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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散文】廖静仁《山行七叠》

 写乎 2020-09-14

【醉散文】廖静仁山行七叠

【作者简介】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全国文代会代表。著有散文集十余部,其中《纤痕》《过滩谣》《大山诲语》《我的资水魂》等,先后被《新华文摘》选载,并有《红帆》《资水河,我的船帮》等由《中国文学》译成英、法文向国外推介。近年转事小说创作,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并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白驹》《自觉铭》等,有评论称:他正在努力完成从自然资文化资江的跨越。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从事专业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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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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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城市里窝居得太久,心便愈来愈迟钝,连目光也短浅了。

往来于眼前的就只有两类人,一为名来,二为利往。而且总是行色匆匆。有一首老歌这么唱道: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

在这行色匆匆的奔波中,淡薄了亲情,疏远了友情,扼杀了性情,有的甚至连做人的道德底线也在这盲目的奔波中被丧失贻尽了!

人有病,天知否?我们所需要的难道就是这样的生活么?

你何不趁早暂时逃离这世俗的人群,到老家的大山里去透透气吧,说不定还能够碰上高人,也好治一治你那久病的良知哩——有一种理论说,人是从猿进化的,那么我们原本不就是来自山中?仿佛是受了神明的指引,我这么自言,便独自从容上路了。

心中没有目的,肩上没有负累,我完全是取了一种休闲的方式进入山与山的行列中去的。愈是接近山的主体,就愈是感觉到山的高大,感觉到山的巍峨。并且,还使我对“宽容”这个字眼也有了新的理解:宽容,并不仅仅是一种姿式,一种被动的接纳,而是一种不经意的揽你入怀,是一种相互的交融。不承认这一点不行。我从闹市走来,那地方给人留下的影响太强烈,留的印象太深刻。我忘不了自己平日里为了生活也为着成就功名急匆匆行走在闹市的某种心情。那是一种受压抑的心情。车声人声的嘈杂,你来我往的拥挤,想抬首透上一口气,不是尘埃便是雾霾,很难得有清新的空气,而且还觉得四周的高层建筑物在冷漠地逼视着自己,在鄙夷着自己:“哼!你算得个什么东西,成天忙忙碌碌地,忙碌完了,还不是要进入到我留给你的一方位置中来!”想想,便实在觉得太委屈,也太委琐了。人一手把建筑物托起来,最终又流浪儿似地被建筑物收容。

然而行走在大山的感受就完全不同了。大山稳稳地屹立着,呈一种奔腾的姿式,却一任草木青翠,花儿怒放,流泉浅唱……那样地生机勃发,那样地和蔼动容。只有置身在这样的群体中,你才真正地感觉到你是整个儿属于自己的。这样的时候你的神情才是那样地清爽,你的身心才是那样地舒畅,你的灵魂才是那样的自由自在。

我是在不知不觉中便走进了那一片青青竹海的。

说它是海,是因为它的博大,它的波翻浪涌。这里的每一缕空气都是那么清新,每一阵来风都是那么浸凉。有阳光在竹叶上跳着闪着,一不小心,便也有点滴暖意洒在了我的身上呢。我忽然就嗅到阳光的香味了。是葵花子脱离花盘时溢出来的香味,是谷粒跳跃进禾桶时溢出的香味,是汗珠滚溶进泥土时溢出的香味。而这种香味在我所居住的城市是闻不到的。那里的空气被污染,那里的人心被污染,就连那一方天空中的阳光和月色也是被污染了的。而行走在大山的怀抱里,让人感觉到的却是神清气爽,是心平气和,是与生俱来的熨贴。虽然山风也偶尔裹夹着虫鸣鸟啼甚至虎狼的啸叫声溢过来,却与嘈杂吵闹毫不相于,而是让人以为在听一首优美的曲调。我奇怪自己为什么对城市生活产生了那么强烈的背叛意识。其实呢,人原本就属于山居动物。只是在不断地进化过程中走出了山居,创造了文明,也便使人与动物有了质的区别。但是,人类在辛勤地创造着文明的同时,也创造了污染自己灵魂的垃圾。或许,这是意料中的事,亦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没有理由去责怪自己的同类。

