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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小说】王国辉《交代》

 写乎 2020-09-14


【作者简介】王国辉,男,汉族,生于猴年马月,文字爱好者。曾作过教师、记者、企业管理人员,现在某政府机关任职。小说、诗歌、散文数篇散见于《羊城晚报》《粤港信息日报》《商汇报》《南充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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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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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去参加老厅长翟大鹏的葬礼时,刘副厅长特意交代我坐他的车。我估摸他可能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但一路上,他抽了一支烟咳了两声嗽打了三个喷嚏,却一句话也没说。甚至连屁都没放一个。

我和刘副厅长的关系很铁。这一点人尽皆知。这年月,如果说谁谁的关系很铁,那必定是有由头的。要么一起下过乡,要么一起扛过枪,要么一起嫖过娼。但我们之间没有这些交情。刘副厅长和我都出生在那个叫螺蛳沟的山旮旯里,要说是一起进城,属实。但要说是一起下乡,扯蛋。我没当过兵,不是不想去,而是人家招兵的说我是“满脚板”,不要。刘副厅长也没当过兵,虽然他在K歌时的保留曲目一定是《当兵的人》,那K歌的架势也像极了当兵的,脖子与头一字一顿,浑厚有力,威武雄壮。所以,我们完全没有可能一起扛过枪。至于刘副厅长嫖没嫖过娼我不清楚,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他没带我去嫖过娼。各地的公安机关也没留下过我们一起嫖娼的任何案底。

但是我们的关系确实很铁。每次和他喝酒,喝到后头,他都必定眼圈红红的看着我,似乎有一肚子的话想对我说。但每次,他眼圈红红的盯着我,直盯得我头皮发麻,最后一肚子的话浓缩成的还是那一句:一辈子的兄弟!

然后脖子一伸,头一仰,“咕隆”一声,干了。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刘副厅长的爹刘骟匠就曾对我和现在的刘副厅长那时的刘二娃说过,这个就是耿直。不耿直有个逑的法混,刘骟匠说。那时,我很纳闷阉畜生这门手艺与耿不耿直有个屌的关系,我用我小学三年级三好学生的脑壳想了好几天,没想通。我很费解,问我爹:爹,刘二娃他爹说卯起喝酒就是耿直,不耿直就莫法混。是吗?我爹乜了我一眼,吧嗒了好一阵旱烟,烟雾一蓬一蓬地从他鼻孔里冒出来。然后我爹吐了一泡口水,说:你狗日的晓得个卵,他不耿直就当不成“将军”,就真莫逑法混。

刘骟匠再一次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据说是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那个夜晚之前,刘骟匠早已凭借多年来走乡串户阉猪骟牛所积累的人脉资源和江湖经验,转行当起了二道贩子倒腾文物。当然,干这个与当骟匠是有极大的区别的。其中之一,就是当骟匠的工作时间大抵都是在白天,还要大声吆喝,骟—猪——啰!骟—牛——啰!而做文物买卖却多半是在夜里,像汉奸带着鬼子摸进村来,轻手轻脚,悄悄眯眯,打枪的不要。遇到手里缺货,又没能在老乡家里拐出点货的时候,他爹还常常会邀约几个伙计,悄悄去某地寻一处古墓,想办法从古墓里“搞”一点出来。还有一个区别。他爹做骟匠的时候,刘二娃除了可以经常吃到他娘做的红烧睾子外,与我没有其他特别的不同。但当他爹作上了这个生意后,他娃基本上不再天天吃睾子,而是改吃猪腿子肉了。而且,他爹也不再要求他上山放牛,而是叫他天天在家里读书写字了。那天,刘二娃想和我一起上山放牛,他爹一巴掌就扇了过去:格老子,滚去读书!老子不需要你出的那点力……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狗日的还想接老子的班,去当骟匠啊?


那个夜晚月朗星稀。山沟和峰峦都被灰白色的月光充分浸染,一片苍茫。一阵风偶尔送来了一两声猫头鹰咕咕咕的叫声,但很快就被起起伏伏的松涛声淹没在了灰白色的月光里。那个夜晚很风情,天高地阔,夜色如水。 

他爹与他的三个伙计在一座古墓里掘出了几只瓦碗,然后就聚集在后山崖的一棵大松树下面,一边啃烧鸡一边喝烧酒。他爹是他们的“发丘将军”,在他们那一行里,算是个“掌墨师”的角儿,享有至高威望,必须绝对耿直,这是在菩萨面前发了毒誓的。他爹看了看灰白色的夜空,月亮朗朗地挂在天上。他爹左手端起一只大碗,右手伸出一根手指,朝偌大的天空一指,说:耿直不耿直,就看这碗酒!干了!……要不,老子随便耍心眼儿把你几个狗日的卖了,你去抓天老爷的沟子?

