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吉祥的数字,有时候总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 尽管这个未必是历史的必然。 但在概率学上,好数字的概率带来的意想不到的效果总要大一些。 公元800年就是这样的一个充满吉祥的数字。 先是宣武节度使韩弘杀屡次作乱之将士三百人,这事带来的后果是,此后二十一年间,宣武士卒均能守法。 跟着沙门圆照奉诏撰《贞元新定释教目录》,填补了东汉明帝至唐贞元十六年的佛学空白。 有这两件喜事作为门面,任何个人的喜事都显得微不足道。 白居易就是这样的气氛下走入了长安,开启了自己的应试之路。 这条路走过的人很多,顺畅的如王维一举成名,从此吃香喝辣的要什么有什么,妹子赶都赶不走。 不顺的如杜甫,一辈子都在考试,却总也中不了。(最大的原因是李林甫“野无遗贤”造成当年科考无一人中榜)) 比起王维的好运,白居易是差了点,但比起杜甫的厄运,他似乎又好了点。 公元800年,他考上了。 这一年,他29岁,赶在而立之年的尾巴上,老天爷给了他一个天大的喜讯——他高考成功。 人人都恭喜他,但他却高兴不起来,甚至很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才好。 作为局中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为了这次高考他努力了多少年。 他出生于河南新郑的一个“世敦儒业”的中小官僚家庭,标准的官宦子弟,他相信若没有日后的变故,他今后的74年的人生履历上一定会多了一栏——官三代。 对于这个他并不在乎,能做官宦子弟那也是一种能力。 不是人人都能有这个才能。 能有这种才能的人绝对是硬实力。 但他没想到的,这种人人羡慕的才能来得快,去的也快,你尚未来得及看一眼,它就随风而逝了。 先是藩镇李正己割据河南十余州,战火烧得民不聊生。 跟着,还不到2岁的时,任巩县令的祖父卒于长安。 这个还不算完,一年后,他的祖母也追随祖父去了。 一直等待接班的父亲白季庚,不得不由宋州司户参军授徐州彭城县县令。 如果厄运就此打住,那么他背负的官宦子弟的名号也不算冤枉。 但老天爷注定没给他这个机会。 仅仅过了一年,为躲避徐州战乱,白老爹把家居送往宿州符离安居,继而连三的打击,白家就此没落。 从懂事起,他记忆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断地搬家。 这种漂泊的感觉让他很畏惧。 他想改变。 对于他的这个想法,无论是父亲还是周围的吃瓜党都告诉他,想要结束这种漂泊的不安,只有一条路——读书参加科举。 如果说,别的孩子读书是为了实现心中的抱负,追寻心底那点白月光,那么他读书则是为了脚底下的六个便士。 现实而实际不说,还安稳。 为了这个简单而简单的目标,他走上了苦读之路。 日读,夜读,甚至上厕所,洗澡他都没放下手里的书本。 有段时间,他读书刻苦到口中生疮,手中磨出茧子。 不仅头发都白了,而且抬头望去,眼里满是小星星,耳朵里都是蜜蜂嗡嗡嗡声。 他将每一天都当成了人生的高考。 他早早的就明白,欲达高峰,必忍其痛;欲予动容,必入其中;欲安思命,必避其凶;欲情难纵,必舍其空;欲心若怡,必展其宏;欲想成功,必有其梦;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想要什么,你就得付出什么?为此他很早就给自己规定任务,白天练习写赋,晚上专门看书,深夜学习写诗。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十几年。 一直到贞元十六年(800年),他怀着人生最大的理想走入了长安城参加了高考。 一个努力的人,命运对他总是温柔的。 他高中了,望着慈恩塔下提名处,他相信此时此刻他绝对是长安城里最靓最靓的仔。 因为高考成绩在同龄人中太过耀眼,他被朝廷任命为校书郎,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部门。据不完全统计,后来的很多牛逼的风云人物都是从这个岗位走出去的。 最出名的莫过于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20岁科举及第当上了校书郎。 还有被人后人誉为“七绝圣手”的王昌龄就是初任秘书省校书郎。 以及同辈的文学大家柳宗元都干过这个职位。 对于这样的分配,他很满意。 官虽说小了点,但干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事,又是自己最擅长的工作。 一切就此安稳。 如果历史就此打住,那么历史也许多了一个叫白居易的校书郎,少了一个伟 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我们的课本上再也看不到《长恨歌》、《卖炭翁》、《琵琶行》。 但历史没有如果。 少年时代颠沛流离,南来北往的漂泊经历,让白居易看到书本里看不到的东西——百姓的疾苦。 