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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浮生六记》的浮世前身 予妇兄杨苏补明经，[1]曾于冷摊上购得《浮生六记》残本。笔墨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于伉俪尤敦笃。卜宅沦浪亭畔，颇擅水石林树之胜。每当茶熟香温，花开月上，夫妇开尊对饮，觅句联吟。其乐神仙中人不啻也。曾几何时，一切皆幻。此记之所由作也。 予少时尝跋其后云：[2] 从来理有不能知，事有不必然，情有不容已。[3]夫妇准以—生，而或至或不至者，何哉？盖得美妇非数生修不能，而妇之有才、有色者，辄为造物所忌，非寡即夭。然才人与才妇，旷古不一合。苟合矣，即寡夭焉，何憾！正惟其寡夭焉，而情益深。不然，即百年相守，亦奚裨乎？ 呜呼！人生有不遇之感，兰杜有零落之悲。历来才色之妇，湮没终身，抑郁无聊，甚且失足堕行者不少矣，而得如所遇以夭者，抑亦难之。乃后之人凭弔，或嗟其命之不辰，或悼其寿之弗永，是不知造物者所以善全之意也。美妇得才人，虽死贤于[4]不死。彼庸庸者，即使百年相守，而不必百年已泯然尽矣。造物所以忌之，正造物所以成之哉。 顾跋后未越一载，遽赋悼亡，若此语为之谶也。是书余惜未抄副本，旅粵以来，时忆及之。今闻甦补[5]已出付“尊闻阁”主人，以活字板排印，特邮寄此跋，附于卷末，志所始也。 丁丑秋九月中旬，淞北玉魫生王韬病中识 _____________________ [1]王韬，号弢园老民，中国新闻报纸之父。其妻为杨引传之妹，而杨引传岳父为成都知府叶树东，巴金曾祖父曾拜之为师。潘鳞生祖上由安徽歙县迁来苏州，叶树东祖上则由歙县迁往浙江仁和。 1844年，杨引传父亡返乡，初见同里王韬，结为终身挚友。次年，王韬以第三名入新阳县学。甫里镇分属元和、昆山、新阳三县。杨引传与王韬同里，但所入县学不同，似有张之杲之力。 1846年春，王韬游苏州，夜泊沧浪亭。秋，经苏州赴南京应乡试，狎妓秦淮。落第归来，遂在锦溪，即陈墓镇教私塾。清初，江南省拆为江苏与安徽，原省城南京划归江苏。但是，江苏巡抚衙门设在苏州，安徽巡抚衙门设在南京。两省的乡试都在南京。 1847年正月，王韬奉父母之命，娶杨引传之妹为妻。他不忘初恋，改妻子之名为“梦蘅”。王韬家境窘迫，新婚十来天就去锦溪教私塾。夏天，其父远赴上海吃笔墨饭，王韬便授徒于里中。 王韬里中授徒之处在曹家。《王韬日记》曾记：“予戊申馆曹氏沤梦庐时”。沤梦庐，当是下文之“曹氏畏人小筑”。畏人小筑，典出杜甫诗歌。王韬《寄曹醴卿上舍》云：“犹忆曩时，与足下读书畏人小筑，呫哔之余，纵谈一切。尝言白头偕老，是庸福非艳福也，美人百岁亦一鸠盘之丑妇耳，必也兰摧玉折，斯情益深。” 王韬携《浮生六记》至曹家，屡屡览阅，并作跋。增订本《王韬日记》亦记当年事：“忆昔年馆畏人小筑，春时则啜碧萝，春食则有莼羹，今此清福不可复得，胶胶扰扰，徒为衣食所累，偶一念及，怅惘竟日。”曹醴卿即曹少芬之兄，与顾慧英并称里中才女。 1848年，王韬正月探亲，首入上海，留宿三夜。春中，王韬初恋亡故。岳父自蜀中幕府返乡，王韬为之赋诗。 1849年春，杨引传岳父病亡。夏，吴中大水灾。闰四月二十三日稍后，杨引传赴杭州，王韬送行。