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名家作品】廖静仁(湖南) 山行九歌(5--9)【散文】

 兴凯湖文化在线 2023-02-26 发布于黑龙江


【作家档案】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全国文代会代表。著有散文集十余部,其散文《纤痕》《过滩谣》《大山诲语》《我的资水魂》等,先后被《新华文摘》选载并有《红帆》《资水河我的船帮》等由《中国文学》译成英、法文向国外推介。2013年初开始小说创作,已出版有长篇小说集《白驹》并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


原创作品作者授权发布   

     山 行 九 歌 (5---9)       



               【湖南】廖静仁

             

     山路太长,山湾太深,山中的一切太神秘。 拖着长长而沉重的记忆,灵魂游荡的速度也变得缓慢了,幸庆自己的肉体没有随同前往,不然两旁的荆棘肯定会不时地生出长满尖刺的手拉扯,阻拦,沿途的砺石也会千次万次地啃着脚下的牛筋皮鞋。的脚掌说不定已满是血泡,的身上已遍布伤痕了。更令人难堪的还会是悬挂在山腰陡坡上的样子:人便整个地会成了爬行类动物,进是爬,退亦是爬,腿脚酸软,满身虚汗,胆颤心惊那是一定的了。灵魂同时也后悔自己的肉身没有同往,能让也感受一下这样的艰辛多好啊,免得在写作时只知道人云亦云,尽拣些顺耳的小情趣小欢乐,还美其名曰是什么哲理小品或心灵鸡汤。而恰恰是在这样的陡坡,农人们却把养活自己以及同类的粟米同麦子种了下来。有阳光慷慨地泼洒而下,灵魂深情地望了一眼几经农人精耕细作长势很不错的粟棵同麦苗,惴惴的神情便有了一种镇定。农人是朴实的。朴实的农人最大的长处便是能够把哲人们千百年来思考不透的道理简单化:“一锄三棵粟”,而粟可以养活人类。这是农人祖祖辈辈之所以能够吞下劳作中一切艰辛的不渝信念。从春到秋,开垦、播种、施肥、锄草以及收获,这一过程说短就短,说长就长。灵魂便想到了人类所有母亲从受孕到分娩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农人同孕妇的感觉绝对是相同的:他们饱尝苦痛而又满怀希望。也正是因为它们满怀着希望才在所有的苦痛面前表现得那么镇定,那么祥和。他从自己的父辈们用血肉之躯在春天播种后,无论遇到多大的旱灾或洪灾甚至疯狂的蝗虫灾害,仍信心百倍地侍弄着地里的庄稼的行为里;从自己的躯体在母辈们怀孕后,不管经受怎样的妊娠反应和疾魔摧残或种种生活的磨难总是能双手护着肚里的生命胚胎而嘴角眉梢间流露笑意的举动中,感受到了“崇高”和“伟大”乃至“不朽”等字眼,原来并不仅仅只属于那些高耸着纪念碑的英雄们。 然而遗憾的是真正地能够感受到这点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大悲哀。  有山风拂过来,粟棵同麦苗激情地拥抱着他。他也似乎听懂了它们那翡翠般的言语。它们是在放声地呼喊着:好兄弟!我的好兄弟!在这一时间里,灵魂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大开心,大快乐。他于是干脆在庄稼地里游荡着。他一定知道,自己是在替那具依然固守在生活常识中的肉体接受着一种庄严的洗礼。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激动的灵魂终于渐渐地平静下来。

      这样的时候,灵魂又想起了曾经在山寨中听到过的一个关于幼鹰食母鹰的故事。大意是这样的:母鹰在孵出幼鹰后便毫不犹豫地啄着自身的血肉喂给嗷嗷待哺的幼鹰吃……当自己的身子被幼鹰全部吃完时,幼鹰便羽毛渐丰,能够自食其力了。猫头鹰的历史便是一部噬食母亲的历史。他记得自己当时是被这个故事骇得毛骨悚然的,无论如何也不理解母鹰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为幼鹰作此牺牲 但是现在,灵魂却似乎已经明白了一点点。他想,自己一定得记住把这一点点传递给衣冠楚楚的肉体。

