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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尽说故乡好,故人却在他乡老 | 作者:远岫

 大河文学 2020-09-15
人人尽说故乡好,故人却在他乡老
作者:远岫

读书方面,我一直比较落伍,至今常读的,无论国内国外,还都是些老作家的书。尤其近几年,国内小说,我只找些年度最佳小说集之类来读,里面都是编辑精选的好作品,一则免去了挑拣之苦,二则作家们各有千秋避免了阅读的单调乏累。我曾在两本不同的集子里,见到过叶广芩的《豆汁记》,于是就读了两遍——因为故事好看,也因为故事中丑陋却温情的女仆莫姜让我心疼。而对于叶广芩本人和她的其他作品,在去青木川之前,我的印象一直都是模糊的。

2014年6月,我随朋友自驾甘南,回程走九寨沟、成都,又经陕南。同行的朋友说当年热播剧《一代枭雄》的原型就在陕南的青木川,于是一行人特意取道青木川。在青木川古镇的种德书屋,摆满了书中人物许忠德的原型——徐种德老先生亲笔签名的小说《青木川》,我脑海里本能以为作者就是徐种德,待仔细看,原来是叶广芩——《一代枭雄》便是根据叶广芩的这部小说改编而成。我当即买了一本。从青木川回来,我一口气将《青木川》读完,甚至连后面的编辑手记《叶广芩与青木川》也一个字都没落下,掩卷后依然沉浸其中嗟叹不已。自此,叶广芩的小说,遇之必读,且每每流连回味。几年来,竟也陆陆续续读了她的《状元媒》《黄连·厚朴》《谁翻乐府凄凉曲》《太阳宫》《扶桑馆》《黄金台》《梦也何曾到谢桥》等十来部(篇)小说......对叶广芩的文风由陌生到熟悉,也越来越喜爱这个优雅平和、温情脉脉,被称为“贵族作家”却毫无骄娇之气的女作家。

最近在读的一本小说集里,我又与叶广芩相遇。这本文集的第一篇就是叶广芩的《苦雨斋》。《苦雨斋》是叶广芩近年来的新作,一字一句读完——我对叶广芩的小说,向来不肯走马观花,《苦雨斋》还是叶广芩的味道,文笔不焦不躁、亲切随和,又处处彰显老作家非凡的写作功底和深厚的文学素养;《苦雨斋》的骨子里仍然是满满的老北京韵味,故事也依然好看耐读,引人慨叹深思。但《苦雨斋》又与以往的作品有所不同,读来耳目一新。这“新”,便是我感受最深的——年届七旬的老作家,网络语言的运用自如,使得这篇小说,于层层铺垫、徐徐展开的讲述中,不光是个性化、立体化的人物形象展现,也不光是将历史与现实紧密融合,更是极好地体现了作家与时代的完美链接。 

《苦雨斋》中,叶广芩依然以她常用的第一人称“我”来讲故事。“我”是北京城旧式大家族金家最小的女儿金舜铭,是个退休了的作家。“我”的父母兄姐均已辞世。受父亲临终之托,“我”来到北京西郊一个叫瓠家梁的山村,寻找父亲唯一的弟弟——失散多年的六叔。六叔金载澄十七岁时,在他的小屋“苦雨斋”留下纸条离家出走,参加国民革命军做翻译,后又参加中国远征军到印缅打仗,从此杳无音讯。原来,六叔的同学王宝贵将六叔隐姓埋名,安置到了自己的老家京西瓠家梁,因为政治原因,六叔始终不能公开身份,一直隐居山乡,种了满山的香花槐,沉默度过余生。“我”因种种羁绊,一直到古稀之年,才终于来到瓠家梁寻找六叔,了却心愿。“我”住到村里的农家乐,通过种种蛛丝马迹,试图还原六叔的足迹。最终,在六叔的坟地,和他留下的后人一起,将六叔的谜底揭开。 

