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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文化】知青年代录

 写乎 2020-09-14

文/岳定海

【作者简介】岳定海,四川盐亭县人,北京广播学院毕业,供职于绵阳广播电视台,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绵阳市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正式出版发行个人文学著作14部,执行主编《绵阳散文选》,《绵阳大观》等文学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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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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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系“知识青年”的简称,尤如当今“愤青”是“愤怒青年”的简称一样。

这是中囯那个时代大人物毛泽东创造的一件“新生事物”,何谓“新生事物”?意指是在“中国文化大革命”期间涌现出的新鲜的、具有革命意义的、显露共产主义萌芽状态的事物,“知青”便是其中一种。

知根底的人后来爆料,到“文革”疯狂而失序的中间这几年,国民经济已到崩坍边缘。尤其是年青人就业问题,更加严重:到处是无所事事的“操哥”、“二杆子”、“街娃”,打三个擒五个,提劲打靶,搧盒盒,绷阵仗等等,这父母是心急如焚,社会上治安藏着隐患……为化解矛盾,年迈的毛泽东在神秘的中南海发出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以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平地起了雷声,这城头长大的青年们,主动或被动地响应领袖号召,向遥远的、命运不可预测的贫穷而纯朴的农村出发。

我记得是1970年夏秋吧,位于盐亭北街84号的我们家门,时常有几个神情严竣的中年男人,手拿红宝书,以及“上山下乡文件汇编资料”,到我家动员我两个姐下乡插队。我还记得两个姐一见来人如遇瘟神,东躲西藏,那男人些也不急,一屁股坐在我家临街屋子的四方桌前,一边念“最新指示”,一边享用我母亲端出一小缸用珍贵白糖兑的糖开水,有个男人叫王文馆,他用袖子抹了下湿腻的嘴巴,扯长嗓音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望了下瓦片盖的屋顶,有亮瓦透出天光,又低头严肃地讲道理:“我们是毛主席派来动员的,你家不下一个人到乡下接受再教育,我们就要天天来,直到走一个才算了。”他忽然愤怒地骂道:“日妈的,搞快点下去嘛,你还躲求得脱?”

每天这个动员的结果是,我两个姐泪水涟涟,面容苍白,焦虑不安。有天我与初中同学袁某某、李某某、金某某在县广场转路回家,一看这个场面,我懵懵懂懂地问妈:“啥叫下乡嘛?”我妈亦是泪水泗流。我问姐,她们坐在油灯旁亦是泪眼婆娑。我一急,出门便去找我同学打听,他几个讲“下乡当知青好耍、安逸,干脆下去算了。”这下我赶回家,当场宣布“我要响应号召到农村当知青,做一个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我的决定,拯救了两个姐——她们曾担心到乡下后出不来,今后不好找对象等等。然而我的决定,让我人到中年的父母陷入到更为痛苦的焦虑之中。

他们替我担忧,那年我刚过16岁。在父母心中,我与两个姐,都是他们心尖尖上的肉呀。

1971年深秋,我和同学金某某在北街照像馆照了一张5寸合影,0.32元一张。随后上山下乡到盐亭县两河区章邦公社六大队五生产队插队当知青去了。

是我母亲送我下乡的。走的头一晚上,她没睡觉,坐在桌子油灯下,将染过膏子的阴丹布按尺寸剪开,一针一线,为我赶制一只挎肩的大布口袋,接口处用纽扣系上。袋子偏大,母亲朝里装一把机面、一瓶豆瓣、一小口袋米、一条叠得整齐又浆洗干净的裤子、一本红宝书、一双边耳子草鞋,这口袋基本就鼓鼓囊囊了。随即,母亲朝我衣兜头塞了三角五分钱,郑重地说:“大娃儿,你这钱急时有用的。我向店头陈经理请了两天假,送你下乡。”我什么也不明白,只迷迷糊糊地觉得,今后恐怕自已找生活自已管自已了吧,內心还是快活的——农村,好玩吗?有青蛙叫吧?草猛子多吗?突然袭来一阵忧伤,难道我离开爸妈了吗?离开多久呢?

一个未知的世界,等着我去敲门。

母亲领我从两河翻山越岭到达章邦场稍事休整后,我们爬坡朝我下乡的生产队也叫“苏家山”的地方赶去,一路交接,一路颠簸,摸到生产队时天已黑定,生产队顾队长带两个贫农坐在他家晦暗的大屋子前边街沿上接待我和母亲。在介绍了生产队基本情况和我安置的地点后,顾队长他们干涩着表示了对我下乡到来的欢迎。

趁着缄默的间隙,我抬头向四边打量了几眼-----这是套民国时期建的四合院,一律青瓦覆在沟梁上,穿斗建筑结构,墙壁相连,组合成川北农村极为常见的遮风挡雨房子。院子中间砌着青石板,边缘长着青苔,石板中间被人的脚底磨得发亮,有蟋蟀响亮地长鸣。
(电视剧《知青》剧照)

我们一行人围坐在院子上边的街沿上,支一张腻得发黑的小桌,点一盏若明若暗的油灯,已结了灯花,桌上堆着刚从地下刨出又用撮箕提到水塘边冲洗干净的带蒂的花生,队长笨拙地劝我们多吃花生,并自责道:“有好客,莫好菜,将就吃点,请了哈。”他在黑的影子里向我递了一把铜钥匙,叮嘱这是开门的,莫消弄丢了。

我下乡当知青近七年,难忘的事情有几百件,今天我找两三件叙述下就可以了,剩下长篇大作,日后再记。

有几件我亲身经历的知青生活不仅可怕,而且瘆人。

先讲拔棉花杆。我到“苏家山”后的新鲜感消失殆尽,顾队长在一个初冬的清早站住,手舞铜制水烟袋下达任务:“岳知青,你跟银娃子几个扯棉花杆喔。”我点头算是应承了。走到大坪地边岩坡下,我坐到粪堆侧边茅草茏的空旷石头上休息等银娃子几个主劳力。

