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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部书记三两年 | 作者:张开强

 大河文学 2020-09-15

支部书记三两年

作者:张开强

包村驻队才两年,工作任务完成一般,乡党委却突然派我到村里担任党支部书记。刚熟悉套路就负责全面工作,咋说有点紧张!但也不能跟组织打别呀。迎着新千年的朝阳,我难说高兴地上任了。

为啥选我

这个问题在乡村两级和街镇上小热了一把。的确,村支部书记别看“官”不大,但那也是党和国家最低领导人。属于党委政府的神经末梢,是个极敏感的地带,资历和经验尤为重要。按常理,这个位置的人选,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我头上,咋能不让人议论纷纷呢?

有比较中肯的,“这么年轻就委以重任,组织有意培养啊!但责任的确大点,要用心”。“2600多人,在咱乡可是个大村,不好搞啊!”。“这个村底子不错,就是这两年老有人告状,有些事得积极回应一下”。“抓住关键人和关键事,先把群众的心气捋顺了”。“村里的会计点子多、威信高,多向他请教”。“这个村拿工资的人全乡最多,是个可以利用的政治资源”。有糊乱猜疑的,“肯定给领导送礼了,不然能用他?”。“本地人,谁搞得赢他?”。“这么乱的村还去,多有能力么!”。“真是下手快呀,谁帮的忙呢?”。“不就是爱主动打扫院子里的卫生么,领导印住象了!”。也有冷嘲热讽的,“这次派下去三个支部书记,到时候能一下子提仨?”。“搞得嘢!啥时候喊乡长?”。“你当过学生干部,这差事还不是小菜一碟!”“新支书,啥时候到你那学习学习?”。“想进步就得吃亏,别吃了亏还进步无望!”。当然,更多的是人云亦云,茶余饭后扯闲时多一项谈资罢了。

其实,党委是这样考虑的。该村近两年老有人上访告状,村支书又稳不住,只好换人。但现有的党员中大多不具备任职能力,个别想干的党委又不放心。一般这种情况,从乡干部中下派是个不二选择。还是那个问题,为啥选我呢?原因有三,一是基础不错。大学毕业已是正式党员,这样的同志完全可以压压担子。二是这个村我熟。村里的两大姓我都有亲戚,其中一姓是姥娘舅家,我上学前一直在姥姥家长大。还有,父亲在该村教过学,我就是从这儿考上乡重点中学的(那时一个乡有一个重点中学、还有几个联片的普通初中),也算有点人气。三是年轻。不管是干出了成绩,还是工作有失误,都是一笔财富。趁着年轻,在底层摔打摔打,跌倒了再爬起来。即便摔出点“小伤小病”,“恢复”的快不影响继续前行。领导谈话时也说了,不选出新支书你就一直干着。我还多了一项组织任务。

上任第一天我是这样表态的:咱村爱告状和挑事的,不是我的娘亲就是我的表亲,有事好好说。别像个没头的苍蝇到处乱串,丢人带现眼的。谁再告状、挑事,是舅舅家,我到家里去哭,还要在您那吃饭,不做饭我摔盆打碗不愿意!是老表家,咱俩单挑,谁打赢了谁是大哥。你能把我这个“官”打走,我谢谢你!谁愿意受这份罪啊!还有同学们,要告状找老师去,谁要不听老师的谁不是人。我当支书不在村里领一分钱工资,你们白捡个义务工使用。细算起来,节省的钱相对于每人增收一块多。这一表态不要紧,在村里炸开了锅,“才几年不见,这孩儿大变样!”。“他这一招够狠,谁跟外甥辈的一般见识呢?”。“说的在理,咱不能添乱啦!”。“表嫂他没说咋治啊!”。“他这是跟我们耍横?不太象!”。“大学生支书说话也正粗鲁?”。“他一上任我们就增加收入?我咋没见到钱呢?”。消息传到领导们耳朵里,他们很欣慰:象个农村支部书记的样!