叶广芩是地道的北京人。叶广芩的父亲,是慈禧亲弟弟的儿子,也就是说,她是慈禧的侄孙女,隆裕太后的亲侄女,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1968年,叶广芩告别故乡,来到陕西西安,成为一名知青,并从此扎根西北。北京户口没有了,但老北京却永远在她心里、在她笔端,使她最终成为“离京多年的京味作家”。众多对叶广芩的评价中,我最认同邓友梅的一句:“叙事写人如数家珍,起转承合不温不燥,举手投足流露出闺秀遗风、文化底蕴。”

《苦雨斋》中,“我”的儿子黑桃老K、儿媳皇贵妃,都是现代社会的精英,孙子老猫正读高中,这三个人全部以网名出场,就连陪伴“我”的小狗也有个洋气的名字:Aki。这篇小说发表那年,在接受《北京日报》采访时,叶广芩谈起对北京的印象:不少老房子拆了,京腔京韵也正在消失。北京年轻一代如今满口港台腔、网络语言,他们的话让她听着很吃力,而她说的话也让年轻人觉得过时。“他们说我是‘蛋白质’,就是傻蛋、白痴、神经质的意思”。有时叶广芩冷不丁拍了一下他们的肩膀,他们也是满嘴网络语回应:“把我的暴雨梨花汗都拍出来了,我的肾上腺素都爆了表”。这些感受和生动的网络用语,她在《苦雨斋》里,借孙子老猫和同学之口,都表现了出来。小说中,“儿子在外企做事,花钱如流水;媳妇是海归,开着一个咖啡馆,说话夹洋文,把孙子老猫整得不中不洋,不伦不类,思维直接,词汇怪异,连个囫囵的中国故事也说不利落”。儿子家里抽象的装修风格,在“我”眼里只是“掩盖文化欠缺的权宜之计”,儿媳新开的Club,又进口了一大批“形式大于内容的‘猫屎咖啡’”,“装修走的是精神病路线”......凡此种种,我想应该同属于让她陌生和不能适应的北京变化,所以她感叹:“现在的北京失去了温情。” 

然而叶广芩并未放大这些对立和冲突,小说中的“我”是个温和却又“任何时候都不能失去自我”的老太太,正如生活中的她,一直保持着温文尔雅、亲切随和的大家风范。《苦雨斋》的最后,叶广芩用游刃有余的笔触,将与时代、与儿孙鲜明的代沟,在宁静安详的瓠家梁,在开满香槐花的山坡上,在背靠酷峪寨脸朝北京的六叔坟前,在彼此对亲情的追忆、对历史的尊重和理解中,悄然和解,获得一种情感上的共鸣。 

对于历史,叶广芩着墨不多,但自有她的态度。多年前,我曾无意中看到过关于中国远征军的故事,那段时间搜索过很多资料,越了解越难过,心里压抑了很久。《苦雨斋》中,叶广芩没有对远征军的历史做任何评判,但有人说,叶广芩的《苦雨斋》是在给当年的远征军正名。叶广芩在《苦雨斋》创作谈中回应说:远征军用不着我去正名,历史人心早已有了结论。

人人尽说故乡好, 故人却在他乡老。退休后的叶广芩办了一个北京暂住证,每年会到北京住上几个月,也算是一种慰藉。而作为作家,最让她无奈的是身份认同:前二十年在北京,后五十年在西北,陕西作家们把她当成“北京作家”,而在北京,她又是“陕西作家”。“我没有圈子,到哪儿都是一个人”——这是一种怎样的苦涩和落寞。 

叶广芩有没有借《苦雨斋》中的六叔,来抒写自己背井离乡终不得归的心境,我不得而知。之所以借用这个题目,是因为,我把叶广芩的人生,与《苦雨斋》中六叔的人生,联想到了一起。尽管时代不同,经历不同,但他们的感受一定有相通之处——也许现实生活中,他们本就血脉相连。

责编 | 清风

编辑 | 李艳萍

审核 | 凌霄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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