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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拐角 | ​作者:卢剑平

 大河文学 2020-09-15

楼梯拐角

作者:卢剑平

1

这是一个星期天。
下午,我上街回来,发现人们都吃过晚饭了,拔腿便向宿舍跑
通往宿舍是一条正在翻新的路。路面坑坑洼洼、凸凹不平,沙子、黄泥,积水,满地皆是,行走其间需七弯八拐,稍有不慎准跌个满身黄。我乏饿交加,心慌意乱,突然,身子一歪,一只脚踩进了路边的水沟里,泥水溅了我一身。
费了很大的劲,我才把那只脚从沟里拔上来。可是,高跟皮凉鞋的鞋跟却掉在了那粘性极强的黄淤泥下……我真想哭。
忽然,我眼晴一亮:在我们宿舍大楼底层的楼梯拐角处坐着一个补鞋匠,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我们这所小小的医专,地处市郊,离市区甚远,我到这里已两年有余,从未见过校园里来过补鞋匠,更不曾见过人们上上下下的楼梯拐角里蹲过鞋匠,这个人真会赚钱,竟把生意做到这角落来了。
我转忧为喜,一高一低地颠着来到鞋匠摊前。
妈呀!他哪是什么鞋匠。细皮嫩肉的,既眉清目秀,又温文尔雅,微微自然曲卷的发丝下掩着一张俏俊的脸孔,只是略显清瘦。
虽说他的衣着陈旧,但洗得干净、发白。与其说是鞋匠,倒不如说是个文弱书生。然而,他的面前却实实在在地摆着鞋匠的工具。
“小师傅,给钉个跟吧!”几个在他摊前的人刚走,我递过去一只粘着黄泥的腿。尽管他的年纪与我差不多,但我故意这样称呼他。
“把鞋子脱下来!”他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
“你脱!”我虎着脸。屋漏偏遭连夜雨,我正找到地方发泄。
他有些温怒,但还是无可奈何地脱下了我那没了跟的皮凉鞋,并且还拿出些纸和烂布拭着污迹。
“跟呢?”他拭完了问我。
“你没有吗?给换上一块!”我很不耐烦。
“真对不起,我今天带的有限,早给人换完了。”他有些抱歉。
“那……跟掉在那边水沟里了。”我顺手指了指那晦气的地方。
“去拿来吧!”他放下鞋子不理我了。
“你没见我跌跤了?你去拿!
“岂有此理!”他发怒了。
“什么,你想让我光着脚丫子跑来跑去,瞧我热闹呀?不干拉倒!”我也并非吃素。
他愣了一下,不情愿地起身奔我指点的地方去了。不一会,拎回来一块洗净了的鞋跟。
他找出铁钉,没有象许多鞋匠那样顺手蘸上口水,而是一颗一颗地了蘸些润滑之类的油,然后オ钉下去,尽管动作不怎么娴熟,但不慌不忙。
钉好后,他把鞋放到我的脚边:“两块!”“不就几颗钉子吗?值这么多钱?”我吃了一惊。
“是的,小姐,咱们公平交易,手工费一块,帮你脱鞋、捡鞋跟一块,没错!
“你……”我气得七窍生烟,好半天才扔他两块钱。
“谢谢!”他收拾工具准备走。
“等等,小师傅!”我忽然灵机一动。
“我还有鞋要补!”
没等说完,我就“噔噔噔”地跑上楼,翻出一只破烂不堪的鞋子递给他:“给我补好吧!”
“这…”见是一只实在太破了的鞋,他有些犹豫。
“你要知道,我可是个穷学生!”我说。
“好吧。不过补好这鞋得花不少钱咧。
“甭管多少,总比新的便宜吧?补好了就给你钱!”我没好气地说。
“那好,过一会来拿。”
我走了。

