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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眼泪

 印象黄陂 2020-09-13

  

文 | 宫中女 · 图 | 网络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不免又想起父亲。

父亲健在时,常常跟我提及一些往事——

爹爹(我的爷爷)1953年就去世了,那时他才17岁,弟弟(我的三叔)还只有14岁。失去了顶梁柱,家里更穷,一家人经常饭都吃不饱。

1954年,家乡遭大水,有条件的人家搭伙制罾(大型捞鱼工具),尚未得志的父亲,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有个谋生之路,自己却无依无靠,只能去帮别人扳罾,赚几个小钱,养家糊口。

被洪水浸泡两个月后,房屋倒塌,父亲无家可归。退水后,父亲只能与哥嫂(我的大伯大妈)一道收拾倒房的废材乱瓦,用泥土做墙,算是支起了一个家。

父亲性格暴烈,易怒,发起火来特别吓人,这给他自己及家人没少带来烦恼。这也是我们兄弟小时候经常挨打的原因之一。也正是这种性格,造就了父亲一生耿直,从不向任何邪恶势力低头,在原则和立场问题上,宁折不弯,主张正义。

父亲说话办事风风火火,雷厉风行,这也练就了父亲作为庄稼人的一身好把式。在大集体时代,父亲是当时生产队的一把好手,无论任何“翻巧”(黄陂音)的农活都难不倒他。

急躁的性格在成就父亲的同时,也没少让他遭罪——在外得罪人不说,也时常将家庭搞得一团糟。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父亲时常和母亲为一些生活琐事吵闹,记得有一次闹得很凶,还打了起来。母亲一气之下,哭闹着摸黑去了邻近孝感的姨妈家。

母亲走后,父亲很心痛,一个人坐在灶前的小凳上很久很久,默默地在那里抽搐着,不停地流着泪。当时我很害怕,不敢吱声,现在想来,父亲当时一定很后悔,无助又悲伤。印象中,那是父亲第一次流泪,而且非常伤心。

对于父亲的一生,我只能用两个字来概括:“不值“——一辈子省吃俭用,勤扒苦做,到老到死也没享过一天福;虽然育有我们兄弟三人,但我们都是寻常百姓,没什么大造化,与其说是他老人家的福气,倒不如说是他的累赘;三个儿子有如三座大山压在他头上,让他喘息不得。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兄弟三人相继长大成人。在那个经济条件相对落后的年代,一般的寻常百姓家庭,还不能谈家庭经济收入,人们的生活水准还在向温饱努力。

我们家当时情况特殊,摆在父亲面前的是在近三四年的时间内,要先后解决我们兄弟成家的问题。按当时的习俗,“接”(娶)个媳妇的总花销在一万元左右,那些年,常听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睡不着”。

当时我们年轻,不懂得父亲心里所想。现在回想起来,方知父亲当年的压力,为了我们兄弟三个,他绞尽了脑汁,失尽了颜面,四处求人,只谋我们兄弟都能“团个圆”(黄陂音,意成家)。

后来听母亲说,那几年确实把他愁着了,有时整晚整晚睡不着,(母亲)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听到他暗自叹息。在父亲不懈地努力下,我们兄弟三人在不到四年时间内相继完婚。这,也为这个并不富裕的家,筑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债墙。

在两个弟弟婚后的一些时日,我们爷儿父子,被沉重的外债压得喘不过气来。

父亲是个讲脸面的人,但凡家里有点收入,几近全部用来还债。他常给我们说,做人要堂堂正正,别人把钱借给你,那是要么样的相信。就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把债还上。那不单纯是钱,还有信任和人情。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两年,家里时常连一个蹦子也设有。记得有一次我儿子的奶粉断了,连续多天只能靠米汤充饥,多方筹借无果。无奈的妻子跑到出嫁不久的妹妹那里,硬是把妹妹的压袋钱拿了过来。当时的我也顾不得许多,将拿来的钱全部买了奶粉。