      他知道,也就是这点点,对以后的人生也是顶顶重要的。

      其时,日头已坠落在远处的山谷,并且渐渐收敛了光芒。山与山铺成的背景也便愈发地厚重了。千年的山,万年的河,也许早就已经将所有的岁月故事一览无遗,无知的恰恰是自以为聪明的人类本身。更何况那些一生都懵懵懂懂的人呢?想到这一层,灵魂便预感到即使哪一天能真正地明白所谓的大快乐、大开心的,内心中还会无端地生出大悲哀和大痛苦来的。因为,大悲大痛并不仅仅只属于每一个体,而是整个民族和人类。

            

      滴水恩,不能忘。但曾几何时,人们在所谓的忙碌中连自己已故的父母是谁都给遗忘了。每每清明时节去扫墓和祭祖的往来人群中,恐怕是这两类人居多:一为祈求能得到祖人的庇佑升官发财;二为显摆自己光宗耀祖回乡作秀。谁又能说得准有多少人是捧着一颗诚心和孝心去的呢?我的肉身在祖坟地里小憩后,倏忽就觉得自己是在真心地怀念着已故的亲人了。这是不是正在大山中接受着大洗礼的灵魂与肉体有了某种感应呢?但是母亲的形象在的印象中却依旧地模糊,尤其是母亲的死因更像一个谜团。

      依稀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些片段。那时只有三四岁,好像是在初夏资水江北的夜晚,很深沉的夜,正处在梦中的突然被姐姐的抽泣声惊醒了。 姐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哭泣呢?但我却是无法忘记那一场梦的。母亲一手抱着未满岁的弟弟,一手拉着江北中心学前的横渡码头一级一级矮下去。码头是青石,光滑可照人影。完全是和往常放学回江南镇的家里一样,哥哥和姐姐早已登上了渡船,拍着手招呼母亲和弟弟快到船上来。他俩都是少先队员了,江风掀起红领巾的一角,飘呀飘的,很美的一种境。是姐姐接弟弟上船的。母亲空出了手来,将抱起,轻轻一托,和母亲也相继登上了船舷。晃晃荡荡中,船就启锚出发了。船开了,的梦也断了……睁开惺忪的睡眼,我顿时被惊得呆若木鸡:弟弟还扒在母亲的身上吵着吃奶,母亲的身子却己经凉了……

     母亲出身大户人家,读过私塾,也上过新学堂,是当时少有的新女性知识分子中一成员。母亲是读新学时认识父亲的。他们是同学,是当时很少的自由恋爱中的一对。

     曾祖父是廖姓家族的族长,属于地方上的头面人物我父亲又是族长的长孙,婚礼办得隆重而体面是情理中的事。可那一天也发生了小小的意外。母亲从花轿中下来,被接亲的人搀扶着,竟还时不时挣出手来掀起顶着的红纱巾头盖看热闹,更让乡下人难以接受的是双方正拜天地时,母亲居然咯咯笑出声来,并且没待新郎揭头盖时,自己就把那遮住视野的红纱巾给摘下了。燃烧着红蜡烛的堂中顿时大哗。有人当面指责:“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呢?疯疯癫癫的,一点教养也没有。”把那胆小怕事的父亲闹得一脸窘相。这当然是母亲去世多年后,听祖母叙旧时说的。

     祖母还说过,你娘骨子里确实是一个不会作假的人。

     那时,父亲已跟人学医了。学的是中医,他常常要跟随师傅跑江湖。母亲是个爱热闹的人,独个儿在家里闲不住,就总喜欢找人家说话或帮人家做些力所能及的杂事。当时我们家请了个长工,名叫王正来。说是请,其实并不确切。王正来是讨米来我们井湾里的,的曾祖父见他诚实忠厚,就收留了他,还给了他两间房子,为他娶了个婆娘。王正来比的父亲要长几岁,父亲和母亲都称呼他“正来哥”。父亲不在家时,母亲就常去陪正来嫂。那时,正来嫂已经有了身孕。母亲脱脱洒洒一个人,手脚正闲得难受,就几乎是把正来嫂家里的家务包了起来。对于母亲的任性和热心,我的祖母,甚至包括权威十足的曾祖父在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一方面,他们知道我的母亲性格不是那么容易驯服的,说也没有用;另一方面,那就是他们已经看到了大趋势,感觉到这个盛极一时的家族已接近衰败了,让儿媳妇学着做一做家务也有好处。