我既然已进入了大山,就应该尽情地享受大山的赐予。

大山虽然无言,但这无言的大山里却包罗着万象。

我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潜伏在竹枝上的一种蛇了。那种蛇若拇指般粗细,身长在一尺与两尺之间,全身是青竹的颜色,就那么懒懒地伏在某一棵竹枝上,若不是很用心地搜寻,便发觉不了它。这就是那种名叫“青竹标”的蛇么?据说是一种很毒的蛇。但我却没有对这种蛇产生憎恶感,相反,还心存着些许的同情。我想,它之所以长成了青竹的颜色,不见得就是伪装自己,而是为了永久地与竹林相伴,它的牙缝间虽然含毒,却没有袭击造访者的举动。这蛇同人相比较毕竟是弱小的,是没有抗争能力的。而且也正是因为它的美丽令我生出了惆怅。我当然知道自己所居住的那个城市里,每一天都会被人吃掉不少它们的同类。我也曾经吃过蛇。不禁就心虚起来,胆怯起来,我担心蛇们嗅出了那种血腥的气味来会视我为仇敌,会以牙还牙地蹿过来咬我一口,甚至纠集了它们的同类把我吃掉。

人类确实在不断地与大自然为敌,与万物为敌。

我在大山里行走着时,还不时地发现有青青竹子被人为地扭曲在地。我细看那被扭曲在地的竹丛时,才明白那原来是山里猎人为捕获野兽设置的一个个圈套。当有野兽从设置着圈套的竹丛经过不小心拌动了机关,那一棵棵青竹便“嗖”地弹起身子,进入圈套的野兽就会被套住悬在半空中……我果然遇到这样的情景了,在一条十字山径的近旁有几棵青竹在颤动着,我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匹毛色乌亮的花面狸悬在了竹丛的中央。那是一匹美丽的花面狸。眉眼如描过浓墨一般,瓜子形脸上的几块花斑也点缀得恰到好处。它那毛茸茸的尾巴在摇动着,一双眸子哀婉地望着向它走近的我。莫非它知道我并不是那位设置圈套的猎人?目光中没有仇视的火焰,脸上没有责怪的表情。这无疑便使我动了恻隐之心。我想我应该把它救下来才对。它是属于这大山的,人们没有理由使用诡计去陷害它。

我终于把它解救下来了。

我是看着它一跛一跛地从我的视线中走远的,走进了大山的林深处,融进了大自然的和谐中。但我始终忘不了它告别我时的那种眼神。一双眸子清澈明亮,睫毛上挂着泪珠……是呵,就让我记住这种眼神吧!或许,这在我后半辈子的人生之旅中将是受用无穷的。

(二)

雾聚雾散中的小径如一条随意扔在杂柴茅草里的牛绹绳,却是有烂漫山花贴面相迎,往人鼻底里喷丝丝缕缕微馨,搔得人心思痒痒,撩得人神魂颠倒,就连刺条儿也如恋人般多情,时不时伸出柔软长臂挽人胳膊,或是缠人腰身;就无须再多说路边野草是怎样托起晶莹露滴如托起一颗透明的痴心相许了,就无须再多说两面林子里的树木是怎样为实现一个“青山不老”的诺言而青翠苍郁了……

就这么从容地前行,我在悉心地阅读着也领会着大山呈现给他的全部含义。当然更想在从容的阅读和领会中不断地拷问自己。于是也就愈来愈有一种不满足的情绪升腾起来,觉得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大山的表象罢了。恰恰在这样的时候,山雾就整个地消散了,“是有意想袒露出所有的内蕴么?是要与我作推心置腹的交流么?”多少年来,我也真想能有机会把心掏出来,让受潮的心思见一见光亮。可是我的躯壳却正在接受着世俗的支配,无法做到心随意念动,身与灵魂行。这其实并是我单个人的悲哀,而是社会群体的不幸!我们想想看,在现实社会中,能有几个人是身心合一而又灵魂附体呢?