一辈子的兄弟!刘骟匠说。然后咕噜咕噜就将一碗烧酒干了个底朝天。

后来有个暑假,我去刘骟匠家找刘二娃家拿复习资料。我悄悄地问过现在的刘副厅长那时的刘二娃,你爹说不耿直就莫法混,他究竟有好耿直嘛?刘二娃坐在他家的石头阶沿上,用手抠着脚丫子,抠了好半天也没有吭声。看我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他,一副不罢不休的样子,他就放下了脚丫子,拍了拍手板,然后就给我讲了个故事。他说是他爹说的,也就是刘骟匠说的。


干这一行的,必须得有信得过的帮手。在很久很久以前,常常发生这种事情:守在地面上的人把古董用绳子提上来以后,想吃独食,就丢下还在墓里的人不管了。于是,结伙的慢慢由熟人变成了亲兄弟,情况要好一些,但还是发生过一些守在地面上的亲兄弟不管墓里的亲兄弟这样的事情。后来,结伙的又由兄弟演变成了父子,情况更好一些,但也还是发生了个别守在地面的儿子提着古董跑了,不管还在墓里的父亲这样的事情。人心险恶啊!再后来,这一行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下到墓里的,必定是儿子。守在地面的,只能是老子。从此,便再也没发生过守在地面的不管地下的这类事情了。

这就是人性。刘二娃说。

说归说,可那时刘二娃还小,还不能给他爹当帮手。所以他爹必须耿直,让并不是他的儿子的每个帮手,都觉得他就是亲爹,值得信赖八辈子。他爹确实也很耿直。一直担任“发丘将军”守在地上,却从来没有想过吃独食,丢下墓里的人不管。于是,他爹也就在这一行混得风生水起八面玲珑,天天给刘二娃买猪腿子肉吃。

刘骟匠不务正业改行作了文物贩子后大约两年,妥善处理了一件棘手的事情——用现在的话说,叫危机管理。


那天上午,刘骟匠去赶场,高高兴兴地买了个猪腿子提回来,让刘二娃他娘从自家地里拔了两个萝卜,楸了一把蒜苗,红烧成了香喷喷的好大一钵。刘骟匠坐在太师椅上,挑了一坨猪腿子肉放进嘴里。一边大嚼起来,一边让刘二娃给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酒,一口干了。砸吧砸吧了几下嘴巴,又叫刘二娃斟第二杯。刘二娃正忙着往嘴里塞猪腿子肉,一时没反应过来。刘骟匠怒不可遏,正要一巴掌扇过去,就听见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起来,通知他赶快去乡派出所一趟。刘骟匠听见广播之后愣了一下,一坨猪腿子肉就卡在了嘴巴里:完了,出事了。他眼睛盯着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猪腿子肉的刘二娃,愣了好一会。然后使劲将嘴里的猪腿子肉嚼烂,咽下,再将头一仰,一口气连干了三杯酒,撂下正忙着往嘴里塞猪腿子肉的刘二娃和不知就里张皇失措的刘二娃他娘,拔腿就去了村长家。

村长正翘着二郎腿在扩音器面前端坐着,有滋有味地抽着一根香烟。他深深地吸了两口,准备再一次播放通知时,扭头就发现了喘着粗气一脸汗水的刘骟匠。

村长,啥事啊?

村长一声冷笑:啥事?你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你自己也不知道的话,那到了派出所不就知道了?!


刘骟匠犹豫了再三,还是没敢不去派出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脱。路上,刘骟匠把自己历年来的所作所为认真的梳理了个遍,气儿壮了不少。的确,这些年自己掘了附近几个县的好些古墓,也买卖过不少古董玩意儿。虽然所有的人都说他们如何如何,但所有的人也都是说说而已,证据呢?这些个事情,刘骟匠自认为做得虽然说不上天衣无缝,但也从未给别人留下过什么很压秤的把柄。没有把柄就没有证据。而没有证据,嘿嘿,乡派出所的那几个饭桶就只有干瞪眼。  

难道是那几个伙计出了事,招供了自己?刘骟匠把几个伙计的为人方式和性格特点又在心里过了一遍,还是不确定。刘骟匠想,既然不确定,那就只有以不变应万变了。不管龟儿子咋说,老子通通来个不认账!只要没有其他证据,几个龟儿子的胡说八道就能算数?

刘骟匠这样一想,气儿又壮了起来,脚步也变得轻快了不少。脚步一轻快,他才发觉自己有点饿了。想到婆娘中午烧的猪腿子肉,刘骟匠不禁使劲咽了口口水,感觉到更饿了。

到了派出所,刘骟匠很快就发觉自己其实过于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了。派出所的苟所长首先热情地和他握了手,然后又热情地给他泡了茶,最后还热情地问他吃了饭没有。刘骟匠连忙致谢,连忙说吃了吃了,刚吃了呢。嘴上一边说脑壳里一边浮现出婆娘中午红烧的猪腿子肉,一泡口水差点就流出来。他赶忙咽了回去。

苟所长说:老刘啊,最近我们接到举报,说你伙同几个外地人,到处挖掘古墓盗取文物,还非法买卖文物,有这事吗?


刘骟匠连忙掏出香烟,给苟所长点上。苟所长,冤枉啊!哪有这事呢,完全是有人别有用心诬陷无辜,您要替我做主啊!您知道的,我老刘素来是个本分人,凭的是靠手艺吃饭,哪个龟儿子去干了那种伤天害理的事,这个这个……要遭天打雷劈!刘骟匠本来想说断子绝孙的,但一想到刘二娃这根独苗连婆娘都还没讨,马上改了口直接诅咒自己。

天打雷劈!刘骟匠似乎平白无故被陷害,愤恨难当。他诅咒发誓地说。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嘛。苟所长拍拍刘骟匠的肩膀说,我就是说嘛,你老刘是一个有见识的人,素来奉公守法,咋会那么糊涂,去干些犯法的事呢?不过啊,你老刘没干,不代表别人也没干。这都是违法犯罪的行为,我们是要严厉打击的。公安机关不得冤枉一个好人,但也是不得放过一个坏人的!如果你有这方面的线索,记得要积极向公安机关反映哪。……另外,你们村长家的那头母猪生了一窝仔仔,听说卵子都长到核桃大了,你都不得空去给骟一下?