钱从何来

表态算是基本稳住了局势,但光表态不干活又能稳定多久呢?可干活最棘手的就是,解决钱从那里来的问题。

刚上任没几天,小学校长到村部反映,有一排教室要倒,村里得赶紧想办法。其实,不去学校也知道个大概。我上学那会儿,有两排土墙教室、一排砖瓦房。土墙教室不能用,一、二、三、四年级在村部错天上课,我们五年级在砖瓦房全天候学习。后来集资办学,土墙教室改建成砖瓦房,原来的砖瓦房留用。又十几年过去了,留用的砖瓦房也变成了危房。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带着村支两委走进教室的那一刻,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三间屋的教室,用六根檩杆支撑着房梁。其中一根就是我当年坐的位置,碰巧我的语文老师正在上课。校长说:“暂时安全无忧,但还是得从长计议”。还说啥呢?学生必须搬出教室。这个险冒的太大了,宁愿集体休学一年,也不能拿孩子的生命赌明天!立即召开党员组长会议,大家商定要盖教学楼。再这样兑兑付付办学太对不起下一代了。那时建筑成本还低,八个教室,十八间屋的两层小楼也就十几万元。但村里一分钱没有,向群众集资也十分困难。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最后还是想出了办法。村集体杉林,最低3万元发包;向全体群众倡议捐资助学,多少不限;争取乡政府和各站所资助一点;请外出参加工作和经商的成功人士回家,慷慨解囊;再欠一部分每年还一点。我在家还没当过家,吃住跟父母一块,这欠钱办事心里发虚。同志们给我打气,“不怕,咱欠钱干正事,光明正大”。“国家还发行国债,不也慢慢还么?”。“咱村多年不出去跑,你们多联系联系成功人士,说不定还能争取点项目款”。就这么干!出去结交成功人士的过程,最让人感慨。大家那份热情、那份真挚、那份主动,比给多少钱都可贵。教学楼落成的那天,就在校园摆起酒席,招待来客和回家的乡亲。条件虽然简陋,但场面热烈的不像个样子。最让人感动的是,一位外出多年的退休干部。七十多岁了,在老伴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拿出信封:“我就这个能力,1200元尽点绵薄之力”。我那时的工资每月还不到300元啊!这次,大家共捐资4万多元。后来,本村一名能人又几次争取校园改造专项资金,持续为家乡教育事业发展尽心出力。都说思路决定出路,的确要抛弃有多少钱办多少事的旧观念,树立干多少事筹多少钱的新思维。

这事走了那事又来,村干部的工作没有节假日。一个星期六,村里的变压器因线路老化着火了。虽然没有造成伤亡事件,但正值春上农忙时节,哪能停电呢?电管所也在第一时间赶到,但要想通电一个字--“钱”,又得一万多元!只能将党员队长喊到现场办公。大家一致认为必须每家每户摊钱,要是涉嫌加重农民负担共同承担责任。但在摊钱标准上,意见很难统一。有人主张照明和经营性动力电不能一样,有人主张随每家的电器负荷走,还有人主张按每家的平均用电量算账。有个队长说的实:“急事急办,宜粗不宜细。这时候不能太民主了,就按动力和照明分开算,简单!支书拍个板”。“这个队长说的有理,大家辛苦一下。每家每户收钱,谁不交不送电,不在家的村组干部先垫上”,我还没说完已有人马上行动。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半天恢复通电。这件事也说明,农网改造的确该抓紧了。当时的政策是“国家掏钱改电网、农户出资下户线”。只要牵扯让农民出钱,工作就不好做。更何况施工中的运输费、人工费、伙食费、赔偿费等都没有着落。“内部消化”,还是会计有经验。发生在本村的费用,从村提留中扣除。比如,运输找本村的三轮、挖窑找本村的劳力、伙食安在各队长家、附着物赔偿记账。工程完工后每家算帐,先从自己应该上交的村提留中扣除。不够再延伸到兄弟姐妹和表叔二大爷家,农户间算账给钱村委会开具上交发票。外出产生的费用村干部垫付,回来照样抵扣,反正村干部总是兜底吃亏的。现在想来,幸亏那时候有村提留,村里还算有点财权。不然,该怎么办呢?