      这一切,是我们姐弟从江南小镇来到井湾里后,正来伯母说给听的。她说起这些往事时,无疑是怀了一脸感激之情。正来伯娘还告诉们姐弟:“你母亲其实是很能吃苦的。”

      这我至今仍然相信。解放前夕,的父亲出去当兵了,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湘中游击队。那时,母亲刚生下哥哥,正坐月子。父亲外出了,一去就是五六年,况且,父亲走后的第二年,家乡就搞起了土地改革。为了不连累自己的儿媳和孙辈,祖母就主动提出分家了,好在母亲是公认的军属,她那些嫁妆和其它财产才没有被抄走。不过生活条件和生存环境就明显地不如以前了。

      直到父亲转业到地方后,母亲才被照顾参加工作,担任乡村教师。那一段时间的生活经历,正来伯娘当然就无所知了。

      村里人有一种说法:女孩子的心是怀人的心,是很有道理的。我们家四姐弟,相比起来,的姐姐就更怀念母亲了。每每听正来伯娘讲过母亲后,姐姐就总要痴痴地发一阵呆。有一回发呆的姐姐猛地打了一个激凌,突然启齿喃喃着道:“母亲确实是很能吃苦的。”并且还梦呓般地说起了一九五七年秋天的一件往事。

      我就出生在那年秋天。那时,母亲在田庄乡一个叫做干溪村的小学教书。教一、二、三,三个年级,共四十多人,就母亲一个教师。解放后不久的教师队伍人才奇缺,母亲怀着到临产时候了,也不见联校派人来顶替。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母亲突然觉得肚子痛得厉害,凭着经验,她知道就要生了。当时姐姐有了十岁,哥哥八岁。姐弟俩跟随母亲身边读书。女孩子确实懂事早些,见母亲一副极是难受的样子,姐姐就摸黑手握一把镰刀去接生婆妈。妈离学校毕竟有不近的一段路程。就在姐姐喊了妈才上路的时候,我就已呱地一声降临人世了。母亲是忍着巨痛自己用牙齿把脐带咬断的。待妈赶到,已经安详地睡在母亲的襁褓中……

      讲到这里,姐姐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样的时候,姐弟四人都坐在禾坪里高高的草垛上。抬头望天空,一片白色的云絮在黄昏的天幕上渐渐飘远……母亲的形象的记忆中渐渐飘远……

      我惟一记得真切的是,母亲是三十六岁那一年去世的。虽然没有把儿女们拉扯成人就先去了,但她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能力。

      历史永远是把最真实的部分被删节过的,包括一个家庭的家史。我原来一直认为,母亲是得急症死的。却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突然萌生一个想法想要真实地写一写母亲时,才从舅舅的口里得知了母亲的真实死因。舅舅边走边说:你母亲已离开人世三十年了,就是真有什么灵魂,那灵魂也该找到安寝的地方了。说出也无妨。

      你的母亲是服毒死的。舅舅出语惊人,他说:那一年,父亲刚从羊角乡卫生院调到江南区卫生院,为了便于照顾你的父亲,组织上就把母亲安排到了隔江的江北中心学校。比起干溪小学来就大多了,共有五个教师,还配了个炊事员。因为母亲是个热心人,还因为你们全家又住在对河的江南医院不在学校开餐,老师们也很放心,就一致推举的母亲兼任食堂的总务。然而祸事就出在这总务上。那时候,的哥哥和姐姐正吃长饭,常常少盐缺油的,食量就更大了。为了让你们姐弟们少饿肚子,母亲违心地涂改过食堂的总务帐簿——把老师星期天偶尔回家吃饭时节余下的百来斤口粮扛回家了。这件事本来是炊事员主动怂恿母亲干的。可人心叵测,不久后,那位似是好心的炊事员却以此做要挟,趁的父亲不在家时,竟打起母亲的坏主意来。你那半辈子从不做假的母亲,头一回作假就只好以死来洗涮自己的罪孽了……

      这毕竟是很遥远的一段事了。舅舅讲述着这事时,已是一种非常平静的心境。的心境也是非常平静的。舅甥俩当然就相对无言。却仍然是在无语中向前走着。后来,俩人终于在一座颤颤悠悠的桥上站定了。默默无语的两代人,各怀了心思地临桥俯视身下的河水。那河水,也一样是无语的,仿佛从夕阳里流出来,若血一般殷红,待渐至近处,又灰白如同乳浆。然后静悄悄地从桥下滑过去,像滑过一个界限,一座衰老的门,连浪花也不溅起一个就消失在汤汤去的资江了。