一听这话,刘骟匠马上就明白了一切。

这些年在外面作这个买卖,吃香的喝辣的,不但自在风光,而且收入比当骟匠强了不知几百倍。所以,除非他哪天突然嘴巴痒痒地想吃睾子了,一般都懒得再操持这个丢人现眼还不养家的手艺。害得十里八村的猪仔仔常常长得都快发情了,还没做成结扎手术。上个月,村长连着好几次叫他去帮忙把他家那窝猪仔仔骟了,但他都没有没当回事,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刘骟匠于是赶快接过苟所长的话,说:哈哈哈,苟所长说笑了。前几天不是感冒了吗,手抖,我害怕把猪儿的卵子割不干净。回去后,我马上就去。我就靠这手艺吃饭呢,不骟猪,吃锤子啊?

回家后,刘二娃他娘热了红烧猪腿子肉,直催他快吃。但刘骟匠看也没看刘二娃他娘一眼。他从衣柜里拿了一沓钱,提了骟匠箱子就去了村长家里。然后,半夜才回来,喝得左脚靠右脚。第二天,又从衣柜里拿了一沓钱,和村长去了乡派出所,也是天搽黑才回来,和村长两个都喝得喝得左脚靠右脚。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刘骟匠常常揣上一沓钱,去和村长还有苟所长他们喝得得左脚靠右脚。

之后,刘骟匠就再也没有被举报过,也没留有被举报的任何案底。苟所长和村长逢人就说,刘骟匠这人不简单哪,耿直!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刘副厅长也完全继承了他爹刘骟匠的这点秉性——耿直。我和他从小一起上学,吃了好多他从家里偷出来的猪腿子肉。后来,我考上了普通高校,他没考上,刘骟匠给钱让他读了个自费大学。然而在我们毕业时,他却意外的和我都到了现在的的这个省直单位工作。我是被分配去的,他是咋去的我就不知道了……

但我感觉这一定和刘骟匠的耿直有关系。 

(二)

翟厅长的葬礼在一片凄凄戚戚但又庄严肃穆的气氛里结束了。

我刚上了车,刘副厅长就递过来一根烟。我给他点上,又给自己点上。我们都猛地吸了一口。我早被憋坏了,刘副厅长的大概也被憋坏了。葬礼是一个太严肃的场合。他又猛地吸了两口,烟雾在他嘴里变成一条带子,飞出车窗。然后,他的眼睛对着前方,对着司机小马的后脑勺。我感觉他的眼神有些飘渺。过了好一会,他才把头扭了扭,收回了飘渺的眼神。他砸吧了一下嘴巴,然后说:老头子也真是的。临死了,还交代了个麻烦事。

到底对我有话要说。我吁了一口气。

小马发动车子,一溜烟拐了出去。车窗外边,成排的柳树向后退去。我又猛吸了两口,烟雾就从车窗向柳林深处飞去,消散。刘副厅长把车窗升起来,咳嗽了一声。

我知道我该接过话茬了。毕竟我是他下属,为领导分忧是我的本分。虽然我俩是兄弟,我们的关系很铁。

我问:什么事?

还不就是他写的那些词呀句的。交代我要为他整理出本书!这事就交你办了吧……有困难吗?


我和刘副厅长的关系很铁。但是我知道,他和翟厅长的关系更铁——要追溯起来,应该是从二十年前,在他和我去过翟厅长远在城郊的家里以后。

刘副厅长那时还是小刘也就是刘二娃。翟厅长那时也还是翟副厅长。

那天的天气很好。天空湛蓝。阳光暴热。刘二娃不知从哪里知道了翟副厅长其实并不爱好搓麻将,也并不爱好洗黄桶澡和吃麂子肉。虽然他总会隔三差五地搓搓麻将,洗洗黄桶澡,吃吃麂子肉。翟副厅长和其他好多领导不一样。翟副厅长最喜欢的是过去的东西,年份越久的东西他越喜欢。除了过去的东西,翟副厅长还对现在的东西也抱有浓厚的兴趣,比如新诗。特别是那种看了半天还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新诗。别人摸不着头脑,但翟副厅长却似乎是可以摸得着的。

翟副厅长的爱好真是太他妈好了,刘二娃说。那天天气晴好,阳光暴热。刘二娃约了翟副厅长,要在这个暴热的天气里,去他家向他讨教新诗有几种分类。不知道翟副厅长那天是闲得无聊,还是在闲得无聊时喝咖啡过了量,爽快地答应了。居然一点也没有副厅长应有的矜持和架子。不仅没有,甚至据那时的小刘也就是刘二娃说,情绪还很亢奋。

刘二娃叫我陪他一起去的时候,最初被我一口回绝。但最终,我还是被翟副厅长的亢奋感染了。我是一个容易被感染的人。这是我放下了顾虑和怯懦的原因之一。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如果我不去,刘二娃应该不是很清楚该如何向翟副厅长讨教新诗有哪几种分类,为什么分类,分类干什么的。刘二娃的特长是给人分类,不是诗。我的特长与他不一样,我不会给人分类。一定要的话,我只会把人分成两类,男人和女人,或者敌人和朋友。