大山沉默着。这便使我顿生了疑虑,但不是怀疑大山的坦诚而是在怀疑自己:我是否能够真正地领会大山的沉默?就是领会了一些又是否敢于言表?上帝和人类都喜欢听赞歌。对于无休止的礼赞他们不会感到厌倦,于是惟有歌者和颂者才是上帝与人类的宠儿。但是不言的大山肯定有着难言之隐。不知何时起流行着这么一段话:“水深则流缓,语迟则人贵。我们只需花一两年时间就学会了说话,却要花几十年时间才学会闭嘴。能说会道是一种能力;能说而不说则是一种智慧。”即便此时我的灵魂与躯体同在又能怎样?习惯本来就是一种惰性,灵魂一时半会也难得真正脱俗的。惟有大山是一位智者。大山不言自有大山的道理。说假话者肯定是心虚或胆怯,但说真话又未必被认为是诚实和勇敢!在那个为着争名夺利的浑浊尘世,处处满布着陷阱,人人心揣着怀疑,这原本就是见怪不怪的事。

(三)

奋飞的鸟翅抖不落残阳,却撒下了叽叽喳喳的鸣叫声满林子。

“是这禽类世界中最微小的生灵也在嘲讽我们人类么?”我却并没有驻足停留,是要继续去寻找真正地能够意会又不一定硬要言传的真谛么?不知不觉间就进入又一个山谷了。是很深的一个山谷。

很深能有人心深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向灵魂发问了。

天地是在倏忽间变得窄小的。就使得灵魂生出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来:这美好的一个大山的世界原来也很无奈,在白昼里也有着黑暗在弥漫……于是,空旷的凄凉和永恒的悲哀复又灌满着我的灵魂了。其实更深的还是山谷中的一个潭。那潭水似是凝固着的,如铁板一块。有杂树花草遮掩着。莫非这深潭也积着忧郁与痛苦?那么,它又封存着怎样的故事呢?惟一可见的是那如丝似缕的氤氲之气在弥漫。但谁又知道那不是深潭在痛苦的压抑之下嘘出的叹息或怨气呢?却不忍心投石进深潭探询个究竟。灵魂知道,只需小小的一颗石子,这看似沉静的深潭,便也会激起无数个问号般的微澜……

又很觉得好奇。很好奇的是在这样的山谷深潭之上,居然有一座石桥横架南北。那是很古老的一座石桥。青黑色的条石被风雨啃蚀,已是凹凸着累累伤痕并爬满了苔藓。但又意外地坚实。这当然就可以推测出建造者是怎样的能工巧匠了。可是在如此幽深的潭中,那桥墩的基脚是怎样竖立起来的呢?向桥边靠近,果然就发现有一石碑傍桥而立。原以为有碑文一定记载了这桥的始修年月,以及主修石匠的姓名,可碑是空白着的。仅仅有指南指北的小小箭头,那箭头的前面,分别刻着两个字:新化→←叙浦。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人们从这桥上来去,岁月从这桥上来去,却是无人知道这桥是始建于何年何月,不知道能在这无底深潭中竖立起桥墩的能工匠上是何许人……劳动者创造了历史,却没资格书写历史。石桥,可怜最后只有由你来证实生活了。那些建筑你的人呢?他们建造了你,结果反而要靠你才能证实他们曾经存在过。真不知道这是生活的悲哀还是建造者们的悲哀?抑或是两者之间永远也不可弥补的不幸?

历史当真是那般公正么?否!灵魂突然记起,他与肉体在若干年前一道来此山寨中搜集民歌时,在一册族谱中曾见过对某某山寨头人找过几位小老婆都有着详细记载,而却偏偏不允许劳动者们为自己的创造成果留下一个记号。潭水幽幽地于石桥下凝固着。石桥静静地在山谷中默立着;山谷也渐渐地被天地的暮色严严实实裹住了……全然是一副很满足的样子。那么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满足呢?

