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军 得了三叉神经痛,每天都要接受若干次“酷刑”——疼痛。 晚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不经意的一个翻身,不知道触动了脸颊上的哪块肌肉,或者触动了眉头上的哪根眉毛,“噌”的一下,疼痛就发作了。我立刻从剧痛中醒来,在黑夜中提醒自己:放松、放松、再放松,让脸部表情保持微笑的状态。四周万籁俱寂,窗外的秋虫在暗夜中不间断地欢唱着。我微笑着放松头部的神经,微笑着感受那撕裂般的疼痛,任泪水无声地涌出来,涌出来。然后,我轻轻地轻轻地转动脖子,尝试着找一个相对能够减缓疼痛的姿势睡觉。十几分钟后,那一阵或在脸颊上或在太阳穴附近的剧痛才慢慢消失了。在入睡前所吃的有安眠作用的西药的作用下,我又怀着几分恐惧入睡了。 睡中痛,痛中醒,醒后睡;睡中再痛,痛中再醒,醒后再睡。一个晚上常常要反复几次,一次要持续一二十分钟。痛苦着,清醒着,微笑着,沉睡着,这是我夜间所受的酷刑。 早上,该起床了,绝不能猛地坐起来,而必须慢慢地欠身坐起,缓缓地移到床边,从容地站在地板上:这是三叉神经痛患者标准的一套起床动作。不能快,不能猛,不能突然用力,否则,早上一起床就得先再接受一次酷刑才能开始新的一天了。 每天早上的洗漱是一件令人提心吊胆、诚惶诚恐的大事。左边的脸没有疼痛,可以正常地洗,可以用毛巾擦拭——当然也不能太用力,否则会牵动了右半边脸而引发疼痛。洗右半边脸可就麻烦得多了。我得放松身体,打起精神,面带微笑,专心致志地对着镜子,先用手指沾上水在右半边脸部轻轻地在几处点一点水,再用指头肚轻轻地、轻轻地在豆大的地方逐个匀一匀,这就算是洗脸了。最后是用毛巾擦脸,这更是个技术活了。我捏起毛巾小小的一角,一点一点地在右脸庞上轻轻地沾一下,这就算是擦脸了。有几个极敏感的痛点,我常常几天也不敢擦拭它——右眉毛、右鼻翼。曾经有几次,为了保证左右脸颜色的对称,干脆左脸和右脸都不洗了——三叉神经痛患者是没法要脸的。 有时,虽然我用了极轻柔的动作来洗脸,但还是引发了疼痛。我只能对着洗脸的镜子静静地站着,努力微笑着看镜中从眼角溢出的泪水,感受太阳穴或者脸颊上灼热的疼痛。 刮胡子也成了一件痛苦的事儿。左半边脸的胡子可以正常刮,右半边脸的胡子无法正常刮;下巴上的胡子可以正常刮,嘴唇上的胡子无法正常刮——因为我是三叉神经痛第二支疼痛。痛则思变。有几天,我只刮下巴上的胡子,让嘴唇上的胡子长成浓密的一道,像鲁迅先生所说的隶书“一”字。有几天,我把上嘴唇两边的胡子轻轻地刮一刮,把人中部位最敏感、最疼痛的那一小撮胡子留下,这又成了所谓的日式卫生胡了。 后来我忽然又开了窍:刮胡子不一定非得在早上进行啊。于是,我时常选择在某一次剧烈的疼痛过后,当面部神经短时间处于麻木状态,不那么敏感的时候,就趁机赶快刮胡子。可能在中午,可能在下午,可能在晚睡前。即便如此,也不是正常地刮,而是用剪刀一点一点地减,或者用电动剃须刀的一角一点一点地刮。 早饭能吃什么呢?简直什么也吃不成。一张嘴,无论是移动一下嘴唇,还是舌尖顶了一下上牙齿或者上颚,或者咽头有了轻微的吞咽动作,都随时可能引发如火烧、如电击、如锥刺般的疼痛。那时,就只能坐在餐桌旁,面对着一小碗温凉的小米粥微笑着发呆。 有一天,就那么小小的一碗小米粥,我硬是用了一个小时才终于把它喝完了。流着泪,含着笑,每吞咽小小的一口,就要接受“刽子手”的一次电击或“凌迟”的酷刑。 其实三餐都是如此,几乎无法张嘴,无法吃饭,只能喝粥,而且只能喝温热的粥——过热的粥很容易刺激到嘴唇或舌头猛地收缩,就极容易触动“扳机点”。不喝粥当然不行,除非计划把自己饿死。这一个月里,我的体重很轻松地就减掉了10斤,裤腰带长了一寸多。那些常抱怨减肥难的人,我总是难以理解,正如他们难以理解我为什么不能够大口大口地喝完一碗粥一样。 毫不夸张地说,我喝粥时候的从容、谨慎、斯文、优雅,胜过林黛玉小姐十倍。 出了门儿,要上班了。过十字路口又是一个考验。如果只剩下八九秒的绿灯,我是坚决不通过的。我一定要等下一轮儿绿灯重新开始时才通过,我要用完整的30秒绿灯时间来走过那十几米宽的马路。否则,如果用十一二秒或者八九秒钟的时间匆匆地走过马路的时候,又极有可能因为行走过快血液涌动而触发三叉神经痛,那样的话,我就只能呆站在马路中间了,那才是令人尴尬而又危险的事情。 走在行人道上,走在人流中。