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吐蕃权臣录:兴佛之路上的韦氏家族

 白发布衣cexroq 2020-09-12

原创 白发布衣的藏地读行 2020-09-12 14:33:15

本文是《吐蕃权臣录:文能兴邦,武能叛国的政治常青树——韦氏家族》系列的第3篇。

前2篇分别是:

吐蕃权臣录:从缔造王朝,到定海神针的政治常青树——韦氏家族

吐蕃权臣录:从干掉权臣,到成为权臣的政治常青树——韦氏家族

如果您没看过前两篇,建议您从头开始看,这几篇前后联系比较紧密。


赞普才是吐蕃政治的核心(祖孙三法王唐卡)

前两篇总是在讲权臣,似乎吐蕃赞普存在感寥寥,其实政治的轴心始终都是吐蕃王室,没有任何一件事里或缺了王族的身影。

就拿赤德祖赞来说,他执政之期从705年延续至755年,在位时间长达51年,是历任赞普中在位时间最长的(705年至712年为没庐·赤玛伦摄政)。

在他长达半个世纪的执政期中,王室与大臣间的关系十分微妙和复杂,他除了同时任命三人共为大相、拉外戚入核心之外,对权臣世家的打击也从不手软。

敦煌藏文写卷《大事记年》记载,获罪谴的大论2人,遭放逐的大臣8人,获罪谴1人,被撤职和被控的各1人,被查抄家族财产的2人。

也就是说,在有记载的40年中,遭受制裁的大臣达十余人之多。这在整个吐蕃历史上,也属比较为罕见。

可见赤德祖赞不光只捶韦氏,对别的贵族下手也不轻。

除了君臣、尚论的关系复杂紧绷外,吐蕃社会还发生了另一个重要变化,佛教势力首度出现成长。

松赞干布将佛教引入吐蕃没错,但佛教力量的成长,却不是发生在他生前。

松赞时期的佛教弱到没威胁,佛本两教因之相安无事。

之后两代赞普在50多年的时间里,没有与佛教有关的任何记载,当时恰逢噶尔家族弄权的岁月,有学者推测禄东赞父子都是本教徒,但也能是因为弱到没有记载的必要性。

直到赤祖德赞时期,吐蕃佛教才有了冒头的迹象。藏文史料中记载,他命大臣分别从天竺和唐朝请回佛经翻译,并建五座佛堂存放。

另外,金城公主也可能是一个因素。

虽然金城公主是否为佛教徒尚不清楚,但汉地佛教以她为媒介传入则极有可能。

据记载,约在八世纪二三十年代,一部分西域佛国于阗的僧人逃入吐蕃,由金城公主担任施主迎请到拉萨地区,安置于7座寺院内。

七座寺院方能容纳,显然于阗僧人的数量不是一个两个。

这种举动已超出卖公主个面子的程度,类似于国家行为。

赤祖德赞甚至可能颁布了供奉佛法的律条,“在先祖赤德祖赞时建造了查玛嘎秋寺,并奉行了佛法。”

很多人迷信从量到质的社会发展理论,但质变之前通常需要一个催化的媒介。

对于吐蕃佛教来说,赤德祖赞显然就是催化媒介。

既然如此,有两个问题便不得不思考一下:

1、为何赤德祖赞亲自操刀?

2、为何赞普倡导佛教,而手下大臣普遍反对,并在其死后立即发起禁佛运动?

在第一个问题上,西藏教法史料“赤德祖赞目睹刻在铜牌上的松赞干布遗训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负有弘佛使命”的解释,显然不足为凭,属于典型的从结果推导原因

与此相似的,还有松赞干布去世后50年,佛教未能发展的原因。(在我五世后,名号有“德”之王弘兴)

很显然,这两个疑问不能从宗教角度解读,而是要放在更宏大的社会背景里分析。

结合当时君臣关系紧绷,有没有可能是赤德祖赞在构建了“尚”、“论”、吐谷浑小王的制衡三角型后,依旧在谋求一种政体之外的支撑力量。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那赤德祖赞对佛教弘扬,维护王室权威的成分,显然要大于信仰的成份。

或者换句话说,佛教被吐蕃赞普当做政治工具来使用!

