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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运河儿女 2020-09-16

找不到合适的题目,创作它,是因为想到了一连串的事情,大多灰败,题为“故事”,意为过去的事,我希望它永远地成为过去。当然不可能,人性驳杂将永远存在下去。我希望的是,至少可以少一点伤害,而被动陷于困局的人可以多点抗压能力,此路不通,可以另寻别路。嗯,大致这样。

 (原名:故事)

文/行者

许多故事就像一地月光一样,只留下苍凉,而不知苍凉所自何来,所往何去。事情就那么发生了,没有蛛丝马迹,也没有寻蛛丝马迹的人,生活滚滚向前,新的故事颠覆旧的,如此往复。

这爱与恨集中的人间啊。

但是,凡事总有例外。

鸾嫁给长明时,长明二十出头,一表人才,就是说,作为一个吃百家饭的手艺人,他相貌堂堂,说话波俏,办事漂亮,有人缘。鸾的娘家受惠不少。比如起房造屋,垒猪圈,砌茅厕,租柴滩,卖柴帘,柴油紧张的时候弄点票子,小舅子结婚弄来凭票购买的香烟和酒——这是上个世纪的事,有钱不一定能购物。因此,长明是很受欢迎的女婿。整个村子都知道,鸾嫁对了人家,让父母得了济。

要说长明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他——太招人们喜欢了。不单是鸾的家人,鸾的娘家庄上人,大姑娘,小媳妇,老少爷们,也都喜欢跟他拉话。鸾很有面子。

鸾的大弟没有手艺,想跟姐夫学瓦匠,鸾跟长明一说,没二话,大弟成了长明徒弟。弟媳妇是机灵人,姐夫长姐夫短地热乎地叫,饭桌上,那筷子更是殷勤。像一切和谐团结的家庭一样,不多的聚会总有足够的热闹。一晃两年,大弟满师了,还跟着姐夫干。长明已经联合了几个手艺人,自己接活,生意很忙。

鸾来一次娘家总是风风火火的,谈完庄稼,谈男人的建筑队,三下五除二地办好事,一阵风一样地告辞。爹妈和弟媳每次都要送她出村,看她跨上自行车飞驰远去。

鸾是一个能干姑娘,嫁了个好人家。

弟媳对鸾的羡慕尤甚。

这种和和美美的状况理应多保持几年。

鸾的大弟在工地出事了,从脚手架摔下,未及抢救而亡。

鸾和长明——夫妻俩成了罪人。

一大家子,最年轻得力的人走了,鸾的父母腰都塌了一节。小儿子还没成家,孙子三岁,媳妇未过三十,这是什么日子!造孽啊!

说是吃了不洁食物,拉肚拉得人虚脱了,不小心从脚手架跌落。鸾要求长明带她上工地。做饭,七八个人呢,包给小吃店也是笔支出。反正几亩责任田,庄稼种完也没什么事。孩子上学了,完全可以丢给婆婆,假期也可以到外婆家跟小表弟玩。

鸾做饭也管洗衣,闲时也管和泥、拌沙石之类。反正工程总款是自己的。长明也给鸾一份工资。

大弟之死的阴影淡了,只是孤儿寡母以后的日子,令鸾操心。建筑队招小工时,鸾提了一嘴:不如叫小燕出来做吧。小燕就是她弟媳。

小燕就来了工地做小工,有时帮鸾替替手脚,鸾不在时便顶替鸾的工作。

事情是怎么朝另外一个方向发展的,鸾永远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永远是个深渊。鸾的几欲崩溃,同时夹杂着大弟去世的阴影,父母亲家门蒙羞的屈辱。日子没法过。

弟媳与长明有一腿这种传言,把鸾的形象整个毁了。

弟媳去了另一个建筑地。说是跟一个姓金的瓦匠好上了。瓦匠单身,有房子,只差一个老婆,说是成分不好耽搁下来的。

鸾的母亲要求媳妇招夫养子,孩子不能跟了别人姓。“除非你给我砌房子!”

鸾的二弟没跟姐夫学瓦匠,跟人去城市学做一样不出力挣大钱的买卖,钻的是法律的空子,收药。他把挣的钱都交给母亲。哥哥死了,哥哥的儿子自己必须尽责任。他不担心自己找老婆。

鸾的爸妈找鸾和小弟商量事情。鸾巴不得弟媳有人给收了。“砌房子,我也出一部分。”

材料都准备了,建筑队也请了,是长明的朋友。一切顺利,择定的上梁日期是八月十六,鸾和长明准备了贺礼,提前一天到,帮助协调事情,大家都竭力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事,反正这房子一交付使用,那边就是新家庭了,有新成员进来,自会有新日子。历史的一页将永远翻过去。

有时竟也翻不过去。

在农村,墙体砌好,前后二梁、三梁也都架好,中梁贴了福字,系了红布,得等吉时良辰,在唢呐锣鼓声中,主凿的木匠一名,领头的瓦匠一名,各据一端,把起吊的中梁放到榫卯上。其时,现成的吉利话脱口而出:“日出东方架金梁——”

一人应:“好!”

“主人家里喜洋洋——”

“好!”