2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校园里本来雪白耀眼的建筑物已失去了光泽,风儿吹着树叶沙沙作响。人们吃完饭,有的三三两两漫步于林道上,有的打蓝球,有的踢足球,操场上,球场上不时传来阵阵喝彩声。
半个多时辰后,鞋匠补好了我的那只鞋,并重新收拾了工具,但没有走,他依旧坐在那里,只是眉宇间显得有些着急和不安。坐久了,他就走出楼梯拐角,到近处的草坪上踱了踱,偶尔还往楼上望一望,然后又回到那个拐角里去。所有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我的“探子”们的眼睛,但我决心不理他,想看看他有多大能耐。再过一会,饥肠辘辘,他不跑的慌那才怪呢,我心想。随着录音机优美动听的乐曲,我和同伴们在宿舍里嬉闹,一曲终了又一曲,唱啊,跳啊,我玩得很开心,既幸灾乐祸,更得意忘形……
七点半到了,天已经黑尽,该上晚自习去了。我深怕鞋匠没走,为防万一,悄悄从宿舍另一头背面的楼梯下去。不知怎地,眼睛虽然盯着书本,可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里老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九点半,下晚自习的铃声响了。谢天谢地,一天紧张的学习总算结束,我心里舒了口气。随着人流,我往宿舍走去,当我经过那个楼梯拐角时,不禁惊呆了,小鞋匠侧靠在他的补鞋机上打着盹儿,旁边放着我那只补好了的鞋……
我的心碎了。
“喂,小师傅,醒醒!”我走过去摇醒他。
“哦,你来了,再不来我可走啦!我一走,不定哪天才来。
他睁开眼晴,有些羞愧难当。
“回去吧,师傅!可别饿坏了身子。”我塞给他一张大团结。
“这……”他疑惑地。
“我对不起你,这只鞋是我从垃圾里翻出来的……”
“你……”
他愤然把那只鞋扔出去老远,又把那张大团结掼到地上,然后怆惶离去……
我的眼泪一串儿,一串儿地掉……

3

一个多月过去了,没有一个鞋匠再光临我们这所边远的学校,那个楼梯拐角渐渐地不再引起人们的注意,包括我在内。
岁月匆匆,不知不觉“五.四”到了。市里今年要在文化宫举办“五.四”青年联欢晚会。
傍晚,我赶着上文化宫去。文化宫里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来自全市各行各业的热血青年济济一堂,好不高兴,好不热闹。的确,这是一个难得的欢庆日子。
晚会开始了,市委、团市委领导讲了话,表彰了一些先进青年,下边便是欢庆节日的节目。这时,我感觉到有一个人坐到我身边的一个空位里,他好象捣古了一阵什么后,我听到头顶“咔嚓!咔嚓!”的响了几声,每响一声,眼前就闪出一道兰光。“啪照! ”我突然醒悟过来。扭头一看,一个人正弓着身举着一个长镜头的相机对着台上,坐位上放着一只挎包。奇怪,这人怎么这么面熟?我睁大了眼睛。“啊,小鞋匠!”我不禁脱口而出。
“你......”他一愣,看清了我。
“你这是干吗?”我莫名其妙。
“我......玩玩!嘿嘿,玩玩!”他边说边一步一后退,最后逃也似的跑了,连挎包也没记着拿....

4

天!这究竟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见了我就跑?他说玩玩,他玩得起那玩意儿么? ...... 带着一连串的问题,我打开了他的挎包。包里只有一个笔记本,好久,我才从里层的一个角落里摸出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打开一看,却是一张“实习记者证”,我心里一动。他原来是滨江大学新闻系的学生,目前在市晚报社实习。真想不到,小鞋匠竟是个大学生,并且是名牌大学的学生,我简直无地自容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那天说他象个文弱书生,果真没错。
鞋匠——大学生——记者!无论如何,我怎么也无法把它们联系到一块去。堂堂名牌大学生,去郊外补鞋,而又怕遇见认识的人,这其中必有蹊跷。是因为囊中羞涩?还是为了体验生活?我一丝不解。或许,他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吧!
连日来,我闷闷不乐,脾气变得古怪、爆燥,好几次,同宿舍的女伴们邀我出去玩,都被我一连声的“去去去!”打发走开。
鞋匠走了,带走了他的神密,留给了我好奇与思索。甭管鞋匠补鞋出于什么目的,但我知道,是我侮辱了他的人格,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的生意也是我给断的。从他接活的精明程度,我更懂得他似乎不能少了这桩生意。我想当面找他谈谈,向他赔理道歉,然后再叫他重来那个楼梯拐角挣他的钱。所以有一天, 我不顾姑娘的矜持,给他去了一封信,约他晚上滨江公园见面,顺便也寄去了他的红派司,我知道他是一天也不能少了那东西的。然而,那天晚上,他没有来,我好不伤心。看来,他是不肯原谅我了,我心里惴惴不安。不知怎地,他越是不见我,我越是想见到他,我发现,他对我的魅力越来越大了,一种迫切见到他的欲望占据了我的一切。这些日子,每当我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他的影子,赶也赶不去,拂也拂不走。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知道再见不到他我会更加痛苦,更加难受,甚至会疯掉。于是昨天,我又给他去了封信,约他老地方见。当然,我打出了手头的最后一张王牌:我说如果他再不来,我就把他星期天郊外补鞋的“丑闻”抖向他的学校......