动用积累工和义务工修路是常有的事,但组织工作难上加难,关键还是钱的事。按说积累工和义务工就是让群众出工,可这年月修路,遇山劈山、逢水架桥,非人力所及也。只能将工折算成钱请工程队。我那年遇到的是,全区统一修省道,各乡镇都有几公里的土石方任务。乡政府组织支部书记现场分工程量,要求各村单独或联合请工程队施工。很明显,乡政府也怕背债。晚上,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咱们可得联合顶住,坚决不能自己施工,到时候欠工程队的钱找谁要呀”这是邻邦村的支书“就让乡政府统一施工,欠乡政府的钱我们认账”。“老弟呀,收到钱也不能痛痛快快交给乡政府,留点村里自己发。平时不能将‘两工’折算成钱,这回可有理由了”这是我以前驻队那村的支书。“我说,你那村的工程队找好的不?要没有我给你介绍个咋样?到时候给你搞个烟酒钱”这个支书平时就精明的有点油条。“明天有事不,有几个支书到我这儿来,要不你也来商量商量?”不知道这位又是在打啥主意。真是各打各的小算盘、都有自己小九九!后来,因区里工期催的紧,大多数村又不愿意组织施工。乡政府只好再一次负债搞建设。说实话,若是让村里施工,我还真不知道该怎样筹钱,结清工程队的欠款只能有劳后任了。

要说操钱的心,莫过于收上交。2000年前后,正值农民负担最重、干群关系最紧张的时期。群众抵触情绪大、上交任务又少不了。以前当包村干部是代表乡政府催任务,现在当支书是自己收任务。角色转换了操心也不一样,得实打实的收啊。可收钱和维稳不同,维稳你可以真不真假不假的说些过头话,装着辈分低耍耍赖,求得长辈们“大人不记小人过”。收钱,姥爷、舅舅真拿不出来,你也是干急不冒汗。为了调动群众的积极性,我们制定一次性结算奖励措施。所有村干部包片分任务,到时候拿钱了事。还没到碰头交钱的日子,就有群众吵来了。别人都是税、费结清才得奖,有个村干部却管理费(包括乡统筹、村提留)收齐就奖励。欠着农业税还拿奖,交清的群众自然不愿意。这是典型的耍滑头、卖人情,为完成任务搞变通。更严重的是把规矩搞坏了,必须坚决刹住。虽然这位是我的长辈,但一样不能客气。私自奖励的钱从工资中扣除还不算,造成的影响自己想办法消除。就那,仍有些群众拿此说事,上交分批交清还要奖励。到了拿钱去财政所算账的日子,我是一把手不带头不行,没有收够任务数只能用私人的钱垫上。好在爹妈支持工作,以我的工资,全拿出来还不够。几年下来,收上交垫的钱、办公事垫的钱等,各种“损私肥公”算在一起能有两三万元。离任时领导让谈体会,我感伤地说:“我真是好当官!每月300元的工资,却拿1000元去买个支部书记当”。虽然有点埋怨的成分,领导也能理解其中的苦楚,宽厚地说:“付出的多,将来收获必定不一样”。

事该咋干

解决群众的事情不能搞条条框框,得讲究顺势而为。这个道理我懂,包村驻队时也见过。群众是先重情面、再讲道理,最后才付诸法律。但知道了离干起来,差着好几个等量级呢!