不一会儿,分工后我们便分头扯起来。一下手,我暗自叫苦“遭了。”为啥?这近一亩地的棉花杆在经霜季节生长得无比凛然又无比坚挺,它们刚在秋天被队上勤快的妇女们摘了雪一样白的棉花,剩下棉花茎与干在地头继续长,如小树子一样长——小树子?看官读懂了,这行行棉花杆长得有小孩手臂粗细了,且长得根系发达,贯穿泥土岩石之间。

我们的劳作是拔掉它,将小树林一般的棉花杆用手工扯它,用原始的劳动除它,用机械的姿势拔它——如《水浒》中鲁智深倒拔垂扬柳的莽劲那样愚不可及而又激情四射。

大约我和银娃子几个是从上午动手的,一棵一棵的拔到黄昏落日浮动山顶之际,我这片还剩下十多棵茂盛如铁树一样的棉花杆了,银娃子疲惫地走了过来。
(知青文艺宣传队)

岳知青,我们几个分的拔扯完了,按道理讲我们几个该帮你扯完算了,一路走,看嘛莫法了,我们一个二个手板心都流血了,尺八今晚喝包谷搅团都使不起筷子了,看嘛,这手……”在微弱的月光下,我默默地看银娃子手掌滴血,峻娃子也走过来,把手伸给我看,牙缝“咝咝”地抽着冷气,表示未能帮我一把的歉意。

我示意他们走回,我要独自面对这一排“魔鬼”般的坚硬的棉花杆——我不是一个人战斗,我还有坚忍的心和钢铁般的意志。

月光在我面前恍怱成两片,虫声悠扬得令人愤慨。我摇晃着向残存而又强大的棉花杆走去,趔趄着走去:这十余棵棉花杆沉默地望着我,它们萧疏得可怖,在冷风中压抑着呼吸。

我手心的鲜血已然结痂,还长两个血泡,一点都挨不得。可是,不挨能拔起来它们吗?

有步没踩稳,我顺势倒在泥埂上,双手朝前挪动——今天,我的工分,我的口粮,我的劳动,我的表现,全在这棉花杆上了,我要灭了它!

像诅咒一般,我再次站立又再次晃动,我闭着眼摸索到了冰冷的麻木的狗日棉花杆,用血痂带血泡的手掌,牢固地抓紧棉花杆,朝夜空的方向使劲——我狰狞地笑着,大吼着,我接近于胜利。

我的鲜血、咸水、汗珠、热泪混合一团,深刻地浇灌着川北这片养育了我的父辈又不懈滋养着我的这片连绵不断的丘陵和这道沉重不堪的山地……

而到了初夏,一切都在美好,一切都在蓬勃,一切都在拔节,一切都在向上。

下了瓢泼般的暴雨,终于放晴。“苏家山”的远山近水一派葱茏,鸟声也如滴着白银般的阳光,纯净怡人。

顾队长一大早就坐到床边上对广播讲了做什么活路?女人扯地头的红苕草,男人担粪到山沟下月亮湾去灌包谷地。

我随福娃子说着笑话后来到茅坑边上,准备舀粪。这个茅坑偏大,上盖用柏木钉的简陋猪圈,一条瘦筯筯的老母猪在屎尿混杂的圈板上“哼哼”着,几只弱不禁风的猪儿子东拱西拱;粪水装了有半坑多,不大臭,甚至带了黎明前山野中庄稼藤蔓的清香。福娃子懒洋洋舀了一挑粪朝山下担去,该我舀了,一用力,粪舀子散了架,掉在茅坑里,这下一旁候到舀粪的群娃子说起风凉话:“啷个弄哇?岳知青,总要想个办法把粪舀子捞起来箍紧才做得走活路嘛。”他用扁担尖在沙地上画个女人潦草的形状,一脸坏笑地望着我。

我站在粪坑边,用竹竿在粪水中划来划去,探到几辫木块,费着劲捞上来一箍,还差一片,群娃子“嘿嘿”一笑,“尺八要下茅坑去摸才拿得上来。”

太阳已是火热,蝉儿长嘶,令人心烦意乱。我铁青着脸问群娃子:“这茅坑还有好深?”他咧嘴一乐:“少说嘛要打齐小腿杆。”我朝茅坑看下,又担心耽误地头的灌粪,耳边听到担头转的返回都又爬上坡了。心一横,朝茅坑边的石缝下去,站到齐大腿高的溽臭的粪水里弯腰找寻木片,头上母猪在快活地叫喚,它还洒下一泡尿,淋到我打着补丁的衣服上。

这个混蛋的木片千辛万苦被我用脚找到后,我举着它爬上茅坑,在炽烈的日头下将它们拼凑后箍紧,又接着舀了两桶粪水,朝坡下月亮湾担去。身后传来群娃子不安逸的讥笑:“年终评队上劳模,岳知青,我投你一票。你硬是缎炼得过橇了,连茅厮都敢跳了。”我也不晓得他后头说些啥子幽默讽刺带打击的话了,我必须担快点,我今天还没挣到工分。

这些许时光,对他人不过小事几桩,而对我竟久久难忘。四十多年如白云苍狗,一跃而过……但我分明记得,担粪那一天的暮色迷茫,红日在云海间漂浮,似乎在对辽阔的、复杂的、诡异的、善变的川北丘陵之下,如此沉闷的生活方式与生活內容,表现出久久的不满与疑问!
(他们在干什么?不知道吧?艰苦劳作休息间隙还要学习“红宝书”)

《作家洪与》微信号:hongyu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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