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兮。 这是非常简净的开端,一如那简净的名题——《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自《夜宴》之后,《越人歌》由诗成曲,杨青弹唱的《越人歌》,委婉而悠扬(沈幽兰版也好),不失为一首入门的小曲,相对于《仙翁操》和《湘妃怨》的寡淡,《越人歌》是更见情致的。 不过今天不谈这琴曲的具体操弄。为这曲子配词的《越人歌》不但有名,后面是很有些故事的(顺便更正一下,网上流传的《越人歌》琴谱上标着的“出自诗经”是不负责任的说法)。 ▲ 名句如美人,转身之后总有些故事 《越人歌》为何有名呢? 据说这是有史流传的,最早的译诗。 原文可不是长得现在这个“今夕何夕兮”的样子,我给你们看看它原来的长相…… 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囗(原字为左饣右甚)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 你们有一个人能看懂嘛? ▲ 此时我的内心已经崩溃成一条越人溪了…… 这是大概十年以前,我偶然翻阅《吴越文化》,发现其中引载有一则《榜泄越人歌》,这就是翻译前的越歌越调,也叫《越人拥楫歌》或《鄂君歌》,据传这是我们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最完整的一部江南方言民歌(祟拜鸟图腾的古越人并无文字传下来。有学者认为女书是古越文字的孑遗,关于女书和古越文化,将来或许有机会再写写)。 《榜泄越人歌》出自西汉刘向《说苑》:
说苑里庄辛为襄成君引这段歌辞的原意,乃是为了成一段龙阳之好,说:“鄂君子皙贵为王子,一个船夫爱慕他,犹能得以亲近,你襄成君比鄂君如何呢?我比船夫如何呢?为什么我不能把君之手?”于是襄成君竟被说动,乃奉手而进之,说:“自今以后,愿以壮少之礼谨受命。” 以今天的道德伦理看来,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一个故事。 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个鄂君历史上真有其人吗? 在所有我看过的注本里,这个君字底下的注释都是寥寥的数字:指鄂君。 很多年以来,在没有看清它原本面目“滥兮抃草滥予……“的时候,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就是一个美好的越女对着傲娇的楚国王子婉转示好。关于这个故事的结局,读者们想出了多种版本。 比如席慕蓉曾经把它转译成现代诗——即"写在黑暗的河流上——读《越人歌》之后",原诗很长,我摘选最后一段:
总之,感伤的人想见他们的生离,悲悯的人认定“鄂君在听懂了她的歌之后就微笑着把她带回去了。” 对于这样一个漫无年代标记(只泛泛地注着是战国)、也无姓氏出身(只说是楚国的贵族)的鄂君,很久以来,就在我的想象里和越女拥楫而渡。没有面目,没有来踪去迹。关于传说,原不需要追究太多。
鄂君泛舟在史上是否确有其事,这个我一直以为是传说中的人物,在历史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很好奇。 关于鄂君是美男子一说,似乎并无疑义。 唐李商隐 《碧城》诗之二:“ 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另一首《牡丹》诗:“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 明陈子龙《春游》诗之一:“鞭冲湿雾张公子,舟泛横波越鄂君 。” 正因此,越人悦其美,作《越人歌》,以求“交欢尽意”。 目前学界基本认定的鄂君有两位,一个是楚怀王其弟启(楚怀王和楚顷襄王时期,简概之战国时期),一个是楚共王其子黑肱(楚康王楚灵王时期,简概之春秋时期)。与越人拥被而歌的是哪一位迄今无有定论。(说起鄂君的由来,也很令人歔欷。商时,黄帝的姞姓子孙封在鄂国(今山西乡宁县),夏商时为诸侯国。周夷王七年(公元前879年),楚王熊渠灭鄂国,把楚王子分封在此称鄂王,后来称鄂君。) 关于楚怀王其弟启被推断为越人歌主角的证据,主要来自《鄂君启金节》以及《说苑》里提到“楚王母弟”之关系,以及时间上的揣测。 1957年,安徽寿县出土战国时代楚王颁发的免税凭证《鄂君启金节》,铭文记载了公元前323年,楚怀王发给鄂君启舟节和车节的过程,并详细规定了鄂君启水路、陆路交通运输的路线、运载额、运输种类和纳税情况。 铭文很长且诘奥,有兴趣的可以自己找来看看。 (顺便说下楚怀王熊槐(约前354年―前296年),战国时期楚国国君,芈姓,熊氏,名槐,楚威王之子,楚顷襄王之父,前328年―前299年在位。他的妹妹就是宣太后芈八子。他本人就是巫山云雨一词的词源。)
《说苑》里庄辛说襄成君一段,根据庄辛是楚襄王时人来推算,其年大约在公元前298年—前264年之间。如果所述越人故事去此不远,说者和听者都能心领神会,那么公元前323年左右于时间上是合适的。不过心领神会与时间是否有必然之联系,以及鄂君启是否为楚王子都待定(是为子为弟或是否楚王宗室都并非确定),近年来,甚至有人对鄂君启金节是否实为歇君启舟节也有了疑义。 另一个被认定的鄂君子皙是楚公子黑肱。 《说苑》里提到:“鄂君子皙亲楚王母弟也,官为令尹,爵为执圭”。又《说苑 · 善说》第15则提到公子皙,卫大夫蘧伯玉说服楚王“追公子皙濮水之上,子皙还重于楚”。 这个蘧伯玉为楚康王楚灵王同时代人,其中的楚公子子皙也当是同时代人。 按《春秋左传》、《史记》诸籍记载,春秋时的楚公子黑肱,为楚共王熊审之子(楚共王共有五子),楚康王楚灵王的同母弟,名子皙,被灵王(公元前540-529)封到东鄂,曾为令尹,也曾在楚灵王时代避难国外。 另外,据苏州杂志第九十一期《吴歌的源流》一文,提到《说苑》记载着“春秋时期公元前559-545之子皙泛舟于新波之中……”。 看起来,这个同名、同为令尹、又确为王子的公子黑肱更接近鄂君子皙的身份。
史记是这样记载公子黑肱的:在共王在世的时侯,因不能确定继位的王子,曾经以“拜璧”的方式,由神来确定。在五子之中,除了子皙和子比,其它人均或多或少沾着了璧的边——也就是说,有三个人都有资格继承王位。公元前560年,楚共王去世,公子招即位为康王,康王在位十五年后死,他的儿子熊员继承了王位。楚国的内乱终于爆发,公子围、子比、子皙、弃疾四个王子加上一个侄辈,连续打了十多年(史称五子三王之乱),最后公子弃疾登上王位,史称楚平王。 史记楚世家说:“(公元前529年,在平王入都之前,平王使计)初王及子皙遂自杀。”关于鄂君子皙,着墨既少,到此遂无。 在沉重的历史背后,总有一些美丽的传说,子皙的名字留传到今天,不是因为他作为一个王子的政绩,而是传说中他动人的仪容,如同陆游流传在今日民间的,不是他九千余首诗词稿中报国无门的悲壮,而是沈园留壁的无限凄凉;如同苏东坡留给我们的,更多是他的嘻笑诙谐与酱红诱人的东坡肉,而不是他作为一个政治家的才干和宏图。对历史上那些真实存在过的人来说,这样的流传是幸或不幸,只有问他们自己了。 ▼ 文字:任淡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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