我时常把手机拿在手上,有时,忽然地,我在人群中猛地呆站住不走了,若有所思地慢慢把手机抬起来,像是在看着手机上的什么要紧的事情一样,其实什么重要的事也没有,不过是我的三叉神经痛突然发作了,我只是借看手机来掩饰一下自己而已,免得行人尤其是过往的熟人投我以诧异的眼色。 三叉神经痛期间,我最担心的事情是打喷嚏。打喷嚏原本是一件畅快舒服的事,一个响亮的喷嚏打出之后,周身为之轻松。可对三叉神经痛患者来说,这却是要命的事儿。嘴巴大张,气流猛冲,就会牵扯着、震动着面部肌肉,就绝对会激发面部神经的剧痛,而那将是猛烈的疼痛,是那种要把你置于死地的疼痛。剧痛期间,泪如雨下,口水乱流,面无表情,似个傻子,像座雕塑。此时,我只能在心里提醒自己:放松,微笑,不要着急,不要生气。 擤鼻涕对三叉神经痛患者来说也是一个酷刑。那种捏住鼻子使劲地把鼻涕擤出来后鼻腔通畅、呼吸顺畅的感觉,对三叉神经痛患者来说是羡慕得要死的事情。鼻子不敢碰,嘴唇不敢碰,脸颊不敢碰,只能任鼻涕静静地流出来,然后用卫生纸轻轻地在唇上沾吸。或者把一小片卫生纸捻成粗细适中的纸捻子,用了世上最轻柔、最轻柔的动作,慢慢地、慢慢地塞进鼻孔里,把鼻孔堵住来吸鼻涕。 打哈欠就不用说了,这是我随时会面对的一个酷刑考验。当身边的某个人张着大嘴长长地打哈欠的时候,我便赶忙扭过头,采取坚决无视的态度,并且运用了捏耳朵、掐手指、发短信等多种转移注意力的方法,避免自己被诱惑也打起哈欠来。有时,别人的哈欠打得实在太具诱惑力了,而我自己整天疲惫不堪,也常常处于想打哈欠的状态,这时,我的哈欠就忍不住要打出来,我就只能微微张着嘴,一小口一小口地把一肚子的哈欠分好几次慢慢地吐出来,像是一条躺在涸澈里双唇翕动的快死的鱼。 据说三叉神经痛被号称天下第一痛,比生孩子还痛。三叉神经痛是十级痛,女人生孩子是八级痛。我无法体验女人生孩子的痛是怎样的感觉,但如果以疼痛的强度而论,那我每天都要生好几个孩子了,而且绝对是难产的那种生法。 三叉神经的痛我概括了四种痛法。第一种是电击式的痛,这种痛法是在面部的某些点上,受到了或长或短的电击一般,肌肉颤抖,剧痛突发。第二种是刀割式的痛,这种痛法是被锋利的刀片在脸颊上划割那种疼法。第三种痛法是燃烧式的痛,这种痛法是从面部某一处细微的神经开始,似乎这里被点燃了一样,从这个点开始不断地燃烧着、蔓延着,放着电,火花闪耀,像蜘蛛网一样烧成一片,似乎能感觉到那种噼噼啪啪的电火花声。第四种痛法是锥刺式的痛,这种痛法是一把锥子从太阳穴猛地捅进去,而且不时地抽拨着,摇晃着,常常要持续一二十分钟才能缓解。 这四种酷刑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痛,剧痛,非常痛,其痛无比。它们还有一个共同可怕的特点,那就是我知道它们每天必将来临,但又不知道它究竟何时会来临,于是,我只能从容地焦虑着,淡定地恐惧着,微笑着准备迎接下一次酷刑的到来。 在这四种酷刑中,最令人恐惧的是那种燃烧型的酷刑。面部神经网络在燃烧,在放电,在火花四射,如同一棵小树,从树根一直向上燃烧到树干,燃烧到树枝,燃烧到树叶。我相对还要“喜欢”那种锥刺式的痛,锥子深深地扎进太阳穴中,那种痛虽持久,但大脑还有一点发木的感觉,相对还可忍受。 面对三叉神经痛酷刑最好的方式就是既不喊,也不叫,而是静静地或站着或坐着或躺着,面带似有如无、高深莫测的微笑,放松周身,静静地感受那锥刺、刀割、电击、燃烧,像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或者得道的高僧那样,感悟痛苦的深义。 这是我第四年遭受这样的酷刑了。我得坚持着每天到几里地外的单位上班,我得坚持着每天下班回到家里,我得坚持着独自弄点吃的,——事实上,这一个月来,只勉强正常吃了四五顿饭,其它全是喝豆奶粉或是芝麻糊活下来的;还好,我还没有因为这种长久反复的酷刑而抑郁或自杀——偶尔在微笑过后也有过这样的念头。痛苦教会我更加珍爱健康,启迪我更多地认识人体自身,启迪我认识人和自然的关系。 不少朋友劝我做手术拉倒,再不受这个罪了。我再三想了想,决定再等等看。做手术阻断神经是比较容易的事,在痛苦中煎熬并努力化解痛苦的根源,这是虽艰难却更有意义的事。 2020.9.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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