没有留下名字的未必不是真英雄,写入了黄卷的也不见得就能够受后人景仰。必在山谷中,灵魂似找到了答案,又没有找到答案。

(四)

偶尔能木食泉饮的日子真好。我已经行走在满是石头的大山之巅了。这些顽石,是亿万斯年前突然凝固在这山顶上的烈马么?奔驰的姿势依旧动人心魄。但我却终于没有把自己也幻化成一块石头。我已经不是当年豪气冲天的自己了。“没有了凝聚成长城的希冀,也没有了补天的期望……我就是我,是一个凡夫俗子而已。”我如此感叹着,但又并没有循来时的路下山。这倒不是我不愿意重复自己走过的路,也不是有意要去做无畏的探险……都不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想绕开你想躲避?美好的想法又往往是幼稚得可笑的想法。没有了世俗的拖累,灵魂本是可以更随意的,但无奈在俗身中禁锢得太久,也照例变得迟疑和犹豫了。我只是如风影般随意游荡罢了。

这样的时候,就有一阵鸟叫声哀怨地飘过来:“后母——水牯!后母——水牯!”是这哀婉的鸟叫声吸引着我的灵魂,使我无法克制地走上了与来时完全相反的路线。也就是说,从山的正面走向了山的反面。但,正与反只是相对而言的,这是一个极简单的道理。

遗憾的是愈是简单的道理,也就愈是容易被人为地弄得很复杂。

“后母——水牯!后母——水牯!”鸟叫声如诉如泣,这个在大山中穿行的精灵呀,是在给我讲述着一个美丽而愁人的传说么?

传说是这样的:很久很久以前,这山上住着一户人家。说是一户,其实也只有父女俩,母亲早已亡故,父女俩相依为命度着日月。父亲种地,闺女放牛,是一头水牛。父亲曾向闺女许诺,说:“女儿,你将来若找了人家,爹就把这头水牯送你作陪嫁。”可是,后来父亲娶了婆娘,是一个很吝啬的婆娘,许诺自然就没有能够兑现,一气之下,女儿跳崖了,变成了一只鸟儿,那鸟儿便不分四季地啼唤着:

后母一一水牯!后母一一水牯!

这传说是我小时候就听得烂熟于心的,但传说不是历史,可以信其有,也可信其无,不过爱许诺的父亲是有的,很吝啬的后母是有的。何况这尘世间爱许诺和不守诺的人原本就不少。这不是传说。

循着鸟叫声,拨开棘藜穿行过去,就来到一堆荒冢旁了。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要寻找荒冢的墓碑。穿过萋萋芳草丛,我果然就看到一块小小石碑了,但碑上却无具体人名,只笼统地铭刻着四个字:“北兵之墓”。那么这荒山野岭也曾发生过鏖战?可林木深深,掩盖了一切,当然更掩盖了历史的真相。又有谁能知道这大山的过去呢?

于是便忽发奇想:这里是南方山水,北兵是为了谁,为了什么抛妻别子而离弃家园故土来此作战?战争是残酷的,不胜则败,败了丢盔弃甲,抛尸荒野;胜了凯旋班师,论功行赏……当然了,还有就是胜者为王败者寇,可王是惟一的,王位需要成千上万的尸骨垒成。看来是无法知道这荒冢中的北兵的队伍是胜者还是败者,但这堆荒冢里确实埋葬有他们中某些将士的尸骨却是无疑的。在战前,他们也曾盟过誓言吧?或曰:“为和平而战。”可是一场又一场战乱平息了,而狼烟至今没有散去;或曰:“为历史而战。”可历史又是由谁写成?创造历史的人未必能书写历史。比如吧:万里长城是人民修筑而成的,但功劳却记在了秦始皇的头上;大运河亦是人民开通的,到头来,功劳不一样是记到隋炀帝的头上去了?