我们那时候的的关系就很铁。所以我得去。

翟副厅长住在一个院子里。院子并不大,但显得幽静。院子里有几棵树,还有竹子。我走进院子时的第一感觉并不美好。一只狗正抬着一条腿在竹子旁边里撒尿,飞流的尿液在爆热的阳光下熠熠发光。看见我们进了院子,狗放下了抬着的狗腿转身对我们汪汪地叫了起来。就在这汪汪的叫声里,翟副厅长从屋里迎了出来。

看得出来,翟副厅长还在亢奋的状态里。他泡茶,动作娴熟麻利。从公道杯里把茶分出来,动作依旧娴熟麻利。我搞不清楚他为啥亢奋,亢奋得亲自给我们泡茶。我以为,与两个中间相差了五个级次的下属相处,翟副厅长应该是慢吞吞懒洋洋的样子才合情合理。就像平时在单位上一样。

翟副厅长坐在一只宽大的实木椅子上,仰身向后面一靠,双手就扶在了扶手上。一只花猫嗖地从地上跳到了他的怀里,喵喵地叫了两声,然后就幸福地眯上了眼睛。客厅里的实木家具散发着古典的气息。盆栽的植物绿意盎然。我坐在翟副厅长的对面,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近的有些恍若隔世。实木与我的瘦削之间的接触并不亲密,我感到我的屁股并不是很舒服。但我竭力作出了一副还比较舒服的样子,就像我旁边的那盆素心兰,似乎心满意足地盛开着。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阵沁香钻进我的鼻孔,并顺着我的鼻孔,往心尖滑了下去,被五脏六腑接纳,稀释,然后无影无踪。我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翟副厅长并没有和刘二娃谈到诗,更没有谈到新诗的分类。这让我很失望,很不亢奋。他们谈的是哲学,确切地说,翟副厅长对我们谈的是哲学。这个话题完全是因为那时的小刘现在的刘副厅长的好奇心而引起的。小刘那天大概忘了我们是去找翟副厅长请教新诗的分类的,他的兴趣和注意力完全被这院子,还有这屋子所吸引所陶醉,导致他一不小心就本末倒置了。他忘了诗歌,也忘了新诗该分几类,为什么分类,分类干什么。他赞叹这院子里的幽,赞叹这屋子里的雅,赞叹翟副厅长的旷远深邃。本来我觉得他把话题似乎就要扯到诗歌上面去了的,因为他提到了一个人,陶县令陶渊明。我瞥见翟副厅长一听见“陶渊明”这三个字时,就开始意味深长地微微点头了,一副赞许的样子,表情松弛。那种挠痒痒的时候位置和力度都恰到好处的松弛。松弛的翟副厅长,声音如三月的溪水,自然生动,节拍舒缓。远去了一千六百多年的陶县令的悠然自得,就从翟副厅长的声音里节拍舒缓地流淌出来,淌满了客厅,流向了院子,与实木和书香,竹子和树融为一体。连那只狗,似乎也被教化和感染了,趴在一棵玉兰树下面,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天空发愣。


陶翁是一个非凡的人哪,翟副厅长说。他春天在南山底下种豆子,秋天在篱笆边上采菊花,贯通了自然、顺化、养真三个过程,涵盖了儒、释、道三个流派,递进了神、影、身三个层面。他的行为他的思想,简直是一种哲学。

我不懂哲学。我从来就搞不懂形而上那一套,搞不懂费尔巴哈和维特根斯坦。我也不想搞懂。对这个玩意儿我只知道一点,物质决定意识,用时下的说法引申一下,也就是屁股决定脑袋,你的钞票的数量决定你讨什么样的女人。这是那个姓马名克思的德国老头儿的观点,我参加高考时被考过。我也不喜欢马克思,不喜欢他的络腮胡。自从我美丽的小学老师李老师被一个络腮胡的男人拐走了以后,我就不喜欢络腮胡了。我对哲学与与络腮胡的态度一样,我长不出来胡子,但也不喜欢人家长出来的。

所以说,我对哲学的搞不懂和对络腮胡的不感冒别无二致。我完全不亢奋,甚至有些疲惫。如果不是那如兰花一样的茶水,我想保不准那天我会不会打瞌睡。事实上也许我本来就打过一小会瞌睡,一分钟或者两分钟,只不过我后来记不清楚罢了。那只花猫和我一样,也不懂哲学,我就和它此起彼伏地打瞌睡。我一清醒了,就咕隆咕隆地喝茶水。花猫一清醒了,就喵喵的叫两声,然后嗖的一下,从翟副厅长的怀里跳到茶几上,然后又嗖的一下,从茶几跳到地上。

窗外的阳光依然暴热。暴热的阳光从树荫的缝隙稀稀疏疏地洒下来,落在院子里,落在窗棂上。偶尔有一阵凉风吹过,竹子就轻轻地摇曳。地面上宛若碎金一样的斑斑点点,就随着竹子婀娜的摇曳变幻着万花筒一样的图案,忽明忽暗,忽聚忽散。两只燕子,在院子里欢快的追逐,忽的飞上天空,又忽的飞回来,亢奋的样子。但我依然不亢奋,我想打瞌睡,或者说,我根本就在打瞌睡——


直到那一声清脆的声音陡然乍响。清脆。陡然。乍响。

后来,我不知在哪里看见过这样一句话——空中飘来五个字:今天要出事。我看见这句话的时候,就又想起了那天的情景。我反复回想,但始终没有找出任何一点具有预兆意义的蛛丝马迹。阳光,天空,树,竹子,一切正常。如果非要找一点的话,就是那天我的心里一直烦躁着却又不得不耐心地保持着安静。