2000年大旱。群众一再要求减免农业税和发放救灾资金,这样的事显然超出了村一级的解决范围,咱免不了税、发不了钱,但力所能及的事那得干好。村干部到各组协调用水,疏通沟渠、分配水量、查看用电、调剂秧苗、解决争议,白天黑夜地忙个没完。争吵、叫嚷、摩擦、撒气、责骂,这个岭到那个沟此起彼伏。急上了火、熬红了眼,扯破了嗓子、气炸了胆。难得人人满意、但求无愧于心。恰在这热火朝天的抗旱当口,救灾资金下来了。你不能嫌少,但的确难以满足需求。若按人算,每人平均三、五块钱。怎样将这“杯水车薪”发到群众手中,上面也没有一个可操作性的标准。我们只好每个村民组给一点,让组长想办法发下去。有的直接当做抽水电费、有的接济了五保户、有的支付了起水沟的工时费、有的买来水管谁用谁借。就有一个组不像话,吵吵闹闹要分钱。组长气得不行,买方便面每家分两箱,大家都觉得合理。这事让乡领导知道了,逮着我好一阵批:抗旱救灾资金,显然是抗旱用的!谁让你平均分配?还发方便面!上面不追究还好说,要是检查下来第一个处分你。我喜欢凡事先从自己找原因:也是!抗旱钱、抗旱钱,田地干旱才给钱。难道这个组家家遭灾?即便是这样,情况是否相同?绝收的和欠收的能一样救济吗?别看钱不多,但政策性很强,万不能草率行事!但又一想,这事处理的群众也没意见呀!我错在那儿呢?后来经历多了才明白,政策讲究公平(条件相同),可群众更注重公正(结果有同)。给老百姓办事要坚持这样的原则:必须公平、力求公正、经得起公开。

还是抗旱的事,差点发生一场械斗。有个村民通过调剂,将自己的责任田集中到一条冲的最上端。两边山坡种植茶叶、山下田块推成池塘养鱼。即发展茶叶,又经营垂钓,还兼顾农家饭庄生意,典型的致富带头人。农村是这样,你比别人强一点可以,强的太多难免遭人嫉妒。这位大方好客,平时跟周围相处的还行,群众也说不出来啥。可干旱不是平时,你不能囤水养鱼,得放水救秧。群众不是商量而是必须,理由是有口塘是承包组集体的,保吃饭比保经营重要。可这位也有自己的理由,总共五个鱼塘已放了三口塘里的水,再放塘里尽剩鱼了,还不死的快?就算那口塘是大家的,还有两口塘的水我也做贡献了啊!再说啦,你们救秧苗是为了吃饭。我多年没栽秧,一家老小全仗着养鱼过日子,也不能把人逼的要饭呀。话一戗起来情绪就激烈了,群众掂起锄头要去挖塘埂放水,这位操把镰刀拦在路口不让进。恰巧养鱼的这位是我老表,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所谓无风不起浪,对抗到这种程度不仅仅是争水问题。救秧活命只是个说词,谁家绝收一年也不影响吃饭啦。从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知道了事情缘由:我这老表为了过水,前不久从山岭正中间横埋一根U型管。可沿着山岭居住的群众心里有疙瘩,这不是挖断龙脉了么?但人家又没挖明沟不好找事,这回可算找到茬口出气了。别管有理没理,犯了众怒就得有个交代。老表的工作我来做,群众的情绪其他村干部捋顺。最后,老表同意再卖点鱼后继续放水,群众也算争赢了。至于到底放了多少水,救活了多少秧苗,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我听说有人要求就放点,没人过问就闸住。打的是消耗战,慢慢也没人关心了。所以,有时候时间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山区的边界纠纷多。不光群众之间,群众与集体之间、集体与集体之间都有算不清的账。就因建教学楼的事,为将杉木林承包出去,必须先搞清四址界限,不然承包人不放心。这片林子东、南、西三面都不扯皮,唯有北边界最复杂。与群众有争议的地方,与邻村也有边角纠纷。原因是这一边从东到西好几公里,几山几洼上下,沟沟坎坎还多,南北折转几回。正因如此,就没有人认真地踏过一次界。每有需要都是站在最高处指认,反正是集体的,多点少点无所谓。可现在让渡几十年的承包经营权,不搞清边界人家没法看管。咋搞?走!必须顺着北边沿走一趟。决定行动的时候还有伙计打退堂鼓。辛苦自不必说,关键是说明白了能写得清楚不,别到时候还是口口相传。这个担心并不多余,但不去钻钻林子就能整敞亮了?带着思考到现场更有利于问题解决。请来乡林业工作站技术人员和各利益相关方代表,大家从东到西指认一遍,有争议的地方现场商定。村与村之间的意见很好统一,只要有明显的界限就行。与群众搭界的地方本着退让原则,让老百姓占点小便宜肉烂还在锅里。最难就是怎样把大家说的记清楚,都说我好赖上过大学负责现场记录。我挖空心思将沟、坡、岭、路、岗、凹、坎、埂、氹、冲等,当地表述地方的名词全搜刮一遍。再配以上、下、走、过、跨、接、翻、顺着、延伸等表示行进的动词,借助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底、旁等方位词,将动、名词连接起来。比如有这么一段:顺着老凹北侧大岭一直向西,过滚泥氹再转向南,沿骑牛沟到坡底。没在农村呆过你读着就费劲,但群众听起来比GPS测绘还清楚。这一路边走边写,比完成一篇文章费劲多啦!就那还不能完全表示清楚,有些地方需要画图衔接,有些地方得用错别字代替,还有些地方必须精确到米。最后修改定稿能有几百字,读来就是一副从东到西的行进图。终于搞清楚了,算是了结一场历史积案,在村里总有群众表扬。连多年的老林业都感叹:真是没见过!看来,解决基层的问题,与群众面对面才能心贴心。