父子兄弟们在极度艰难中苦撑着往前过,虽然日常生活的吃穿没什么问题,但窘迫的家庭经济也着实让一家人矮了半截。年迈的父亲更是终日闭门不出,寡言少语。

我清楚地记得,1994年初夏,父亲为了弄几个小钱补贴家用,每天去周边的池塘钓些龙虾换钱。一天午饭的时候,母亲见父亲没回,便叫我去找找看。

我找到界河堤畔时,只见父亲一个人呆坐在堤边,很久很久。看到我的到来,父亲有如洪水决堤,突然失声痛哭起来,边哭边叫着我的名字说:“我从小到大,快六十岁了,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艰难。”

父亲尽情地伤心地释放着压抑在心头的苦与忧,而后毅然决然地擦去眼角的老泪,从容地对我说:“你也别怕,困难只是暂时的,我一定带你们走出困境。”然后起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我愣在原地,看着逐渐远去的父亲微驼的背影。父亲的哭声依旧在耳畔回荡,那声音是一位老人被生活重负击痛心扉的颤抖,是一个慈父看着孩子生活艰辛而发出的哀嚎。直到现在,那场景依旧藏于我记忆深处,无法抹除。

父亲一辈子都在为我们奔波操劳,从没有放松过自己,在那经济困难年代,曾三次对住房进行改造。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由于家族人口迅速发展,原来老一辈兄弟三人的房子,已无法满足生活需要,兄弟三人一下子由原来的一“向”房子,改扩建为四“向”。1986年,父亲又依时代的发展,将原来的泥巴房子改建为三间火砖洋房。

1989年,父亲考虑我们兄弟三人长大成人,房子还是不够住,又决定在原有房子的基础上加升二楼。这些大笔的家庭开支,都是父亲平日从牙缝里省下的,他把自己一生的全部精力毫不保留地奉献给了我们,直至风烛残年,油尽灯枯。

2002年10月,父亲带着我的两个孩子,借假期来看在外谋生的我,谈话间父亲说起近期一直体力不支,整个人提不起精神。第二天我便带着父亲来到协和医院,给他做全方位的检查。检查结果是胃体液细胞型癌症。

得到检查结果,我当时就哭了,可父亲看上去却挺坚强,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当时医院要求预付四万元入院手术治疗,父亲却一口回绝了医生,说不治。当主治医生说这是救他命的时候,父亲没说话,仍然摇了摇头。

作者父亲(作者宫中女提供)

我深知父亲的想法——当时三弟正盖房,且欠下了巨额债务,我和二弟手头也没多少积蓄,如若手术治疗,三弟房盖不成不说,连同全家多年的心血,将全部付之一炬。一向节俭持家的父亲,决绝地选择了面对死亡。

这件事,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一直是我心头过不去的一道坎。在我的潜意识里,一直认为父亲是有救的,可作为长子的我,在他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却没有带头履行儿子的责任。这么多年来,我终究无法释怀。

父亲在回家后不久就倒下了,尽管母亲全心照料,终抵不住病情的恶化。记得当年农历十月中旬,我和妻子回家看望已经卧床的父亲,我坐在父亲床前,三弟站立一旁,父亲默默地看着我们,有气无力地给我们交待一些事情。

说着说着,父亲看向三弟,面部流露出难过的神情,而后扭过脸去,带着哭腔,用微弱的声音说:“我可怜的儿呀,造孽哟,这点年龄,就背那大的账。”我再次看见父亲眼角流下的泪痕。父亲已没有太多泪可流,他已经真正的油尽灯枯了。

父亲走了,渐行渐远。他是平凡的,但作为父亲,他是伟大的。他用勤劳和节俭诠释着生活的艰辛,用生命谱写着一个平凡父亲的伟大……

戊戌年冬月初四

宫中女

本文作者宫中女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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