那么把这个结论向上推,松赞干布引佛教入吐蕃,会否也出于同样的目的?

当然,这种假设完全基于政治角度的考量,基本排除了赞普个人喜好的因素。

因为个人喜好这种变量,即可能是100%,也可能是0%,实在无从揣测。

但反过来说,赞普作为一个身系国家的特殊人类,个人喜欢能存在的空间实在有限。

任何时代的君主,但凡想有点作为,最重要的品质,恰恰是能忍!

那些由着性子恣意妄为的货,多数都混成了哀宗、思帝。

再有一点,随着吐蕃对外扩张的成功,大量廉价外部资源涌入(战争掠夺收益),社会物质水平提升,精神领域的供应却处于停滞。

我们常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吐蕃当时状态可能是经济基础跑到了上层建筑前面,而固有的信仰体系不能适应市场的需求。

二者间的失衡,可能导致吐蕃社会需要一种全新的精神产品供应,赞普的弘佛举动,便这种背景下展开。

另外, 吐蕃本土周边的占领区,不论是泥婆罗(尼泊尔),还是吐谷浑、甘南、川西都是传统的佛教信仰版图。

吐蕃作为一个外来的占领者,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在与占领区的佛教接触后,以此为手段巩固其统治,而这种在占领区使用的政治工具,反作用于本土,导致了赤德祖赞弘佛举动?

要知道,在占领区以血火方式推动信仰改变的成本极高,尤其是吐蕃原生信仰体系尚不完备的情况下,可能高到难以承受的地步。

从吐蕃占领河西走廊后,特意保留汉传佛教的案例上看,吐蕃政治家有足够的智慧处理此类敏感问题。

当然使用柔和的政治手腕的原因,也可能为了保留河陇这头财政奶牛。

历史已经一次又一次告诉我们,在成熟政治家眼里,意识形态就是个屁!

大昭寺

赤德祖赞所希望的柔性支撑,在国内的反映可一点都不柔性。

据《巴协》记载,赤德祖赞修5座作为“存放经书的佛堂”时,“尚和论诸大臣因忙于修建佛堂,不得不停止嬉戏舞乐,由是很不高兴,议论道:“这位赞普喜敬佛法,其貌不扬,莫非是个婆罗门?”

而到739年,吐蕃瘟疫流行,金城公主染病去世,同年赞普之子拉本王子也“猝然薨逝。”

两位王室成员相继去世,成了反佛的导火索,受公主庇护的于阗僧侣被驱逐出境。

赤德祖赞并未因受挫折而退缩,他派出了两路求法使者,分别去天竺和唐朝求法。

可两拨使者尚未返回,赤德祖赞便暴毙而亡,他死因顿时成了两派大臣博弈的焦点。

关于赤德祖赞的死因,藏文史料有截然不同的两个记载:

《拔协》记载为“于羊卓巴园从马上掉下来摔死了”,也就是在羊卓雍措附近骑马,意外跌落而死。

但在史料等级更高的《敦煌吐蕃历史文书》《恩兰·达扎路恭纪功碑》上,却明明白白记载着,“时,末·东则布、朗·迈色正任大相,忽生叛逆之心。由是,父子赤德祖赞被害宾天,……末氏、朗氏叛乱劣迹确乎属实,遂将彼等治罪。”

那哪一种更接近历史的真实呢?