在村里工作,永远有调解不完的矛盾,有人说这是中国对世界司法的一大贡献。不象西方所谓文明国家,两口子有矛盾还各自请律师到法院裁决。我们虽然不需要法院那种条规和档案,但必要的字据还是少不了的。我遇到过一起竹林纠纷,每次调解双方都同意。可过后不是他反悔,就是他变调,能叫你肚子气青。啥原因呢?土地有边竹林无界,每年新发的竹笋可不按你人为的边界生长。这地方群众又多年靠编竹篓挣家庭开支,竹林里有利益。其实,每次调解也都将所能考虑的扯皮因素全照顾到了。可只要到了挖竹子编篓的季节,不是这家挡了我的路,就是那家遮住他的阴。反正总有花样翻新的理由,说到底还是找个借口争利益。这两家的矛盾村里已经解决多年,我去的时候村干部是一种躲避的状态,连老百姓也说他们鬼不缠。老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呀,得想个办法。为此,我请教过1966年至今一直担任某村支部书记的老前辈,咨询过当律师的同学,借阅过法庭的判决书,学习过相关法律,走访过周围邻居,调查过彼此的人情交往。这一番折腾不仅全村,连村外的人也知道了。两家到处打听新来的支书准备干啥。其实,一是的确需要全面了解情况,为结案做好准备;二是把小事有意戳成大事,制造点舆论压力。当时,伙计们也不理解:多大点事,大不了不理他,值得费这么大劲?等各种议论和猜疑压的他们受不了的时候,该我拿劲了。“自己说咋了结,想好了你们说我写。最后要加上一条‘保证不再扯皮’,并在这一条上按手印。”我说着往外走“依你们的为人一下也搞不成事,商量好了我随叫随到”。后来的事就好办了,只等书写文案。群众纷纷传言:两个“精明”人叫新支书给治住了!窝囊一顿不说,还白纸黑字签字画押。凡事都得有个了结,中国人就讲究口说无凭立据为证。处理一件事教育一大片,为此我还曾沾沾自喜过。没想,费孝通先生1947年在《乡土中国》中,就对基层社会这种“无讼”的治理方式有过精辟论述。汗颜!汗颜!