          

      仿佛从长梦中醒来,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隐约觉得自己是于山野的荒冢间露宿的,和死人睡在一起,与自己去世多年的母亲见过面,与自已不愿流俗的灵魂在对话。可醒来时,却发现一具躯壳正躺在一张木床上。那躯壳撑起身来,并且走动,这时灵魂才意识到,那走动的躯壳原来就是自己。

      我的灵魂与肉体终于在这大山简陋的木屋中合二为一了。

      我努力地回忆着,好一阵才终于记起,我其实是为先祖扫墓后就逃也似地进入了大山的。至于灵魂与肉体是何时剥离开的我亦无语。或许尘世间醒着的原本就只有灵魂,躯壳只是行尸走肉而已。

      还是说当下的事吧:有一中年汉子走进来。近了,把一块浸湿的粗布递给:“先擦把脸吧。”厚重的声音,隐隐泄露出他那超常的健壮、凝沉、和善。见到他,感到恍若隔世。想责问那汉子为什么要把“捡”到这屋里来,但望着那张铜一样实在的脸,终于没有启齿。却是他一边看擦脸,一边说:“山太大、太深,'迷路鬼’总是捉弄人。”他一定以为是撞上了“迷路鬼”才未能走出荒冢的。我也曾听过“迷路鬼”的传说。说是人在山野里行走,分明是朝前走着,走着走着,却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那便是遇上“迷路鬼”无疑了。

      那汉子无法理解,正如也无法理解那汉子。我迟疑着老半天没有与他答话。那汉子就更认真了,说:“碰上'迷路鬼’其实并不可怕,只要'否’一声心就明白了,路是在心中哩。”就一怔。莫非是他的那声“否”使也明白了什么?他这话是对的。虽然没有遇上“迷路鬼”,但是遇上“迷生鬼”了,居然在名与利的胡同里穿来绕去数十载,直穿绕得头颅秃顶鬓毛衰,虽获了些浮名,得了点薄利,却险些把自己的灵魂也挤走了。灵魂甫定的,忽然就心里一沉,不禁由自己的个体想到了民族的群体:如果一个民族也只图浮名薄利而缺失了自己的灵魂,那将是多么悲哀多么痛苦的大灾大难哦!陡然间,就觉得自己这几十年原来是多么的浅薄和无知……脸嚓地就红了,替自己往日里与几个颇有学问的朋友为着所谓的“修身齐家”滥发的“宏论”而脸红。但同时还想到,所幸自己和那几位无冠无冕的朋友不过只是一家之,所发的也只是一家言。若是也自不量力地言及过所谓“治国平天下”,那将真是无地自容了。

      该用早餐了。火塘中的一个土凳上,摆着两个古色古香的陶罐,两双很粗的竹筷。主人示意吃饭,一人一个陶罐。饭很香,菜很辣。那汉子吃得真快,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他就出去了,扛一把尖锄,锄柄上挂一只竹背篓,不知道他是上山去做什么。他没有招呼一声,连头也没有回,像是屋子里并无旁人,完全是一种我行我素的大丈夫气概。 这时,才真正地打量这屋子。屋很小,墙是土筑的。没有窗,只有门,有门理所当然就有鲜活的人生。门毕竟不是墙,它能关上,也能打开……但我又发现,门里面是没有门闩的,门外面也无门钩。就想,在他的心目中,就没有闩和锁的概念么?再看看他家中的所有财产:炒菜的锅,煮饭的罐,一个竹简里插几双竹筷,苞谷子就堆放在墙角土坑上卷着一床破棉絮,傍门放着几把斧头、镰刀和锄头。如此而已。又何必要闩门或锁门呢?就感叹:这样的人生,兴许才是真正的人生呢,他一定是明白那个“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道理了,才活得如此豁达、如此开朗吧?与世无争,先得要与自己无争?就很是想探究那汉子的人生观了

