黑亮囫囵的长发了。好在,内心也不再如早年那般心心念念着爱把青丝绾成发髻,绾不成便披散着吧,丰美枯槁都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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