此去似为长住岳家，并有依靠之意。王韬《苕花庐日记》云：“时，薪圃有武陵之行，作饥鸿谋稻粱计，未识其有所遇否？”武陵，当为武林。 六月，王韬之父病逝上海，归葬甫里。秋，王韬贫病交加，到上海墨海书馆做编校。腊月，王韬回乡省亲，夫妻相聚不过十日，便冒雪而去。王韬思念某女士，撰成《华胥实录》。 1850年正月，王韬携妻女至上海，夏末讹传家人有病，又送回甫里。中秋，妻子疑似怀孕，复至上海，未到十天便病亡。杨引传至上海赴丧。两人同游西园，落花鸟啼，耳目悽恻。 本年，沈毓桂经王韬介绍，进入墨海书馆，二人交久谊深。王韬日记中，“沈觉斋”便是此人。杨引传与之或有一面之缘。 1851年，王韬前往英国。妻亡后，复又寻花问柳。年末，十六岁女孩林琳嫁与王韬。王韬为之取字“怀蘅”。 1852年，王韬已与杨引传两年未见。王韬《茗芗寮日记》有记：“甫里人来，接得莘圃一札。”可想当时通信之不易。 1853年二月，王韬与杨引传，同在昆山应岁试。明清时，苏州贡院设在昆山县城。杨引传的童子试也在这里，然后进入县学。 1859年，杨引传之父年近七十，近在同仁堂做会计。 1860年四月十三，李秀成攻入苏州。五月十三，王韬随英国传教士，由上海至苏州，会见李秀成，数日而返。 王韬驰书杨引传，招其避乱上海，未能成行。昆山贡院毁于太平军兵火，县试中断。四年后，贡院迁回苏州旧址。 1861年二月初一，王韬随英国牧师至南京，二十日而返。年末，王韬携家从上海返回甫里，欲附太平军。 1862年正月，王韬上书李秀成。太平军官员未转呈李秀成，却携带信件出征上海。清军攻破太平军营垒，获得信件。 三月，同治下令通缉王韬，王韬只身逃亡香港。 1872年，英国人美查在上海创办《申报》。 1873年十二月，王韬女婿钱征，时为《申报》第二任主笔，携妻南下香港，初见岳父，转述美查约稿之意。 1874年九月，申报馆翻印《儒林外史》，大获成功。图书回报超过报纸，美查又有传承中国文化之志，于是效仿《四库全书》推出丛书。当时，钱征负责报务之外的出版事务。 十月五日，《申报》随即在头版头条发布搜书“告白”：“本馆现在搜求新奇、艳异、幽僻、瑰纬之书，拟各陆续摆印，汇作丛书。惟见闻有限，藏庋不多，如有藏书之家珍庋秘本者，幸勿宝之帐中，概允公之海内，函达本馆，即当代为印行。其原本自必珍惜保护，不使伤损，竣工后封识缴还，并可奉赠新书，以为分贻亲友之用也。专望检之邺架，命彼邮筒，实为切盼。” 由告白可知，申报馆是根据《浮生六记》原稿直接铅活字排印。启事发布后，印行的第一部小说为王韬的《遁窟谰言》。 初冬，潘鳞生为《浮生六记》作序。杨引传为潘鳞生亡母撰文，似在此时。杨引传应当是为出版，而求序于潘鳞生。 出版之事又缘起于王韬。王韬知道申报馆的事，然后年轻时看过此书，所以向妻兄提出出版的想法。出版的具体事宜，则交由女婿钱征。之后，王韬又抄录管贻葄诗作，寄给杨引传。 1876年五月，杨引传题识《天山清辨》；六月，跋《闻见杂录》，题《镜亭轶事》。同《浮生六记》，三书亦自署“独悟庵居士”。此一月间，似曾一至昆山寻访《闻见杂录》作者。 1877年，上年加入申报馆的蔡尔康，与钱征共同主持丛书。 七月七日，杨引传最后题识《浮生六记》。 九月中旬，王韬在香港，接到杨引传来信，随即为《浮生六记》作跋，然后寄回。跋文的删节，当是杨引传所为，特别是“辄生艳羡”那段话。