事情其实并不复杂。翟副厅长对哲学的兴趣并未持续太久,不知他哪一根筋被小刘挑拨了,又兴致勃勃地聊到了文物。他兴致勃勃地从书房里拿出了一只据说是明末清初的青花鼻烟壶,让在行政级别上相差了五个级次的小刘同志鉴赏。小刘先是啧啧地赞叹,那工艺,那质地,然后对着鼻烟壶上不知何时就有了的一条小小的裂痕叹息地说了两个字:可惜。一副遗憾的样子。再然后他依据他那盗掘古墓倒腾文物的爹十多年来的言传身教,断定那不是赝品。翟副厅长的兴趣愈发盎然,将不是赝品的明末清初的青花鼻烟壶往茶几上随手一放,就起身又去了书房。不知他的哪根筋又出了问题——后来我一直没有问过他们,那时他为什么又要去书房,去书房干什么。

事故就在此时陡然发生。


那只一直在安安静静地打瞌睡的花猫,不早不晚地睁开了它那惺忪的眼睛,懒洋洋地向四处瞄了瞄,然后嗖的一下子就飞了起来。不知是它在昏头昏脑之中计算失误,还是年迈体弱力气不逮,反正在它飞起来之后,那只明末清初的鼻烟壶,突然就掉在了地上。

一声清脆的声音陡然乍响。清脆。陡然。乍响。

我的冷汗嗖地一下就冒了出来。瞌睡虫刹那间灰飞烟灭。事故的发生太过突然,让人猝不及防。看看小刘,那张一直笑意盈盈的脸,也在一刹拉间变成了一块了无生气的死猪肝,目瞪口呆地不知所措。

翟副厅长闻声也从书房里惊诧地冲了出来。刚才还完好的青花鼻烟壶,此刻已经安安静静地碎在了地上,碎得非常彻底。翟副厅长的嘴巴首先变形成了一个大大的O字,眼睛直愣愣的盯着一地的碎片。他僵硬的脸部勉强地扯动了一下。我感受到了他强烈的惊愕和困惑。然后就听见他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我们,声音十分勉强,含混不清地说:没关系,没关系……

刘二娃张了张嘴,却又没能说出一个字来。然后他使劲咽了口口水,看了下我,然后转过头去对着翟副厅长。他又使劲咽了口口水,死猪肝一样的脸色惶恐不安。

突然,他站了起来,满含歉意,对着翟副厅长啜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翟副厅长,真是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我赔。我父亲就是干这一行的,家里就有现成的,保证也不是赝品。真是对不起啊……

从翟副厅长家里出来,阳光依然暴热。我背上的冷汗却似乎还没有干,湿漉漉的。


我问刘二娃,你干嘛要说赔?那破玩意儿又不是我们打烂的!

刘二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天空。我随他的眼睛看去,天空湛蓝,有几朵白云在飘。几只燕子在天上欢快地追逐。阳光刺眼。然后我们都低下了头。

唉,不是我们打烂的,难道是那只花猫吗?有些事情,你把它说不清楚啊……

可是,事实上就是那只花猫啊!实事求是嘛,心里无冷病,不怕吃西瓜。我说。

唉,黄泥巴滚到你的裤裆里头了,你说那不是屎?况且……唉,放心,我一个人赔,不得连累你。刘二娃说。

我心里说,哼,想叫我赔我也不赔。凭啥嘛? 

后来,我问过刘二娃好几回,翟副厅长的那个鼻烟壶赔没赔,咋赔的。但他都只是笑笑,不告诉我。不过,我感觉得出来,从那以后,他们的关系开始非同一般了。也就是说,他们的关系就慢慢地从一团浆糊变成了一块铁。后来别人一觉得谁谁的关系很铁,就说要么一起下过乡,要么一起扛过枪,要么一起嫖过娼。这时我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蹦出两个字:锤子。


那天以后,翟副厅长依然并不十分爱好搓麻将,也不十分爱好洗黄桶澡和吃麂子肉。翟副厅长和其他好多领导还是不一样。翟副厅长还是喜欢过去的东西,年份越久的东西他越喜欢。而且,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兴趣,翟副厅长周末的时候常常在他的那个院子里和小刘讨论哲学和新诗。只不过他不再亲自泡茶给小刘喝了,而是小刘泡茶给他喝。小刘泡茶的技艺深得翟副厅长真传,动作一样娴熟麻利。甚至还青出于蓝,有一丝从容和优雅。           

时光荏苒。期间,小刘先是成长为刘副科长,然后从刘副科长成长为刘科长,再然后从刘科长成长为刘副处长。在翟副厅长成为翟厅长后三个月零六天的那天,刘副处长也成为了刘处长。刘二娃从小刘到刘处长,一共用了八年半的时间。在这八年半里,大家对他最一致的评价就是:耿直。

一天晚上,我多喝了几口马尿。回家后婆娘看我醉醺醺的样子,便厌恶地叫我洗了澡再上床。我不干,一边往床上爬一边说,人家刘二娃为啥爬那么快,不就是因为他耿直嘛!我婆娘飞起一脚就将我撂下了床,骂道:人家的那个耿直你学得会?人家的耿直是技术是智谋,你狗日的那个耿直,就一棒槌!