“后母——水牯!后母——水牯!”鸟叫声却愈是哀婉了。我倏忽就觉得,这鸟儿是多么的幼稚和浅薄,也包括那个传说。人心潮湿,原本就容易滋生仇恨和怨毒,还用得着去一味地鼓吹或呐喊么?

这样的时候,我不禁就想起了别的事情:倘若有别的人站在别的山峦上,看我所处的山峦,一定是很有趣吧,一层套一层,像蓝天下的一幅背景极深的大山的油画,我在这油画中肯定是可有可无的,大山讳莫如深,我在山中只有自己知道。站在别的山峦上看我所处的山峦的人,他所知道的不过是这山峦上有树有草有鸟有虫有石头……惟独不知道有我。我是什么?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太阳是慷慨的,也是大度的,她一如既往地把温热光芒投射下来,使山野间时起时落地啼唤“后母——水牯”的鸟儿背上镀上了一层银子般的光泽;它飞旋在这看来十分荒凉的山峦旷野之上,无论如何也就显得珍贵而又异常美丽了,像一件被抛在空中不知忧愁的发亮银器。它就是那个只想兑现一个许诺的闺女的不死灵魂么?

我的灵魂猛然便悟到了一个道理:事莫虚应,应则办,不办则结怨;愿莫轻许,许必还,不还则成债。万物在说法,看你如何着眼;一切皆是考验,试你如何用心。想开自然微笑,看破肯定心宁。

但试问又有谁能真正地做到这些呢?一个人,一个组织,一个团体……做到了吗?我们做到了吗?于是微笑的人越来越少,心宁的人众里难寻。难道不是吗?所有的忧愁全是来自道德缺失的忧愁!

就如此时,我心中的喜忧其实与鸟无关,与荒冢中的北兵无关?但是,我的眼睛却又分明看到,有一匹小马驹精神抖擞,旁若无人地从眼前奋蹄而过。那是一匹小野马,蹄声得得,擂打着大山浑厚的鼓面。它莫非就是哪位抛尸南方山水的北兵的战马的后代么?

“这种马,天生就是为奔跑杀伐而生的,是为某一位英勇的骑士显示英姿而成长的……”这句话是谁说的呢?哦,正是在这阴柔之气淋漓的南方山水中,毕竟也拥有着这样的一匹小马驹在成长。

(五)

山路太长,山湾太深,山中的一切太神秘。拖着长长而沉重的记忆,平素少有过锻炼的我行走的速度也就变得缓慢了,我幸庆自己并没有带太多的行李在身边,但两旁的荆棘还是会不时用生出的尖刺拉扯我,阻拦我,沿途的砺石也在千次万次地啃着我脚下的牛筋皮鞋。我的脚掌已满是血泡,我的身上已遍布伤痕。更令人难堪的是还不时会呈一副悬挂在山腰陡坡上的狼狈样子:人便整个地会成为了爬行类动物,进是爬,退亦是爬,腿脚酸软,满身虚汗,胆颤心惊那是一定的了。但我同时也觉得感受一下这样的艰辛多好啊,免得我在写作时只知道人云亦云,尽拣些顺耳的小情趣小欢乐,还美其名曰是什么哲理小品或心灵鸡汤。而恰恰是在这样的陡坡之上,农人们却把养活自己以及同类的粟米同麦子种了下来。