写到这里,笔者要停一下,白居易之所以能成为继李白、杜甫之后最伟大的诗人,在笔者看来在于他始终对大唐,对百姓,对君王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 他时时在告诫自己,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安稳不算什么,世人的安稳才是真正的安稳。 这种强大的使命感让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征战沙场,那不是他的专长,他也干不了。 开辟新的丝绸之路打开新的商机,很显然,他没这个本事。 官居一品,对不起我没这个能力。 在经过无数夜晚的思索,他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人想要做点什么,就该做自己擅长的东西。 唯有擅长,才能做得出色。 自己会什么? 写诗。 对,这就是自己最擅长的才能。 诗,从诞生到发扬光大,已经成就了太多的名人,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他们宛如一座座巍峨的高山,让人难以翻越。 想要打破局面,唯有推陈出新。 通过研究与观察,他发现优秀的诗人不少,但他们都存在一个严重的问题。 很少做到真正的关心百姓。 通俗点说,他们的诗很少正视现实,关心民生疾苦。 这一重大发现,让他欣喜若狂。 因为,这就是他写诗的方向。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做。这才是诗人的本色。 世间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付出十倍的努力。 很当年考进士一样,他再一次找到了高考的感觉。 他不再继续坐在办公室,每天天不亮就深入基层寻找写作的素材。 医卜、僧道、士兵、农民、工匠、商贾、歌姬成了他了解的对象,他没日没夜的聆听他们欢乐与苦难。 比如,一位卖炭的老翁,整年在南山里砍柴烧炭拉到外面卖,即便如此,他依旧没钱吃饭,买过冬的衣服吃,明明快要冻死了,却乞求天气再寒冷一点,好将自己的一车炭多卖点钱。 可恨的是,一帮太监,只用了半匹红纱和一丈绫,朝牛头上一挂,就充当炭的价钱了。 怀着巨大的愤怒和对百姓深切的同情,白居易出手了。 卖炭翁 苦宫市也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大唐,这就是你的百姓,这就是你的官,你还管不管? 一夜之间,这首诗登上了各种热搜榜,任谁都能唱上两句“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然而他用笔追求的公义并没有到来。 他知道,单靠一篇诗文还不足以引起老板的重视。 唯有疼痛,才能让人记忆深刻。 为此,他选择再一次出手了。 公元808年(唐宪宗元和三年)的冬天到第二年的春天,江南广大地区和长安周边地区,遭受了严重的旱灾。 白居易第一时间感到了灾情现场。 那画面让他一生难以忘怀,明明已经被天灾打击得不成人形的杜老头,却依旧被衙役催逼着交税,数额一分一厘都不能少。 杜老头绝望的眼神,无助的神态,已经衙役恶毒的嘴脸深深印在了他的心里。 他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了,强烈的使命感让他连夜上书力陈旱情严重,民生疾苦,请求朝廷能够及时认真“减免租税”,以“实惠及人”,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笔下的真诚感动了宪宗皇帝,唐宪宗不但批准了白居易的奏请,还下了一道“罪己诏”。 百姓有灾,朝廷下旨赈灾。事情似乎圆满解决了,但现实依旧给他上了最为生动的一课。 那些早有准备的衙役早早就把赋税收走了,临走时才拿出免除租税的诏书。 堂堂的朝廷公文,竟成了一纸空文,坑的还是百姓。 巨大的悲痛,让他想到了自己的诗。 杜陵叟 杜陵叟,杜陵居,岁种薄田一顷余。 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 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 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 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 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 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 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恻隐知人弊。 白麻纸上书德音,京畿尽放今年税。 昨日里胥方到门,手持尺牒牓乡村。 