(三)

参加完翟厅长葬礼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我连续作了两个梦。

第一个梦的情景曾多次在我梦里出现过:在一座美丽的山上,我和几个人跋涉而行,目标是前面那座山以及山的那边。我们的心里似乎都很清楚:山的那边,很美。云雾缭绕,溪水淙淙,繁花盛开,不是桃花源,胜似桃花源。但是,很奇怪,我无数次梦到这个情景,但每次都没能如愿到达那个目的地。因为,每次都是走到半路上,便再也找不到路了,只好半途而废,从失落中醒来。

还没从第一个梦的失落中完全清醒过来,我就又迷迷糊糊的开始了第二个梦。我梦见了翟庭长。就在他家外面的大街上,他叫住了我:眼镜,过来!我心里想,翟庭长是早已退下来的人了,我怕他个屌。但是,我还是怕他,好像这已经成了习惯,不怕他反而不习惯了。我就慌忙朝他走过去。

翟厅长在我面前依然像一座山,高大挺拔。我恭敬地望着他:厅长,您有什么指示?

眼镜啊,这么些年,我没亏待你吧?科长,副处长的一路过来,后来又让你去办公室作副主任,虽说级别上没提升,但办公室这个位置更核心更重要嘛!厅里面的文件材料,上传下达,上下左右千条线,都让你这个副主任一针穿呢!你一直是我最信任的最器重的人之一哪,所以,我交代的事情,你可要当回事啊,嗯?

听到他不怒自威的那一声“嗯”,我的虚汗一下就冒了出来,醒了。这两个梦预示着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推醒了正在我身旁打呼噜的婆娘,迫不及待地把这两个梦讲给了她听。问她,这是啥子情况?


婆娘揉了揉她那双半眯半睁的眼睛,接连打了两个呵欠,才说:逑的啥子情况,屁股没盖严实。

我对婆娘对我的敷衍和应付极为不满。我说,人家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与屁股有毛的关系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就对了。前一个梦,说明你这辈子命里只有八颗米,行走天下难满升。你就别这山望着那山高了,踏实地在你那个办公室呆着吧,我也没指望哪天可以随你来个鸡犬升天。后一个梦……居然你还记得老头子,说明你娃还算有点良心。婆娘说。

我婆娘是教语文的,总结分析能力和表达能力俱佳。我想了想她说的话,觉得有道理。于是,我便闭上了嘴,又迷迷糊糊的睡去。 

随后,连续下了几天的暴雨。天空上的黑云,从四周一起向我所在的大楼压过来,翻卷,聚集,然后变成瓢泼大雨。

我泡了一壶茶。室内是氤氲的茶气,窗外是瓢泼的大雨。窗户玻璃上簌簌流下的雨水,将城市的一切都模糊了,也将我的心模糊得一片苍茫。我又记起了那天夜里的梦。


老厅长说交代给我的事情……他没有交代我什么事情啊?这么些年,他即使要交代什么事情,基本上也是直接交代给刘副厅长,然后由刘副厅长再交代给我。我反复的想了想,确认他没有交代我什么事情……如果非要说有的话,也只能是刘副厅长说的要整理他的那些遗稿为他出本书的事了。

嗯,只能是这个事。一想到这,我的头又开始大了。

连刘副厅长都说了,这是个麻烦事。的确是个麻烦事。且不说出版印刷那一套,单是整理翟厅长的那些杂碎,就够我脑壳痛。

翟厅长还在位的时候,就曾经让我拜读过他的一些作品。老实说,如果仅从文学价值的角度看,我觉得那些东西一无是处。我甚至一度怀疑,那些东西,是不是那个深入浅出地向我和刘二娃解析陶渊明的哲学思想的翟厅长写的,是不是那个对那些别人摸不着头脑他却可以摸得着头脑的新诗颇有研究,搞得懂新诗该分几类,为什么分类,分类干什么的翟厅长写的。

所以那天面对翟厅长期许的眼神,我张口结舌。翟厅长问我觉得他写得怎么样请我多批评的时候,我面部僵硬只好勉强地笑了笑,说:好啊,好啊。连说了几个“好啊”之后就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后来我对刘二娃谈及过此事。刘二娃对我的表现大为不满。他说:平时看你天天都抱着本书装模作样地,还以为你肚子里真有点货呢!你就说点具体的意见,来几个似是而非,放之四海皆准的形容词,比如立意高远,气势磅礴,生动自然……会死人啊? 

所以回到办公室,看见那一麻袋翟厅长的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笔记本,我的脑壳立马就开始痛起来了。刘二娃还好意思问我有没有困难,这困难他妈的大了去了!拿个又矮又胖脸上长满了麻子的女人给你,让你把她变成林志玲,困不困难你试试?

我于是拿起电话,直接拨通了刘副厅长。刘二娃听我在电话里又诉苦又叫难地说了半天后,只轻轻地说了三个字:知道了。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听见话筒里传来连续不断的嘟嘟声,我突然有种犯了错的感觉。一直以来,对刘副厅长,我还从来没有说过“不”字。从来没有。即使他还不是刘副厅长而是刘二娃的时候,我也没有说过。我们的关系很铁,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一直以来,我们之间的模式就是:他咋说我就咋办。


知道了……什么意思?是知道了这项工作的难处,对我的能力的肯定和委以重任?是知道我难以胜任将另寻高明?还是对我的叫苦表示不满?我反复揣摩,不知道他所说的“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一整天,我都在想这个问题,但始终不得要领。

晚上回家时,我婆娘竟破天荒地亲自移步到小区门口迎接我。这让我一时间感到受宠若惊莫名其妙。还没上电梯,婆娘就乐滋滋的告诉我,女儿读重点高中的事搞定了。女儿眼看就初中毕业了,但是去她理想中的一所重点高中读书的事情还八字没一撇。我曾多次联系那个长了点络腮胡的校长,低三下四地想去拜见他,但人家总是忙,没时间。后来连电话都不接我的了。我正一筹莫展呢……现在居然搞定了!我喜不自禁,一把搂住婆娘臃肿的腰部,兴奋地问她:说说,说说,你是怎么搞定的?