我工作的山区,有两件事一年到头轮番值守。从五月一日到十月一日防汛,从十月一日到五月一日防火。防汛守水库、防火守山林。一般情况有点小火小汛村干部尽力群众也积极,不会出现大的险情。但心里的那根弦不能松,尤其夏季和清明。那年八月雨水特别大,我老担心出事。晚上雨点一急,就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农村老话讲怕事来事。有天半夜,水库的闸门竟然开了,你说邪乎不?我大学学农业,知道水库正涨水时不能开闸,有溃坝危险。马上去现场!可启闭器失效了,岸上关不住闸口。你说这不是要了人命么?望着水面漩涡松一阵紧一阵的晃悠,想想坝下住着一千多群众,手脚不由自主地发紧。用纤绳拴好船只,冒险抛下的沙袋,顺着漩涡就吸走了。“砍硬杂木扎成网,绑上沙袋往下沉!”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岸边已集聚不少群众,手电筒照亮了库面。这时候分工最容易,一叫一个准。忙了大半夜终于把闸门堵住了,看着大家疲惫的笑容,我连鞠几个躬。在现场!你不光履行了职责,更能感受到群众中蕴藏着无穷的智慧和力量!

计划生育工作是项“帽子”工程,可这“帽子”的紧箍咒只能紧到乡镇一级,再往下紧就滑丝了。公务员序列你可以追责任、挪位子,村组干部即便受处分、甚至离职他还照样种地。因此,村一级的计划生育工作多是应付。这边忙着四项手术、各类报表、迎接检查,那边还得照顾群众情绪。该隐瞒的隐瞒、该说情的说情、该透信的透信。我最烦计划生育检查那一套,形式大于内容。计划生育目的是控制人口数量、提高人口素质。你监控生育情况、搞好卫生服务不就行了,非要细化100多项考核指标。开会没记录扣分、孕检来晚了扣分、避孕套发少了也扣分。有一年上级检查抽到我村,本来装孙子陪小心慌了一天,他还在那找毛病。什么宣传标语不明显啦,回来见面不及时呀,小组工作不到位呀,好象全国人民都得配合这次检查似得。我啄了一句:叫咱生俩非生仨,找事没有屁话说。这样吹毛求疵纯粹鬼扯!检查组打听到我是支书,也没有咋着。若知道我乡干部的身份,还不定怎么样呢!计划生育30年最大的功绩是,控制了人口的过快增长,转变了人们的生育观念。但作为最基层的乡村干部,的确是在腹背受气中顶力前行。一把辛酸向谁说!

如何搁伙

作为村党组织的负责人,我更愿意把班子建设说成搁伙计。这样一个说官也算官,说民就是民的队伍,融通比严肃有力量。

当然,融通不等于一团和气,该讲的规矩必须得讲。就说村干部值班制度、代表议事制度和民主理财制度,能坚持下来不少费劲。值班嫌麻烦,有时候呆一天啥事没有,有时不该值班却要到场。于是,隔三差五地缺班,群众办事找不到人。议事制度不落实,主要是有些代表好提意见,常常出现议而难决的现象。后来就用“村支两委+”代替代表议事会,至于+谁视情况而定。这样,爱提意见的代表更找茬了,最后发展到只要参会就反对。民主理财搞不好,纯粹是心态作怪。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开支,就是不想让人查。觉得自己垫钱没人管,进趟城跟审贼似得,心里不平衡。关于值班定了两条措施,一是村干部值班表张贴到每个居民点,公开有利于监督。二是缺一次班伙计们到家吃一天。不去也算缺岗,转回头吃你的。别小看管饭,最后吃的家属唠叨、伙计埋怨。不是经济条件不允许,而是大家没那闲时间,尤其农忙季节。我还敲个边鼓:反正我有时间!既然大家都耗不起,那就得按规矩来。关于代表议事,先做通伙计们的工作,首先在思想上不能对立。我召开第一次村民代表会送的是邀请信,还签上自己的名字表示真诚。管用!历史性地来了个满员。这次没什么具体任务,主要是彼此熟悉熟悉,让大家发发牢骚顺顺气。你对别人尊重有加,别人也不好意思恶语相送。摆了些以前的不应该,道了道委屈。表示要支持工作,但也不会客气。以后的决策难免有面红耳赤,甚至拍过桌子打过板凳。但只要形成意见,“刺头”往往是最得力的宣传员。关于民主理财,先请乡农经站入驻,把历史旧账搞清楚。之后的开支一张张说明解释,有争议的举手表决。直到我有一笔开支被拒绝报销,理财组和伙计们才真正服气。组织议事公开、财务开支透明、群众办事方便,老百姓心里舒坦就是最大的政治。