      于是萌生了一个念头:在小屋里住下来,还借上一宿,和他做朋友,发现他的美德,也明察自己的缺陷。

      傍黑时,那汉子回家了。见未走,他很高兴,由衷地高兴。又有机会同他吃陶罐饭了,他还取了酒菜来,是从屋后地窑里取出的陈年苞谷烧。几盅下肚,心就热了。就这样,们开始了五十五岁与六十六岁人生的交流。他原来并不是土生土长在大山里。 四十岁以前,也就是说,他的生命的鼎盛时期,是在淘金场上度过的。他说:“别以为金子是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但人心如果不值钱,相互倾轧,彼此残杀,最金贵的东西也分文不值!”他没有说他是看破了红尘才躲进山里来的,他不是。而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来这世上一遭,就这样倾轧和残杀了太可惜。他不是来这大山里躲避人生的,而是经这里路过,发现了这葱郁苍翠的世界里居然有着几块硕大的荒地,很煞风景的,那时,外面的人正忙着到处圈地搞开发呢。他也说不清自己当时是怀了怎样的心情,是隐隐约约觉得这世界缺陷太多了他没有说,他只告诉他在这里驻足了,筑起了这间小土屋,于是每天早出晚归,开垦那几块荒地,在荒地上,栽种幼苗……

      哦,他虽无妻室儿女,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了希望的绿色。

      感动了,为他的单纯朴素的人生观所感动。

      又还有必要作哲人状给他以启发,说:“人活着为了什么呢?就为了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世界上的财富,一切享乐都是为人准备的,每个人都应该尽情地享受它……”还有必要说这番话吗?他却似乎听见的心音了,只憨厚地笑笑,并不驳斥,而是十分平静地,他说:“是的,人活着,必须追求幸福,但追求并不是争抢。”停了一停他又补上一句:“幸福,什么才叫幸福?!”无言以对。大概很多人都会觉得无言以对的。 就着火塘里微红的光亮,们俩对视了一会儿,又继续饮酒,并且把酒饮得更豪爽了。饮酒,但觉得:酒,不再是忘却,不再是梦境。还觉得:人生如行,得找到一种最适合自己的途径和速度,莫因疾进而不堪重负,莫因迟缓而空耗生命。人生的快乐,就是走自己的路,看自己的景。 但是人生的遗憾呢?我不禁心里一揪,便想到了早逝的父亲。

      在夜晚依旧地很深时,大山也依旧很静了。

           

      在许多篇文字中都写过与资水博斗的父亲,那是精神意义上的父亲。是把父亲异化成激励前行的坐标来虚拟的。

      现实中我的父亲其实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有一细节可以证明:那是他第一次当父亲的时候,母亲坐月子要吃鸡,只能是由丈夫动手了。可笑的是,父亲把鸡抓到手里去拿菜刀时,尽管把舌尖咬得发紫,手却打摆子般颤抖不已,结果把刀拿到手中,鸡早逃之夭夭了。那年,的父亲二十二岁。从此,他被终生剥夺了杀鸡权。

      但父亲毕竟去当兵了。参加的是一支地方武装,全称叫做“湘中剿匪纵队”。他是在纵队里当医务兵。不久,全国解放了。父亲的部队又转到抗美援朝的正规军。在朝鲜战场上,父亲还立过二等功,被提拔为上士班长当然是卫生班,没有握枪打过仗的。也幸亏是卫生班,如果是上前沿握枪打杖,那双连杀鸡也发抖的手,不知握枪是什么样子。好在父亲从来就不喜欢炫耀自己的当年勇。或许是就根本无勇可言吧。包括他在朝鲜的那段经历,也一直没有向儿女们提及过。父亲是一九五五年就已转业到了地方,第二年底,母亲就有身孕了,第三年九月,这个家庭中,就多了我这个从小就并不安份的成员。听说父亲最初是在县卫生局当科长,后来精简机关干部才下派到羊角乡,再后来也就是一九六零年,父亲才到了江南区卫生院,并且担任院长。然而也就是在到了江南医说的第二年,那担任国家教师的母亲抛家弃子走上了黄泉路。大凡一个家庭,多是靠做母亲的撑起来的。母亲死了,就等于家庭残缺不全了。这对父亲打击很沉重是无须言说的,不能仅仅用一句“中年丧妻,痛不欲生”所概括得了。且不说别的,单说生活负荷,就已全部落到了父亲一个人肩上。那年月,正是国家最困难的时代,买一个鸡蛋也要一二块钱。住在江南小镇吃国家粮的儿女四人,再也无法度正常日子了。出于无奈,父亲只好把儿女们送到了乡下老家井湾里。