我哪有这本事啊!还不是你的好哥们刘副厅长!怎么,你难道不知道?

原来如此。我想对婆娘说,我不知道,但又知道。我不知道的是,刘二娃居然替我搞定了那个长了点络腮胡的校长。我知道的是,整理并出版翟厅长的遗作这件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也就非我莫属了。

既然别无选择,那就不再选择。是谁说过的,人最重要的能力,就是知道面对现实。现实是什么?那一堆笔记本呗!我于是潜下心来,面对这一堆时间跨度长达五六十年的现实。

翟厅长的作品主要分为两大类:诗词和日记。诗词主要是写景状物、抒怀明志、讴歌时代这些东西。而日记,主要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流水账。我决定把主要精力放在筛选、校正、润色那些诗词上。而日记,则仅作为背景资料,供注释和校正诗词内容之用。


当我认真地进入了工作状态,循着翟厅长的作品走入了他的那些激情岁月以后,我发现我进入了一个鲜活丰满的世界。老头子从抗美援朝到大跃进,然后到文化革命,再到改革开放,始终和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站在了历史洪流的最前沿,算得上意气风发了一辈子。不管在哪个历史时期,他老人家都保持着高昂的革命激情和高度的政治敏锐性……当然,还有他那植根于农民之中的实干和苦干精神。在那些火热的岁月里,翟厅长忠实的记录了他所经历的大事小情,留下了一麻袋的诗词和日记。

那段时间,我很奇怪我居然有些亢奋。对,亢奋。我有好久都没有亢奋过了……五年,还是十年?我记不得了。连我婆娘这几年都老是说,你个狗日的现在是思想还龌龊,身体却端庄了。想忘记的忘记不了,想记得的记不起来。哭的时候干巴巴地没有眼泪,笑的时候却不住地掉眼泪水。婆娘说,你老了。 

翟厅长的诗有五言的,也有七言的,都是绝句。但平仄对仗、遣词用字明显远逊于毛主席的那个水平。翟厅长的词,词牌也多是《沁园春》、《渔家傲》、《西江月》之类,甚至还有几首《减字木兰花》,明显地也具有模仿毛主席的痕迹,但结果却不难预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画虎类犬。


但那又怎样呢?能否认翟厅长来过这个世界,并积极的参与了对这个世界的改造?能否认翟厅长经历过那些如火如荼的岁月,并在那些如火如荼的岁月里留下过或深或浅的痕迹?诗词写得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用心对接过时代的脉搏,并仔细地用自己的眼睛观察了周围的一切…….最最重要的是他把这一切用文学作品的形式记录了下来。

我越是这样想着,我的工作状态就越发亢奋。我甚至怀疑我婆娘是不是悄悄给我吃了春药…….因为,那段时间的好几个夜里,在某个瞬间,我都突然有种想和她再次风雷激荡的冲动。

我将翟厅长的诗词从发黄的笔记本里一首一首的抄录出来,然后对照日记的记载,确定每首诗词的时代背景,写作者的角色定位和心态状况,再对文字进行校正勘误,整理润色。

感谢翟厅长的日记。循着老头子的几十本日记,我基本上沿着他老人家的人生轨迹走了一遍,得以窥探他叱咤风云的外在,以及与我和刘二娃没有本质区别的内在。他的诗词和日记基本上能够相互对应。举以下二例为证。


之一:

贺小深沟水库竣工

(1991年6月1日)

蓬山人民一声吼,

大坝矗立小深沟。

高峡也能出平湖,

碧波浩浩荡千秋。

从此瘠地成沃土,

大旱也能保丰收。

蓬山儿女多豪迈,

战天斗地壮志酬。

1991年6月1日。星期二,晴。

今日,带队到蓬山县为小深沟水库竣工剪彩。经过三年艰苦的建设施工,这个中二型水库终于建成了。水库蓄水后,将灌溉农田180余万亩,惠及近200万人民群众,可喜可贺啊。所以,晚上蓬山县留我们住一晚,我(就)没有走了。晚上吃饭时,那个女副县长敬我的酒,我全都喝了,高兴啊。女副县长酒量不错,长得漂亮,社会(交)能力也强。特别是,为了活跃气氛,她还说了个段子让我猜是干什么。段子是这样的:

心里想了,俩片痒了。手里拿个硬棒棒,一下插入正中央。风风火火一阵子,也短了,也软了,俩片也不痒了,心里也不想了。

我以前听过这个段子,答案是抽烟。但是,我偏不说破,让她在大家的一浪接一浪的起哄下红着脸叫我猜。我就假装猜不出来,然后又假装猜出来了却不好意思说。她就嗔怪地看着我:翟厅长真坏,您又想歪了哇!这个段子说的可是抽烟!…….

哈哈,真有趣! 