一个班子各方面的人都有才和谐。意气相投只能是个美好的愿望,雅量容人才能发挥集体的力量。村民代表中有位爱提意见的党员,言必毛主席说。人非常耿直,就是跟不上形势,群众说他代表着正义。这样的人能促事难成事,往往自以为是。当初乡党委配班子征求意见,直言不讳地说自己能当支书。团结住他能稳定一大片,就是不好打交道。聘进支委是一着土棋,走不好容易憋死牛。事非经过不知难,提的意见总觉美好实难落实,有时还被群众冷嘲热讽。好在这位有股子别劲,越是办不成事他越不服气。受委屈遭白眼不怕,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回头,历练中不断调整自己。我也崇拜毛主席,从交流主席著作中加强沟通。这对他触动很大,没想到七〇后还有主席的粉丝,而且担任村支部书记。沟通多了思想就容易拉近,慢慢的有了共识。比如,他以前坚决反对上级来人管饭。一则毛主席那时候干部吃饭给粮票,不给基层添负担,老传统不能丢。二则上级有要求,村级不能有招待费。可深入到工作之中他才发现,单位也象家庭,来人起客是常态。且不说干部背锅不现实,有时候不管群众的饭照样办不成事。他也逐渐转变,主动提出在村部开伙,自己熬大盆不算招待。伙计们再也不拿有色眼镜看他,善意的旧事重提活跃了气氛、增进了感情。虽说工作还总有想不通,但曲折迂回不言放弃,班子也因他多了些韧劲。现如今这位真的当上了支部书记,而且村子治理的不错。见面就说:“回去玩啦,村里管饭”。我总是会意地笑笑。

村一级权力不大,但项项关系民生,关乎党委、政府的形象。廉政建设也是一个必须重视的问题。村干部当长了,都有卖个人情、走哪吃哪、收点烟酒等小节问题。但以此为交换,甚至不表示不办事,就是明知故犯了。有个村干部,群众找他办事没一回利索的。不是材料掉家里了,就是忙的还没顾上,关键没有表示。群众多有议论,他还沾沾自得。这种人最让人头痛,管松了无所谓,管紧了软对抗,但不管肯定失职。刚好同志们也看不惯他这种爱占便宜的做派,我就发动大家不冷不热地戏弄他:昨晚上收的啥酒?屋里还有好烟不?过年你还用买猪肉?这皮鞋不是自己买的吧!都说众口铄金,有时自己发钱的事,也让伙计们说成了腐败。村干部说长了老百姓也跟着和,这种舆论的压力比动纪律还管用。其实,你真为老百姓办事他会诚心诚意感谢,掂两瓶酒、塞两条烟、给筐土鸡蛋的事常有。我一般是这样,不好推迟的暂且收下,回头提着烟酒去他家吃饭。收礼没驳面子、吃饭又给了面子,谁不说咱共产党好呢?

基层组织建设是一项重要工作,但农村有弱化现象。“三会一课”制度没有坚持、党员发展严重脱节、党员活动日难见活动、民主生活会多年不开。一下子解决所有问题显然不现实,得有个突破口。这要征求老党员的意见,他们说最关键的是发展党员。以前支书有意压着,怕年轻人抢了位子。后来年轻人都外出了,发展找不到人。这几年倒是有年轻人回来干的不错,可人家又没有入党热情。党员年龄老化、选个支书都难就是这个原因,有后继无人的危险。我把做思想工作的任务交给这些老党员,他们热情很高。同时,村里每有会议,必然留下党员学习、交流,单独说说党建的事。虽然还没形成制度性安排,但工作没有落下。通过这种形式我们搞清了该怎样发力。比如,在土厨师、村医生和坐地贩等,走千家串万户的人群中发展党员可行性强。他们群众基础好、人情世故熟、职业还稳定,关键能够保持连续性。很快,在厨师中发展了一名党员。他是个谁有红白喜事都帮忙的角儿,在当地属于能吃半拉天的人物。几年后,被顺利选为村主任。村支部开民主生活会人太少,大家批评磨不开情面。还是老党员经历多,扩大到村委、党员代表和村民组长。民主生活会变成了党内外交心对话会,批评空前热烈,大家有种坐不住的感觉。有人说,要想群众好受,就得干部难受。我说,干部难受不难受,关键肚量够不够。