这还得从赤德祖赞死后,吐蕃政局的反映来分析。

赤德祖赞去世后,13岁的赤松德赞继位,外戚(尚)玛祥仲巴杰和恩兰·达札路恭,马上以“赞普短寿是因推行佛法之故”,发动了对崇佛大臣的打击,时任大相末·东则布、朗·迈色被抄家灭门。(“迁出末氏、朗氏之奴户,令二人偿命,清点获罪谴之财产。”—敦煌文献)

其实,赤德祖赞年庚51岁,是吐蕃王朝第二长寿的赞普,根本算不得寿短。

可见政治家的规则是没有理由,就创造一个!

作为反佛运动的推动者,恩兰·达扎路恭纪功碑上自然不会对兴佛大臣说什么好话。

有一点需要注意,两个被抄家的大臣是赤祖德赞晚年任命的大相,但在外戚势力的打击下,全无还手之力。

可见吐蕃在经历了噶尔、韦氏两个权臣家族后,“尚”(外戚)逐渐取代“论”(贵族)成了政治核心力量。

回到去世记载的差异上,《贤者喜宴》、《拔协》应该是兴佛大臣被治罪的真实背景,而《纪功碑》、敦煌文献则描述了治罪的具体方式。

玛祥仲巴杰随即推出了一系列“排佛小法”,而此时坐在王座上13岁少年,再次没了存在感。

《西藏王臣记》上写道:“王(指赤松德赞)虽喜佛法,但以玛样仲巴杰及达扎路恭等权臣威势极大,莫能敌也”。

后世写就的教法史料里,多将赤松德赞描述为幼年便倾慕佛法,这种说法多半是从结果推导原因。

真正值得注意的是,赤德祖赞全力抑制大相弄权,而作为平衡器使用的“尚”,在其死后对王权出现了反噬。

而作为一个大权旁落六七年之久的新任赞普来说,赤松德赞其实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在赤松德赞积蓄力量的阶段,有两个人成了最强臂助,其一为拔·塞囊;另一个是桂·赤桑雅拉

拔·塞囊是吐蕃历史上最著名的兴佛大臣,也是藏史史料《拔协》传说中作者。他即便不是吐蕃最早接受佛教信仰之人,也至少是最早的之一。

拔·塞囊其实是韦氏家族的成员,韦和拔应该是藏文翻译和写法差异导致。

但当时“禁佛小法”早已颁布,赞普也得暂避锋芒,便以暗度陈仓之计,任命他为芒域(今吉隆)之卡伦(地方官)。

拔·塞囊借远赴边疆之机,直接跑到了天竺,在那烂陀拜入了寂护(静命)门下。

等他返回拉萨向赞普要求迎请寂护入朝,赤松德赞无奈的说:“玛祥仲巴杰怀疑你,要将你流放呢!你暂且到地方上隐藏起来吧。”

不在权利核心的拔·塞囊无力扭转局面,另一个关键人物站了出来。

·赤桑雅拉也是外戚成员,但他在两教之争中态度温和,最重要的是,他首要的效忠对象是王权。

·赤桑雅拉与赞普合谋,将玛祥仲巴杰活埋于陵墓之中,理由是20岁的赞普手臂发麻。再次印证了需要理由,便创造理由的真理。

除掉了玛祥仲巴杰,赤松德赞在大相桂氏的支持下,废除了禁佛法令。

避居外地的拔·塞囊也被召回,受命迎请寂护入藏,而此时以恩兰·达扎路恭为代表的一部分反佛贵族,正在唐蕃前线作战(带兵打入长安的便是他)。

可见赤松德赞的兴佛举措,是利用了敌弱我强的时间窗口,在外戚内部重臣的协助下,实施的一次“政变”。

寂护到达拉萨是西藏佛教史上的标志性事件,但很快反佛大臣便实施了反击。

短短4个月后,吐蕃发生了雷击红山、水冲旁塘、瘟疫、年荒等自然灾害,寂护被迫返回天竺。

763年吐蕃是否灾祸横行,我们无从得知,但根据敦煌藏文写卷《大事记年》记载,这一年恰好是达扎路恭、尚·野息等人带兵返回之年。

两方力量是不是又一次发生了逆转呢?