之二:

闻南海撞机事件有感

(2001年4月2日)

晴天霹雳起苍黄,

美军将我飞机撞。

无端把我领空犯,

为非作歹太猖狂。

王海不愧好男儿,

刺刀见红英名扬。

中华儿女成一心,

打败美国野心狼。

2001年4月2日,星期三,阴。

刚才去爬山,刚走到山上,就听见收音机里广播昨天美国飞机在南海将我国的飞机撞毁。我方的飞行员王海目前还下落不明。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到抗美援朝的烽火岁月,我不禁热血澎湃。那个时候,我们多落后啊,但一点儿也不怕美国。美国算什么,纸老虎!

心里太生气了,就不想再爬山了。于是就回来打开电视,电视上到处都在播这件事情。空军和海军都出动了,但王海依然音讯全无。但愿早点找到我们的英雄飞行员。

老太婆今天煮的午饭很难吃,我只吃了半碗。她看我端坐在电视机前面一动不动,就知道国家又出大事了。问我,我就告诉了她。她说:我还以为啥事呢。你一个退休老头儿,好好把自己的身体保护好,就是给国家作了贡献了,未必你还能扛枪去打仗?

我想想,倒也是。我都退休三个月了,还能干啥呢?着急也是干着急,不如去爬山。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我一直处在亢奋的状态中。翟庭长诗词作品共计有近两千首。这近两千首诗词,涵盖了不同的历史时期,大致反映了翟厅长这辈子的一路征程一路风雨,有些诗词还是具有一定的思想性的。只是,老头子退休以后,创作激情陡增,平均三五天就整出来一首。而这些诗词,没有艺术性的同时,时代感也基本不在调上。我估计这是他离开了工作岗位后,也就脱离了这个时代的原因。这让我颇为为难。我试图为他修改润色,但感觉勉强可以拿出手的时候,我一看,早已面目全非,他写的字已经没剩下几个了。只好作罢。我问我婆娘,这咋办呢?婆娘白了我一眼:凉拌!你不会在一堆矬子里面选两个高点的呀?就如同老娘当年选了你一样,将就下呗!

于是我从中挑选出了翟厅长的三百首诗词。连浩如烟海的唐诗,后人在挑选佳作时,不也才挑出三百首吗?我逐一校正勘误,并在尽量尊重原作的基础上,适当作了一些修改。初稿打印出来的那天晚上,我像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工程,在家里独自喝起了小酒。

我婆娘问:完了?

我说:完了。

婆娘说:可算是完了。这一个月你狗日的像吃了春药样,天天半夜牙齿挫的叽里咕噜响,害的老娘就没睡个伸展瞌睡!  

第二天,我去刘厅长办公室汇报工作进展情况。他一把拉住我,仔细端详了半饷,说:兄弟啊,辛苦你了,辛苦你了。改天我请你喝酒。你看你,侄女儿读书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给我说,见外了不是?要不是我去问弟妹最近有什么困难,我都还不知道!放心,咱俩一辈子的兄弟,有什么事情,尽管给我说,尽管给我说!


我心里一热,就想着给翟厅长出书的事。这事是刘副厅长的大事,也就是我的大事。我问:给翟厅长出书的事,费用咋办呢?还是老办法,我去找家企业赞助点?

你傻啊!现在的形势你不知道嗦?《八条规定》出台以后,还敢这么搞,你想蹲班房啊?再说了,翟厅长的作品,是咱们厅宝贵的政治遗产嘛,整理出版他的政治遗产,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嘛。这样,这事你就别管了。联系出版和印刷这一摊子事,我安排小马去办。你就负责整理和校正事宜。再仔细看一遍,要保证质量和水平。

刘副厅长说完,我顿时感到一身轻松。联系出版这类事情对我来说,才真正是脑壳痛的事情。现在好,他的司机小马去办,让我立马轻松了一大截。他知道,办这类事,小马比我有办法。

果然,不到半个月,小马把一切搞定。出版社那个脸蛋娇嫩胸部扁平的美女编辑,天天打电话催我要稿子。我于是又咬着牙巴熬了几个夜,把翟厅长的诗词逐词逐句再斟酌了一遍,在尽量保持原来的基本元素的情况下,再次做了些小小的修改。然后赶快发给了那个脸蛋娇嫩胸部扁平的美女编辑。

又过了几周,我在电梯里碰到了小马。我见他手里拿着几本崭新的《翟大鹏诗词选》,我这才知道翟厅长的诗词已经出版了。我不禁十分激动,毕竟,这里面也凝聚了我心血。

我问,发行了多少册呀,给我一本做个纪念吧?

小马说,刚出来,总共就二十本。干脆全给你吧,你负责给翟厅长的家属和刘副厅长送两本去,剩下的你全权处理。

什么?总共就二十本?为什么?我大惑不解。

小马回答说:刘副厅长的意思,印几本,给老厅长的家属送两本,有个意思就行了。老厅长又不是什么名人,作品本身也没有什么价值,卖给谁呀?印得越多,给废品收购站的贡献也就越大。何必浪费资源呢?

我一时语塞。心里拔凉拔凉的,怪不是个味道。

我第一次没敲门就走进了刘副厅长的办公室。我默默地把一本《翟大鹏诗词选》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拿起新书放在鼻子前面闻了闻,然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这新书的味道,真香啊。妈逼的,算起来一本书值好几大千呢。

他停了一下,又看看我,叹息了一声,说:唉,管他的。总算是对老厅长的交代有个交代了。

然后他递给我一根烟。我给我自己点上,他也给自己点上。我们都使劲吸了一口。刘副厅长用手指弹了弹桌子,然后又用嘴对着桌子吹了一口,洒落在桌子上的几粒烟灰就随着他吹出的那口气,倏地无影无踪,飞灰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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