怎样离开

下派干部毕竟不是常态,离开是早晚的事。但我的离开有点出乎意料,换届被选下去的。大跌眼镜吧!

干了三个年头近两年时间,恰逢村支部换届,在走还是留的问题上,我拿不定注意。按说换届前提出辞职最光堂,可又担心一旦离任,垫付的钱就不知啥时候能还上了。决定先参加第一轮选举,若得票率高就继续往前走,否则主动辞职。按预想进入第二轮,可在选支委时差一票。就这样,来非我所愿、走也非我所愿。后来听人讲,还是往任支书想继续干,在第二轮投票前做了工作,才有如此逆转。姥爷舅舅说,看乡里也没让走的意思,小孩成天在这受罪,选下去总该回吧!也有人说,我们两千多人的村就没人了?非得下派支书!还有人说,你是乡干部,选下去也不丢饭碗。不管什么目的,还是不希望我继续留任。这也教会了我选举得把握思想动向,民情是可以引导的。

事后冷静想一想,到底哪方面做的不好,没能得到群众认可?翻片似得梳理在任的一天天,还是没有抓住发展这个第一要务,带领群众奔向致富的康庄大道。面对上访不断、群众不忿的现实,把更多精力放在维护社会稳定上。因此矛盾调解抓的早、公益事业干的多。为了带好村支两委一班人,着重抓了组织建设。刚刚把本不融恰的几个人团结起来,还没发力搞建设。所有这些动作只是解决了群众的心气问题,但没有解决好吃饭问题。比如,没及时学习大田种茶经验,该村五年后才实现田改茶。群众有成功的果蔬大棚种植,没能顺势而为发展城市菜篮子工程。沿南湾水库几个组都是外来人网箱养鱼,自己群众只有打工的份。守着金饭碗要饭,老百姓是有想法的。该村有几十年的编篓子历史,只是任其发展。多年的实用性粗大重,没能向精巧化、工艺化转型,以至于逐渐失去市场。明显有几家豆腐坊远近出名,却没能引导形成品牌。同样的产品别人进入超市,不但销售翻番而且带出了一个地域品牌。农家乐、地锅饭刚刚萌芽,不敢鼓励发展,在这个节拍上又晚别人几年。试想,当初哪怕抓住其中一项,也能给群众带来致富奔小康的希望。

支部书记虽然不当了,但工作并没有离开,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别样的历练。首先得过面子关,好歹也是被选下去的。这人情就是怪,拉开点距离反而更好。走到哪里群众都比在任时还热情,有一种怕我受冷落的感觉。熟识一点的还帮着分析当差得失,这让我多一个角度审视自己。我的后支书岁月并不寂寞,工作之余还大有收获。在好心人的撮合下,与老家本村的一名教师处上对象。终成眷属后,我既是这个村的外甥又成该村女婿,生命和情感根植于此。同事们都说,我是官场失意情场得意。更有甚者,说我是早有预谋相机而动。我都认了!

一切都像在昨天,可匆匆已过十六年。我的支部书记岁月,有说不尽的欢乐与忧愁!  

责编 | 远岫

编辑 | 陈娜

审核 | 凌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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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开强,任职于信阳市上天梯管理区土城街道办事处。信奉不动笔墨莫读书,工作之余习惯将所思所想记录下来,让心灵有处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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