767年拔·塞囊再度奔赴天竺,这次他请来的不仅是寂护,还有莲花生。

剩下的事情就被大家熟知了,天竺佛教一手软、一手硬,寂护负责讲道理,莲师负责治不服。

随后吐蕃爆发佛本之辩,并以赞普颁布禁本令告终,吐蕃完成从排佛到逐本的轮替。

但辩论显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恩兰·达扎路恭便因拒绝改变,遭鞭打后贬逐北方。

779年桑耶寺建成,寂护为七位吐蕃贵族剃度,吐蕃有了第一批本土僧伽,史称“七试人”

随后佛教开始迅速发展,建寺、译经成了一时风尚,汉印两地的高僧都被请入吐蕃讲法。以王妃没庐氏为首的30余名贵族妇女,师从汉僧摩诃衍受戒,成了吐蕃第一批尼僧。

等寂护圆寂后,拔·塞囊接任为桑耶寺堪布,由于其国寺的崇高地位,已获赐益希旺波法名的他,成了吐蕃的教主(佛教宗师)。

桑耶寺

梳理了吐蕃佛教从孱弱到复兴的发展历程,我们回头来看拔·塞囊或者韦氏家族在此过程中的作用。

虽然拔·塞囊被后世史料浓墨重彩的描写,但他显然不能决定是否弘佛、弘到什么程度、如何处理佛本之争,他的作用仅止于宣传、鼓动,说难听点就是个跑腿的。

如果按照公司构架,吐蕃佛教的董事长是赤松德赞,寂护、莲师是董事会成员,拔·塞囊最多也就是个CEO(首席执行官)。

但从韦氏家族的角度上说,拔·塞囊的作用就重要得多了。

705年—728年的24年间,韦氏出了三任大相,掌控朝政长达22年。但这个刚刚冒头的权臣世家,旋即遭受了赤德祖赞的暴击,时任大相韦·悉诺逻恭禄被咔嚓了。

其后整整30年,韦氏都游离政治核心之外,虽然757年韦氏家族又出了一任大相,但此时“尚”强“论”弱的格局已成。

拔·塞囊所做的,恰好是开拓蓝海,抢先进入了待开发的市场。

要知道在“七试人”里,还有一位韦氏家族的成员韦·贝央,续拔·塞囊之后为第三任桑耶寺堪布。

两位家族成员相继担任吐蕃教主,可看出韦氏在佛教领域的权重,反过来说,韦氏在吐蕃政坛的权重也由此增加。

如果从家族利益的角度上说,韦氏是两手抓两手都硬的双线操作,不放弃世俗的同时,在信仰领域也实现了突破。

多头下注,才是一个政治常青树该有的操作模式,显然韦氏深谙此道。

走通了弘佛之道,似乎依旧未能让韦氏成员的“表现欲”充分释放,之后他们又参与了灭佛,灭佛前还顺手谋杀了一任赞普。

请看下一篇《吐蕃权臣录:灭佛路上的韦氏家族》


参考书目:

《吐蕃史稿》_才让;

《吐蕃政教关系史》_石硕;

《吐蕃大相禄东赞考》_李方桂;

《蕃唐噶尔(论氏)世家》_苏晋仁;

《吐蕃王朝早期的韦氏家族》_周松;

《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_王尧,陈践;

《吐蕃名臣薛禄东赞及其子孙》_刘宝银;

《吐蕃统一政权韦氏家族探究》_刘志国;《吐蕃大论琼布_邦赛色则考述》_扎西当知;

《韦·悉诺逻恭禄获罪遣:吐蕃贵族论与尚的政治博弈》_黄辛建;

《吐蕃王朝噶尔家族辅政至专权角色动态演变之内因探析》_田海鹰;


详解历史细节,厘清来龙去脉,视角不同的中国历史!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