有阳光慷慨地泼洒而下,我胆怯而深情地望了一眼几经农人精耕细作但又长势很不错的青青粟棵同麦苗,内心怀满了感动——我于是想:农人确实是朴实的。朴实的农人最大的长处便是能够把哲人们千百年来思考不透的道理简单化:“一锄三棵粟”,而粟可以养活人类。这就是农人祖祖辈辈之所以能够吞下劳作中一切艰辛的不渝信念和理由。从春到秋,开垦、播种、施肥、锄草以及收获,这一过程说短就短,说长也长。他继而还想到了人类所有母亲从受孕到分娩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农人同孕妇的感觉绝对是相同的:他们饱尝苦痛而又满怀希望。也正是因为它们满怀着希望才在所有的苦痛面前表现得那么镇定,那么祥和。我顿时从自己的父辈们用血肉之躯在春天播种后,无论遇到多大的旱灾或洪灾甚至疯狂的蝗虫灾害,仍信心百倍地侍弄着地里的庄稼的行为里;从自己的躯体在母辈们怀孕后,不管经受怎样的妊娠反应和病魔的摧残或种种生活的磨难,也总是能双手护着肚子里的生命胚胎而嘴角眉梢间却仍然流露出笑意的举动中,感受到了“崇高”和“伟大”乃至“不朽”等字眼,原来并不仅仅只属于那些高耸着纪念碑的英雄们。然而遗憾的是真正地能够感受到这一点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有山风拂过来,粟棵同麦苗激情地拥抱着我。我也似乎听懂了它们那窸窸窣窣的翡翠般的言语。它们是在放声地呼喊着:好兄弟!我的好兄弟!在这一时间里,我无疑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大快乐。于是我干脆在庄稼地里坐下来,接受着一种庄严的洗礼。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我激动的灵魂终于渐渐地平静下来。

这样的时候,我不禁又想起了曾经在山寨中听到过的一个关于幼鹰食母鹰的故事。大意是这样的:母鹰在孵出幼鹰后便毫不犹豫地啄着自身的血肉喂给嗷嗷待哺的幼鹰吃……当自己的身子被幼鹰全部吃完时,幼鹰也便羽毛渐丰,而且双目幽森深能够自食其力了。

——猫头鹰的历史,便是一部噬食母亲的历史。我记得自己当时是被这个故事惊骇得毛骨悚然的,无论如何也不理解母鹰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为幼鹰作此牺牲。但是现在我却似乎已经明白了一点点。我想自己一定得记住把这一点点心得传递给仍在麻木中的人们。

其时,日头已经坠落在远处的山谷,并且渐渐地收敛了光芒。

(六)

仿佛从长梦中醒来,我却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身在何处。

还是说当下的事吧:有一中年汉子走进来,近了,把一块浸湿的粗布递给我:“先擦把脸吧。”厚重的声音隐隐泄露出他那超常的健壮、凝沉、和善。见到他,我感到恍若隔世。想责问那汉子为什么要把我“捡”到这屋里来,但望着那张铜一样实在的脸,我终于没有启齿。却是他一边看我擦脸一边说:“山太大、太深,迷路鬼总是爱捉弄人。”他一定以为我是撞上了“迷路鬼”才未能走出庄稼地的。

那汉子无法理解我,正如我也无法理解那汉子。我迟疑着老半天没有与他答话。那汉子就更认真了,说:“碰上迷路鬼其实并不可怕,只要否一声心就明白了,路是在心中哩。”我就一怔。莫非是他的那声“否”使我也明白了什么?他这话是对的。我虽然没有遇上迷路鬼,但我肯定是遇上“迷生鬼”了,居然在名与利的胡同里穿来绕去数十载,直穿绕得头颅秃顶鬓毛衰,虽然获了些浮名,得了点薄利,却险些把自己的灵魂也挤走了。灵魂甫定的我,忽然就心里一沉,不禁由自己的个体想到了民族的群体:如果一个民族也只图浮名薄利而缺失了自己的灵魂,那将是多么悲哀、多么痛苦的大灾大难哦!陡然间,我就觉得自己这几十年原来是多么的浅薄和无知……