5

公园的傍晚是美丽的。绿的草地,绿的树叶,绿的湖畔,把情侣们也给染绿了.....一切都是绿的,绿色,真令人陶醉。远远地,我看见一个人坐在那棵预约的沙柳树下,垂头丧气的。哦,他终于来了,王牌果真凑效!“让你久等了。”我飘然来到他身边。“哼!”他扭过脸去,挪了挪身子。

“我们谈谈好吗?”我心平气和地。
“没什么好谈的,想干啥,但说无妨。“没什么,我只想叫你再到我们学校来补鞋。”他脸上抽搐了一下,象是被人打了一个耳光,沉默不语。“看得出,你很痛苦,一定有什么难言之处,能告诉我吗?”他瞟了我一眼,还是不说话。
“相信我吧,我是真诚的......”
“......”他还是不吭声。“你说话呀!”我忍不住了,摇了摇他。“你叫我来就为这些吗?那,告辞了。”他起身就走。
“回来!”我气急败坏,吼了一声。他抖了一下,站住了。“放明白点,记者先生,”我余怒未消“大学生补鞋,这可是特大新闻呀!”他步履沉重,回来了。
“你要挟我?”“你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我愿意,你管得着吗?”我把脸扭向一边。“你不知道,我实在受不了.....”终于,他说完伏倒在那棵沙柳树上,声音近似哭腔。看得出,他的心理负荷很重。我迟疑了一下,递给他一张手绢,不听话的泪水也在眼框里打转。尽管这颗高傲的头颅已向我屈从,但我还是高兴不起来,相反,心,倒一阵阵的酸楚.....

6

他就是几个月前一篇曾轰动一时的新闻报道的作者。他向我讲述了下面这则令我痛心疾首的故事。“我在大学里是学新闻的,三个月前,我就到市晚报社实习了。一天,我路过一条小巷,见不远处一家民房浓烟滚滚, 我连忙跑了过去,待我赶到时,火已经扑灭。人们正从废墟里抬出一名救火英雄,他浑身上下已严重烧伤,出于职业习惯,我当场采访了他。你猜他是什么人,他竟是一个外地来的补鞋匠呀,他当时就在那家民房门外设摊补鞋。我为之感动了。人们把他送进了医院,医院收留了他,但要他预备两万余元。一个补鞋匠,能有几个钱呢?身处他乡异地,他又向谁预备去?一块送他到医院的人都发怔了。这时,我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记者,我决心帮助他,所以当天就把他的事迹及难处在晚报上登了出来......”
“稿子见报后,全市引起了强烈的震动。人们纷纷为他捐款,有个人,也有单位,从一分一角,到几十几百元,这位有着高尚精神情操的外乡鞋匠终于解危了。他是人民的英雄,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不过,他目前尚需不少钱,作为第一个报道他事迹的作者,我没有能力援助他一分一毫,我心里感到惭愧,你我都是学生,每月都靠家里寄钱来维持生活,这一点,你也清楚。后来,出于无奈,我要来鞋匠的工具,星期天瞒着学校和同学到郊外去补鞋,能挣一点是一点,挣来的钱全部拿去给他治病......”
“我该死!我混蛋!”我泪流满面,后悔不已,一个劲地自责。
“在你们学校,我受到了你的蹊落,但这不要紧,关键是我的胃不好,那晚为等你我没吃到东西,回去住了两天医院,真是有苦说不出哇!......”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已泣不成声,不由自主地抱着他痛哭......

7

又一个星期天,我们宿舍的那个楼梯拐角又摆出了一个补鞋摊子。我则抓住了一个男人的胃......

作者简介:卢剑平,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黔南州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贵州日报》《贵州农民报》《贵州都市报》《夜郎文学》《四川文学》《新故事》乡村文学栏等;有作品被《小小说选刊》《中学生阅读》转载,出版作品集《一路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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