      但父亲当然没有把儿女们一送了事。每每在星期天,他就会为儿女们送一些食物来。江南小镇离老家有里路程,父亲总是肩背手提的。他常在外面出诊,自己那份口粮就省下背了回来;手里提的是个小木桶,木桶里盛着米豆腐。也只有米豆腐最廉价,两块来钱可买得满满的一小桶,和汤和水,填肚子可饱食好几餐。

      记得父亲是不会做农活的。尽管不会做,但眼看着祖母一个白发老妇挖菜园地,父亲就忍不下心,只好抢过锄来。分明看着他是咬着舌尖使劲挖下去的,可锄头一接触到地面,就不见有什么力度了。因此,就总是要在一个旧锄头眼里挖好几次,才能翻得动一小块泥土。半天下来,地是翻了一小片,但弄得一身汗渍渍的,眉梢嘴角鼻尖上尽是泥土,一双手掌满是血泡,转身一看,所翻动的一小块地又尽是数不清的脚板印,比没有翻的地松散不了多少。父亲就苦笑着摇了摇头,并且还会游丝般地叹息一声。

      我至今也弄不明白,胆小怕事的父亲,何以会有那么顽强的生活勇气呢? 尽管父亲什么农活也不会干,却又什么农活也难不倒他。比如烧火土灰吧,那是农活中难度最大的。之所以难度大,因为那需要技术。在往年,祖母施南瓜、芋头之类农作物的火土灰全是请邻居家的老农掌管烧的,我的父亲、哥哥和姐姐只帮一帮忙当下手。不过父亲对此很感兴趣,总是默默看人家怎样起堆,怎样铺茅柴,怎样盖草皮……但是那一年的一天,当然是星期天,父亲却突发奇想,说要自己亲手掌管着烧火土灰。他把由的哥哥姐姐平日挖来的树蔸一个个嘴对嘴合着起好堆,又到后院的屋檐下去把茅柴一捆一捆扛过来解开,再一层一层地铺在起好的堆上。说也奇怪,那时还是春头上,可茅柴底下却发现有两条蛇扭在一块,像少女织成的长辫子。父亲当然无奈,他是连鸡也不敢杀的,打蛇就更不敢动手了。不知是觉得奇怪呢,还是吓得呆了,他站在那儿,痴痴地看着,连粗气也不敢出。直到后来那两条孽障怕是感觉到了早春的寒冷,才分离开来,悄无声息地溜之大吉了。这件事父亲从来未跟晚辈们提及过。是若干年后,才偶然从祖母口中听说的。祖母还说,春头上看见蛇“相夫”是很不吉利的事。果然,那年的父亲被调到龙塘乡卫生院,先是被免去院长职务,尔后又下放到该乡一个偏远的茶场进行劳动改造,既吊牌子,又戴高帽子,还敲打着破罐子游行……罪名是走资派,是反革命医术权威。

      在历史的长河中,十年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那场运动终于过去了。的父亲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平反,只是平反了的父亲并未见得有什么喜悦之色。在正当中年的人生路上,十年是多么宝贵哦!父亲已是老态龙钟的一副模样了,错过了喜形于色的年龄。也应该是,经历了这一次又一次的人生磨难,父亲是有理由把许多事物看得很淡的,不仅仅是因为年龄的缘故吧,父亲拒绝了落实政策给他的院长职务。他只管治病,一心一意地给患者治病。那已经是上世纪一九七七年吧。准确地说,是那年古历二月的一天。那时,已经算得上是全劳力了。在社办企业的基建队做泥工。那一日,阳光真好,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无边的空旷使人目眩。正躬着身子在砌墙,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一抬头,是父亲来到了的面前,父亲那天并不见得有什么异样,同样是一脸慈祥,见儿子怔怔地望着他,就说:“我想买一件绒衣,跟我去试一试吧,今后你也好穿哩!”同父亲一起下了脚手架,不过百米就走到商店的柜台前了。父亲要过一件蓝色的绒衣,自己穿上又脱下,再递给说:“看合身不?”果然合身。奇怪的是,父亲怎么知道他自己没机会穿这件绒衣呢?父亲是骑自行车去龙塘卫生院的,看着他骑上车,那老态龙钟的瘦削背影便渐渐地消逝在远方了……这样的时候,我的眼眶不禁一湿想:我虽然是近二十岁的人了,但真正地与父亲相团聚的日子其实又并不是很多的,就是偶尔相聚在一起,父子间也很少谈些什么。儿子在父亲的眼里,也许还是个小孩吧。