该用早餐了。火塘中的一个土凳上,摆着两个古色古香的陶罐,两双很粗的竹筷。主人示意我吃饭,一人一个陶罐。饭很香,菜很辣。那汉子吃得真快,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他就出去了,扛一把尖锄,锄柄上挂一只竹背篓,我不知道他是上山去做什么。他没有招呼一声,连头也没有回,像是屋子里并无旁人,完全是一种我行我素的大丈夫气概。这时,你才真正地打量这屋子。屋很小,墙是土筑的。没有窗,只有门,有门理所当然就有鲜活的人生。门毕竟不是墙,它能关上,也能打开……但我又发现,门里面是没有门闩的,门外面也无门钩。就想,在他的心目中,就没有闩和锁的概念么?再看看他家中的所有财产:炒菜的锅,煮饭的罐,一个竹筒里插几双竹筷,苞谷子就堆放在墙角;土坑上卷着一床破棉絮,傍门放着几把斧头、镰刀和锄头。如此而已。又何必要闩门或锁门呢?就感叹:这样的人生,兴许才是真正的人生呢!他一定是明白那个“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道理了,才活得如此豁达、如此开朗吧?与世无争,先得要与自己无争?我就很是想探究那汉子的人生观了。

于是我也就萌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想要在这栋小屋里住下来,还借上一宿,和他做朋友,发现他的美德也明察自己的缺陷。

傍黑时,那汉子回家了。见我未走,他很高兴,由衷地高兴。

又有机会同他吃陶罐饭了,他还取了酒来,是从屋后地窑里取出的陈年苞谷烧。几盅下肚,心就热了。就这样,我们开始了55岁与66岁人生的交流。他原来并不是土生土长在大山里。40岁以前,也就是正值生命的鼎盛时期,他是在淘金场上度过的。他还说,别以为金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但人心如果不值钱,相互倾轧,彼此残杀,最金贵的东西也分文不值!他没有说他是看破了红尘才躲进这山里来的,他不是。而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来这人世间走一遭,就这样倾轧和残杀了,太可惜。他不是来这大山里躲避人生的,而是经这里路过发现了这葱郁苍翠的世界里居然有着几块硕大的荒地,很煞风景的,那时,外面的人正忙着到处圈地搞开发呢。他也说不清自己当时是怀了怎样的心情,是隐隐约约觉得这世界缺陷太多了?他没有说,他只告诉我他在这里驻足了,筑起了这间小土屋,于是每天早出晚归,开垦那几块荒地,在荒地上,栽种幼苗……

哦,他虽无妻室儿女,却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了希望的绿色。

我深深地被感动了,被他的单纯朴素的人生观所感动。

又还有必要作哲人状给他以启发,说:“人活着为了什么呢?就为了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世界上的财富,一切享乐都是为人准备的,每个人都应该尽情地享受它……”还有必要说这番屁话吗?

他却似乎听见我的心音了,只憨厚地笑笑,并不驳斥,而是十分平静地,他说:“是的,人活着,必须追求幸福,但追求并不是争抢。”稍停了一停,他又补上一句,说:“幸福,什么才叫幸福?”

我无言以对。大概很多人都会觉得无言以对的。就着火塘里微红的光亮,我们俩对视了一会儿,又继续饮酒,并且把酒饮得更加豪爽了。但我觉得:酒不再是忘却,不再是梦境。我还觉得:人生如行,得找到一种最适合自己的途径和速度,莫因疾进而不堪重负,莫因迟缓而空耗生命。人生的快乐,就是走自己的路,看自己的景。

在夜晚依旧地很深时,大山也依旧地很静了。

(七)

又是一个清新的早晨到来。葱郁苍翠的山的世界,被昨夜里的月色星光洗浴得更是肃穆了。我又踏上了那条弯曲坎坷且神秘的大山的路了。可目光还是被牵引:那草木你见过吗?密密地不能全叫出它的名目;那野花你见过吗?姹紫嫣红纵情烂漫;那虫鸟你见过吗?奇形怪状不能描绘出它的模样;有一种声音更诱人:叮咚!叮咚!节奏分明,脆亮而又深沉。双手拨开遮眼的草木,我就发现那声音的来历了——原来是从石壁缝隙里渗出的水珠,可怜那水珠从石隙里渗出来,就没有可以前行的路了,但它没有退缩,而是平平静静地,一滴一滴地滚下崖壁,坠进崖下的一个小小石凹里。是命运之神偏偏赏识此种举动么?石凹渐渐地深了,水滴也在渐渐中壮大了自己,成为这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小石潭,于是每日清晨,当旭日刚跃出山岗,它就能反射出七彩的光芒来;当夜晚来临时,它又可以把月的清辉拥进自己的胸怀了。谁说这样的推测是荒谬的呢?