……

此为上梁。上梁之重要,关乎以后的家运,所以仪式格外隆重。

待最后一个“好”字脱口,两端的瓦木匠便把递上来的馒头糕粽,一把一把地抓了,撒到人群里。

下面的大人孩子则早等不及了,一个个张着双手喊:大师傅,这里,这里!大师傅当然不能完全听清,听清了也照顾不了那么多人。他们是众目睽睽的中心,高兴往哪扔,就往哪扔。有时,他们抓一把扔往人群密集处,有时,扔往人稀少的地方。人群被平托盘里的馒头糕粽,逗引得忽东忽西,忽前忽后。

人们抢着,笑着,呼喊着。

这样的时候是欢乐的。鸾有过很多这样的记忆。长明有过很多这样的经历。因为他是瓦匠头,他常常是那个上梁师傅,他是被呼喊的大师傅。

八月十六凌晨,原定的画面没有出现,出现的是噩梦。

弟媳妇口吐白沫躺在临时搭的棚屋地铺上,再没有人能撬开她的嘴,回答责问,为什么出现这样的事。

金瓦匠来了,鸾的爹妈不让他插手建房,是因为怕他建房过程中做什么手脚,日后对孙子不利。金瓦匠倒是贴了三千块钱,上梁另备一份贺礼,这是他倒插门过日子的条件。

金瓦匠看到的是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情景,他晕过去了。

于是更乱。出主意的人很多。有亲戚出来主持局面。金瓦匠的仁中穴被掐紫了,醒了,为怕节外生枝,被及时送走。弟媳的娘家人来了,闻知事变,张口结舌。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要求“赔人”“赔命”,一面狂砸东西,一面嚷嚷着找“狗日的大姑爷”算账。

长明不见了。

中秋之夜,是欢乐祥和的。长明先是说不喝酒,你来我往中渐渐放开了喝,喝高了。棚屋里拼出两张铺,撑两顶帐子,鸾和母亲共一个帐子,长明和岳父共一顶帐子。弟媳娘俩在厨房尽头,与这边不搭界。

鸾和母亲照管琐琐碎碎的事情,又谈谈说说,很晚了才睡。并不知道有人这个夜晚要惹事。长明晃出了棚屋,像个幽灵一样晃向厨房……

唢呐师傅一辈子没有遇到过如此晦气的事,摇摇头,夹着唢呐走了。有些早起本来准备抢馒头的人,碰上这档子事,瞧了会热闹,也觉得高兴不起来。这家人呐!什么事啊!木匠师傅和瓦匠师傅,没有事作,打个招呼也都走了。

中梁横躺着,再没有人张罗把它吊上去,没有鞭炮炸响,没有唢呐吹奏,没有被唢呐召唤过来的簇拥的庄邻。大部分人睁眼一看,大天四亮,以为错过了上梁抢馒头,奔过来一看,这里正乱着。

唉!这家人怎么这么倒霉!

就有人提起前事。

有人说,莫不是趟着鬼魂了?鸾的大弟死了没几年呢!

唉,亏了金瓦匠,人家出了三千块钱呢!人财两空!

鸾在这场纷乱里一筹莫展。她只是护着小侄子。

这是鸾的噩梦的开始。

之后,鸾的父亲突然去世了。鸾的小弟代替长姐应对丧事。鸾对酗酒的长明无计可施,鸾对传言也无计可施。传言说:鸾是扫把星,她嫁了长明,好端端的大弟没有了,弟媳死了,父亲也死了。长明好端端的人变坏了。

一开始,鸾杀长明的心都有。但终究杀不了,就骂,就厮打,就把话往狠处说,要多狠有多狠。

闹了几个月,忽然懈怠了,没劲闹了。

鸾的娘家那没上梁的房子做了法事以后,上了梁,封了顶。鸾的小弟请村干部出面平息了事态。小燕娘家人看在小燕丢下一条根的面子上,收兵了。入土为安,小燕从此是死鬼小燕,带着人们参不透的谜,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她欠很多人一个解释,人世也欠她一个解释。留下一地鸡毛的故事。

鸾不再管长明的工程队的事。只是迟缓地机械地应着农事。其实农田上也没什么事,她偏能一整天一整天地磨磨摸摸下来。家里越来越整洁,她没事就洗洗洗,靠着洗洗刷刷烧烧煮煮和田务,她一声不响地过着日子。

她不回娘家。

她开始忘事。比如买农药忘了付钱,或者付了钱没等找零就走。她背了药桶治虫跑错了地。她把饭煮糊了。她把刚叠好未及收起来的衣服当脏衣服洗。她在水边汰衣服汰着汰着,被水流卷走一件。她的精神不能集中。这倒不是她有多么激烈的丰富的心理活动。不。她的心里是空的,又是满的。反正是转不动的。

她在两年后,进城买化肥过马路时,被车撞了。

鸾没了。

好事的人把前因后果又翻翻捡捡,叹息一番。

长明的建筑队散了。他以酗酒、打架、工程不守时等等原因毁了年轻时建立的好信用,他的溃败是与鸾同步的,只是没有一辆车来撞他,他苟活着,凭着手艺,他还能挣着钱。他还没老,大样还跟年轻时相似,因此,也不缺女人。

他无所谓好坏地赖活着。不能解释的一切,都是命,他是顺命而已。他有错吗?有错吗?

隐约有两双眼睛像刀子一样盯着他,想要剜出他身上的肉。悚然一惊的感觉过去得很快,仿佛并不真实。他笑起来还很迷人,仿佛他从没给世界带来过阴影。

鸾的儿子在奶奶带领下读书,长大,孤单地度过他的十八岁,考取了大学,他接受父亲的钱,但并不和他说话。小舅舅还干着原来的行当,倒是常常给他打电话。

“舅舅,你有没想过换个工作?”

“咋啦?嫌我丢脸?”舅舅威吓过后缓缓地说,“怎么没想过,难啊,你舅舅要像你,有人供读大学,我还混这行吗?”

“也可以干别的。等我出来,我带你干!”

“好的,等你出来!舅舅就指望你啦!”

于2019.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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