当年，杨引传就批评王韬好色。而且，那时候亡妹刚刚嫁给王韬，“辄生艳羡”是什么意思？遂删之。事实上，最欣赏《浮生六记》的是王韬，但杨引传根本没提及。 十月，王韬接到钱征消息，女儿病故。 1878年三月初四，沈毓桂为《独悟庵丛抄》题写书名。此事当为蔡尔康所为。二人两年前开始合编《民报》。美查鉴于《申报》文字高深而创办《民报》。这是最早使用白话与标点的报刊。 蔡尔康本年二十七岁，小沈毓桂四十五岁。他是介绍马克思的第一人。沈毓桂鼓吹变革，培养西学人才，堪与王韬并称。王韬为沈毓桂《匏隐庐文稿》作序，称其早年即以书法名世。文曰：“君擅书擘窠大字，工篆隶，求者户外履满。”此书题字便是如此。 五月三日，《申报》头版头条刊登《独悟庵丛抄》出售启事：“本馆近又访得未经刊刻之《独悟庵丛抄》一书，系姑苏杨醒逋明经所辑。书计四种。一曰《浮生六记》，苏州沈三白先生著，皆追悼其妇之语，芬芳悱恻，情见乎词。读者销魂，闻之酸鼻。……总之，各种书，皆名章隽句，络绎不穷，为世上仅见之作，用付手民排印，以公同好，兼之悉心校勘，字画无讹，刻已装订成帙，于月之初四日，即礼拜二出售，计每部四本，收回工价纸料，洋二角正。诸君欲阅者，本埠在本馆帐房，或向送报人购取，均可。外埠则仍归经理《申报》人代售也。此布。” 《独悟庵丛抄》其余三书，即《镜亭轶事》、《天山清辨》与《闻见杂录》，杨引传皆有题跋，但没为之作序。他的题识中，只有《镜亭轶事》说：“余偶得此本，经乱幸未失去。” 本年九月，王韬选校刊刻《艳史丛钞》。大概他一向搜罗艳事，所以知管贻葄之诗。王韬嗜好花柳，其日记多有记录。 1879年三月，王韬自香港出发，取道上海，访问日本，时已名扬天下。他在上海重聚老友沈毓桂，再由甫里老家，至苏州探望杨引传。两人一别十八年，可谓“满眼江山如旧梦”。 申报馆出版蔡尔康所辑《续书目》，收录《独悟庵丛钞》。美查撰序云：“仆少长泰西，壮游中土，间尝究极中国之文字，思欲一一有以传之。”美查号尊闻阁主，而《申报》主笔房为尊闻阁。 1880年，杨引传以明经赴选，得别驾之任。府设一至四人，以辅佐知府，分同知与通判。通判尊称为别驾，在知县之上。 本年，潘鳞生访甘姬事迹。王韬为甘姬做传，称潘鳞生为博士。此事中间当有杨引传之力。甘姬为苏州人，嫁至福建。 1882年四月，王韬回上海，又经甫里至苏州。 1883年四月，王韬又回上海，居留近半年。这时候，李鸿章从合肥来上海。有人劝他拜谒李鸿章，他“已力辞之”。 1884年三月，王韬移家上海，算是结束流亡生活。 1887年夏初，王韬曾前往苏州，与杨引传只见上两面。王韬称之为别驾，二人作一日留园之游。 [2]此刊本之跋当有删节，与《弢园文录外编》所收《浮生六记跋》文字有异。后者谓：“予少时，读书里中曹氏畏人小筑，屡阅此书，辄生艳羡，尝跋其后。”曹氏，即《弢园尺牍》所载曹醴卿。 [3]法式善家造诗龛，自题云：“情有不容已，语有不自知。”袁枚《随园诗话补遗》以为此论深得诗家上乘之旨。 [4]贤于，犹胜过。 [5]甦，同苏。《弢园文录外编》作醒逋。  《浮生六记》初版《独悟庵丛钞》书影  《浮生六记》初版《独悟庵丛钞》书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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