迎面来了一位山居老翁。说他是老翁,首先是他的胡须吸引了你,胡须很长,很飘逸。他的脸色却极是红润的,比我这50出头的城里人气色还要佳。我是无法猜测那老者的实际年龄了。老者见了我,点了点头,我也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复又朝前走去。他是那样悠闲,完全是一种无所事事的样子。跟着他走走吧,我于是转身循了他的路走去。走着走着时,就到了一个山湾。山湾很深,流泉的声音很悦耳。他就在山湾的一块方石上坐下来,也并不在意我的跟踪,似是进入了无人之境的样子。他的从容和淡定反而让我显得有些心慌,就想:他是来这儿听流泉的独奏么?但我的猜想是完全错了。他只坐了一会儿,就随手从脚旁拔了一片草叶衔入口中,随即,各种各样的鸟叫声就从他的口腔中流出来了,声音是那样的逼真。

最动人的情景出现了。仿佛只在瞬间,山林里的鸟们雀跃着就全都栖落于这山湾里的树上了。先只是静静谛听,像是也陶醉在山居老翁的“鸟鸣”声中了……但一忽儿,如竞赛一般,鸟们便争相地鸣唱着属于自己的歌声,千种腔调,各自分明,鸟鸣声与流泉声交融着,这不就是大山奏出的交响曲么?这才是真正的百家争鸣啊!

并不是好奇,我便靠近了那位老翁。他正捋着自己银白的长须,得意而痴迷地听着流泉和百鸟的鸣唱呢,便不忍心打扰他了。他或许是辛劳了一辈子,如今,儿女们都成人了,他不再为生活所累了,才又有了机会重温自己在童年时就学会了的逗鸟的口技,在这有着草绿花红,流泉飞瀑的山湾里,复又能品尝到无忧无虑的童年的滋味了……又或许,他原本就是大自然的宠儿,一来到这纷繁复杂的世界,就根本没有要奢求功名的志向,也无争抢利禄的野心,而是常年与花草相依,与虫鸟为伴,度他自由自在的生活……但这仅仅只是我的一种猜想,并无资格妄加评说的。在此时此刻于此情此景中,无论是怎样麻木迟钝的人,也绝对会萌生出此种念头罢:让自己也能变成这大山中的一只鸟儿多好,用自己的喉舌鸣放出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歌声,可千万别像那被人供养的“鹦鹉”,有着自己的一张巧嘴,却学着他人的腔调……在这神秘的大山中,心无疑便有了大的震撼,也就顿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耳聪目明的感觉,旭日从山顶上升起,温热的阳光铺天盖地般涌了过来,我的身躯,我的五脏六腑,似乎全都变得通体透明……我仿佛觉得自己也变成一座大山了,血管里的血液如流泉飞瀑般畅响着,于是真想放开胆量大声地呼喊:“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噢!”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喊出声音来。尽管我知道,我并不仅仅是在为某一个个体呼嚎和呐喊。

我是担心仅凭一个人的声音太脆弱么?我是感觉到这空旷的大山中没有听众么?风起了,漫山的花草舞蹈着,苍翠的树叶摇响着,百鸟的和鸣依然悦耳,我回头再看老者,但老者早已离去,只剩了一个千年不朽的老树桩木木地立在他呆过的山坎上。再定睛细看时,便发现那树桩的斧痕处正狂长出一个个鹅黄嫩绿的小小的耳朵来,在微风里一颤一颤地,我顿时就有了惊喜:是那嫩绿鹅黄的小小耳朵般的树芽儿在倾听着大山的歌唱么?是在倾听着我的心音么?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我亦只好保持着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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