      现在想起来,突然觉得父亲当时是有了某种预感的。他走后不到半个小时,噩耗就传来了。还正在脚手架上边砌墙边哼着小调,中学的一位总务老师就满头大汗地闯进了工地:“哪一位是廖医生的崽呀?”这急切的呼喊声当然使大吃一惊,便忙答应:“是我,有么子事吗?”果然是大不幸的事从天而降。“你父亲在前面不远的一个坡段上出了车祸。幸亏一辆长途客车路过,已把你父亲抬上车,径直送往县人民医院去了。”那位总务老师刚好是出差乘客班车回学校,他是断断续续地从我父亲口中得知我就在学校工地……知道事情不妙,以最快的速度骑车赶到县人民医院,其时,父亲已上了手术。他的头部隆肿,一头枯槁发丝已被削去,鼻孔里伸出来一根长长的氧气管……机械地走近手术台,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这也算是父子间的一种交流吧。突然就记起父亲说过的关于死亡的话来:“人总是免不了会死的。活着时,抓紧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尽量做到不欠人家的就行。”这是前不久父亲与一位老者闲谈时说的。双方都显得平静。觉得父亲此时更加平静。可以这么说,的母亲和祖母都是父亲亲自送上山去的,儿女们也都长大成人了,他该给这个世界的,这世界已经得到了。父亲没有欠人家什么了。

      有医生走过来,把一份卡片递给,“签个名吧!你父亲是脑震荡,头部血管破裂,只有打开颅骨做最后的争取了。”当然是从举止中得知了的身份,大夫说这番话时,是一种无力回天的语气

      父亲终于就这么平静地走了。傍晚的阳光透过窗玻璃,静静地落在床头,给死者的脸上添了些红润。一只白色的老鼠在手术台下窜来窜去,自由自在的样子,无忧无虑的样子。

      父亲生于公元一九一九年。享年五十八岁。

      此时,就站立在高高的山坡上,从平静的回忆中转过身来,双手合揖,面朝老家井湾里的祖坟地深深地鞠了三躬。

           

      是清晨了。葱郁苍翠的山的世界,被昨夜里的月色星光洗浴得更是肃穆了。平静的心很暖,为自己毕竟能够真实地还原父亲和母亲的身世而感到暖。历史是不能随意改写的,哪怕是一个家庭的历史。并不担心旁人的指责说,你家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么一点小悲哀,值得花那么多笔墨去描写么?但谁能说一个家庭的变迁和人心的异化就不是一个民族的缩影呢?人为地美化历史其实与《国王的新衣》没有两样,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群体是由个体所组成,民族是由家庭所壮大。这道理相信人人都懂得,如果不是血液已经冷却,心灵已经蒙尘,灵魂已经死去的话。何况审视过去,忏悔和拷问自己,是需要勇气和正气的。这样的时候,复又踏上了那条弯曲坎坷且神秘的大山的路了。可目光还是被牵引了。那草木你见过吗?密密地不能全叫出它的名目;那野花你见过吗?姹紫嫣红纵情烂漫;那虫鸟你见过吗?奇形怪状不能描绘出它的模样;有一种声音更诱人:“叮咚!叮咚!”节奏分明,脆亮而又深沉。双手拨开遮眼的草木,就发现那声音的来历了——原来是从石壁缝隙里渗出的水珠,可怜那水珠从石隙里渗出来,就没有可以前行的路了,但它没有退缩,而是平平静静地,一滴一滴地滚下崖壁,坠进崖下的一个小小石凹里……是命运之神偏偏赏识此种举动么?石凹渐渐地深了,水滴也在渐渐中壮大了自己,成为这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小石潭,于是每日清晨,当旭日刚一跃出山岗,它就能反射出七彩的光芒来;当夜晚来临时,它又可以把月的清辉拥进自己的胸怀了……谁说这样的推测是荒谬的呢?