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 诗依旧上了热搜,除了蹭蹭蹭往上涨的粉丝之外,他并没有听到更有力的声音。 他知道,疼痛的点还没到来。 他继续写。 写爱情、写交友、写官员、写歌姬、甚至当面写出皇帝的错误。 于是,他的笔下出现了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轻肥》 里胥迫我纳,不许暂逡巡。——《秦中吟》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琵琶行》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买花》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望月有感》 大量的诗文经过他的手,如春雨一般展现了在世人的面前。 “我写,你来改,大唐依旧是那个最美的大唐!” 这是白居易的愿望,但现实告诉他,许多美好的东西一旦失去,再强烈的使命感也拉不回不去了。 铁一般的事实所带来的的巨大效应很快就引起了皇帝的不满,皇帝而向李绛抱怨:“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 若非,李绛深明大义,说了句这是白居易的一片丹心,很难说白居易能活到75岁。 但一个李绛实在是微不足道。 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多,越职言事、有害名教、多管闲事、钓名沽誉一时之间几乎成了他的代名词。 他的朋友越来越少。 他的官职一贬再贬。 但他的心还是热的, 然而,朝廷怕了。 墙倒众人推的局面,他被贬为江州司马。 我与生俱来的使命感难道错了么? 我关心百姓,关心社会,为民请命难道错了么? 我的一腔热血难道不该有么? 在去江州的夜晚,他无数遍的问自己。 也许,也许我真的错了。 这个不确定的答案一直伴随他到了江州。 作为大唐的八线城市,江山自然不会好,但与一个寻找答案的人来说,这里却是最佳的参详之地。 在江州他虽不得志,大体上仍能恬然自处,曾在庐山香炉峰北建草堂,并与当地的僧人交游。 日子过得潇洒,但那个答案却迟迟没了踪影。 也许,这个答案不会再有。 直到一个无风的夜晚,他送客到湓浦口,听到船上有人弹琵琶。听那声音,竟是地地道道的长安风。 熟悉的曲风迅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一问之下,原来是长安来的歌女,曾经向穆、曹两位琵琶大师学艺。后来年纪大了,红颜退尽,嫁给商人为妻。商人重利不重情,常常让她一人孤守空船…… 不幸的遭遇让他感同身受。 两个被命运打击的人,就这么坐在船上喝酒。 一个用琵琶诉说自己的欢乐与苦楚,一个用文字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难道就因为你被命运不公的对待,就此放弃自己的使命么? 你为之努力的大唐又该怎么办? 那些还在饥寒交迫等待被朝廷关注的百姓又该如何? 难道就这么不闻不问了么? 不,我熬夜苦读,不就是了天下安稳么? 我还是我,还是那个带有使命感的白居易。 这份不屈终于为了他赢得了人生的第二次转机。 没了白居易的长安似乎太过冷清,冷静下来的皇帝似乎渐渐明白,那个令人讨厌的白居易其实并没有那么让人不耐烦。 于是,白居易回来了。 公元820年冬,白居易转任主客郎中、知制诰。 似乎先前的厄运在这一刹那全都云消雾散了。 那个天天唱着像我这样优秀的人,本该灿烂过一生,怎么二十多年到头来,还在人海里浮沉?的白居易终于换了曲调。 一年后,白居易加朝散大夫,始正式著五品绯色朝服,(绯色即朱色,为五品以上官员所用的服色)。转上柱国,又转中书舍人。 人生似乎要走上了巅峰。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唯独白居易,江州留给他的答案似乎不断的提醒他。 难道你忘记了你的使命么? 不,我没忘。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白居易喊出了心中的答案的同时,也走出了繁华的长安城。 他的足迹开始遍及杭州、洛阳、苏州、扬州、楚州一带,所到之处,河道、湖泊、农田、文化、教育皆得到了大力发展。 JDP一路飘红,他留下的那些政绩,一直被模仿,从未超越。他留下的章程,历任杭州刺史都相继遵循。 那些年,大唐的百姓笑容比以往多了,眼里的愁容很明显的少了一半。 就是他,脸上言辞之间也多了几分欢悦。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杭州春望》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画面更让人高兴的,虽然我做得并不多,但足够好。 人啊,就该时刻保持自己的使命。 谁说不是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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