      迎面来了一位山居老翁。说他是老翁,首先是他的胡须吸引了,胡须很长,很飘逸。他的脸色却极是红润的,比这五十出头的城里人气色还要佳。是无法猜测那老者的实际年龄了。老者见了点了点头,也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复又朝前走去。他是那样悠闲,完全是一种无所事事的样子。跟着走走吧,于是转身循了他的路走去。走着走着时,就到了一个山湾里。山湾很深,流泉的声音很悦耳。他就在山湾的一块方石上坐下来,也并不在意的跟踪,似是进入了无人之境的样子。他的从容和淡定,反而让显得有些心慌,就想:他是来这儿听流泉的独奏么?但猜想是完全错了。他只坐了一会儿,就随手从脚旁拔了一片草叶衔入口中,随即,各种各样的鸟叫声就从他的口腔中流出来了,声音是那样的逼真。

      最动人的情景出现了。仿佛只在瞬间,山林里的鸟们雀跃着就全都栖落于这山湾里的树上了。先只是静静谛听,像是也陶醉在山居老翁的“鸟鸣”声中了……但一忽儿,如竞赛一般,鸟们便争相地鸣唱着属于自己的歌声了……千种腔调,各自分明,鸟鸣声与流泉声交融,这不是大山奏出的交响曲么?这才是真正的百家争鸣啊!

      想想自己在家中,也是极爱鸟的。但喜欢的只是一种鸟,那种亦被很多人都加倍推荐加倍赞赏的鸟,那鸟的名字叫“八哥”。很显然,“八哥”的倍受推荐和赞赏,是因为它通人性,能模仿人的语言。有朋友来家中,它会很乖巧地说:“你好!客人好!”倘是送朋友离家时,它又会情意绵绵地说:“还来玩!还来玩哇!”但是,它除了会说乖卖巧又会什么呢?那几句单调的语言,不也是它的主人耐着性子教会的?多么可怜的人,多么可怜的啊!

      “我毕竟是醒悟了,虽然迟了一点。”喃喃地在心里说。

      并不是好奇,靠近了那位老翁。他正捋着自己银白的长须,得意而痴迷地听着流泉和百鸟的鸣唱呢,便不忍心打扰他了。他或许是辛劳了一辈子,如今,儿女们都成人了,他不再为生活所累了,才又有了机会重温自己在童年时就学会了的逗鸟的口技,在这有着草绿花红,流泉飞瀑的山湾里,复又能品尝到无忧无虑的童年的滋味了……又或许,他原本就是大自然的宠儿,一来到这纷繁复杂的世界,就没有要奢求功名的志向,也无争抢利禄的野心,而是常年与花草相依,与虫鸟为伴,度他自由自在的生活……但,这仅仅只是一种猜想,并无资格妄加评说的。在此时此刻于此情此景中,无论是怎样麻木迟钝的人,也绝对会萌生出此种念头罢:让自己也能变成这大山中的一只鸟儿多好,用自己的喉舌,鸣放出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歌声,可千万别像那被人供养的“八哥”,有着自己的一张巧嘴,却学着他人的腔调……在这神秘的大山中,心无疑便有了大的震撼,也就顿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耳聪目明的感觉,旭日从山顶上升起,温热的阳光铺天盖地般涌了过来,的身躯,的五脏六腑,似乎全都变得通体透明……仿佛觉得自己也变成一座大山了,血管里的血液如流泉飞瀑般畅响着,于是真想放开胆量大声地呼喊:“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噢!”但最终还是没有喊出声来。尽管知道,并不仅仅是为某一个个体呼嚎和呐喊。是担心一个人的声音太脆弱么?是感觉到这空旷的大山中没有听众么?

      风起了,漫山的花草舞蹈着,苍翠的树叶摇响着,百鸟的和鸣依然悦耳,回头再看老者,但老者早已离去,只剩了一个千年不朽的老树桩木木地立在他呆过的山坎上。再定睛细看时,便发现树桩的斧痕处正狂长出一个个油嫩的耳朵,一颤一颤地,我顿时就有了惊喜:那是在倾着大山的歌唱么?那是在倾听着我的心音么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完)


感谢阅读

编辑:瑞雪  制作:腊梅

微信号:13945842778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