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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代的结束——地久天长

 乐儿小筑 2020-09-17

只要活着,我们还有什么不可以面对的。

                            ——《地久天长》

《地久天长》再一次延续了墙内开花墙外香的模式,两座银熊奖杯并未让这部三小时的长片收回投资成本,相较于现在动不动就数亿的票房,可谓惨淡。有人说王小帅在学张导,把自家华袍内层的虱子给外国人看,只得了个叫好声而已。我没进电影院,是用会员在电脑上看的,安安静静坐了三小时后,擦干净眼泪鼻涕,第一个念头是:喜欢这部电影的人年纪都不轻了。感谢王导,没有淡忘电影人的使命,完整地把一代人的人生用胶片记录了下来。

我比刘耀军和王丽云夫妇年轻一些,听说过他们的知青生活,参加过严打公判大会,旁观过他们的国企大下岗,亲历过他们那时的只生一个好,身边的同学年近半百时失独。影片专注地把我的这些看见和遇见展现出来,把我拽回到旧时光,带着五十年的阅历重新来审视那些年月。如果,你没被这片子打动,不曾有过共鸣,那,说明你还年轻。

影片的开头给了故事的起因,穿插着倒叙、插叙,看似凌乱没有主线,却恰当的把控了故事节奏,让我们跟随着两位只为对方活着的失独父母一次次回到从前。就像是他们日常不经意的想起,开篇肯定是固定的,但生活花絮不可能有顺序,想到哪就是哪,无论是快乐的温馨的痛苦的撕裂的,都不曾淡忘的被一次又一次想起。父亲通常是喝一点酒,捏几粒花生米;母亲则是深深的宁静,如死水般。男女主角的表演完全生活化,让片子有了记录片的气息,恍惚间会觉得他们似曾相识,在街头某个转角处曾经见过。全片中俩人的内敛与隐忍,直到结局才一层层剥去保护壳,我们才明白,这世间沉重的仁义二字,被他二人诠释到了极致。最后打出的“so long my son”,让我知道地久天长的想念唯有死亡才是终点。

故事被王小帅轻描淡写的讲起,就连失独这样的事,也只是让刘耀军和王丽云在长镜头里,沦为背景般的宣泄,带我们走进属于他们的时代。

现在的电影极少拍摄工厂,大家都习惯在写字楼里玩宫斗,衣着光鲜的谈恋爱。八十年代曾经有过许多工厂题材的电影,《街上流行红裙子》是讲纺织厂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是讲钢铁厂的、《快乐的单身汉》是讲造船厂的......几乎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电影,我们接受的教育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八十年代初刘耀军和王丽云是一家国企机械厂的工人,属于知青回城安排就业的,独生子刘星是这个家庭的重心,好友李海燕一家三口相伴左右。夫妇二人朴实忠厚,技术过硬还敬业,他们勤奋工作,看着孩子的成长,生活的变化,一切都很美好。

我们那时候厂里规定女方必须达到晚育年龄才发放准生证,每年都有名额限定。有小姑娘嫁给了大龄男子,没准生证东躲西藏的,临产前还是被人找到,她从二楼窗子跳下去,人没事,孩子提前出生了。当然要罚款,夫妇俩的工资每个月扣一些冲罚金,扣了好几年。如果是超生那必须双开,还要收回厂里分的房子,那时“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标语随处可见。王丽云悄悄怀上二胎,被时任计生办主任的李海燕押着去了医院,手术中出现意外,王丽云丧失了生育能力。那时的人有一份国企工作是件挺了不得的事,极少有人会去挑战各项管理制度,服从是大家的本能,为着那个铁饭碗。王丽云因此得到了计生先进奖,她只是嘀咕一句“这又不是我想要的”,再无他话。这在当时是普遍现象,对于制度的绝对遵守,即便对自己造成伤害,人们也不会有什么维权意识,通常都是淡然的接受并忍受,像秋菊打官司那样的故事就是因为罕见才成了张导的题材。

数年后,王丽云的独生子刘星溺水身亡。三十多年后,李海燕在弥留之际对王丽云说“我们现在有钱了,你可以生了”,这一句话道破了那代人本分背后的根由。

八十年代对于刘耀军和王丽云来说是幸福与痛苦交织的时代。两个老实人,先是成家立业生子,然后被下岗,接着失去了独生子。不到十年,只剩下什么都没有了的两个人,“时间已经停止了,剩下的就是等着慢慢变老”。那年除夕前,夫妇俩打包了行李离开自己的北方南下,我以为他们只是单纯想逃离伤心地。那时北方众多国企一夜间实行下岗分流制,好多人直奔南方,在经济浪潮汹涌的异乡寻找生存机会。他们最终停留在福州的连江,刘耀军说“听不懂他们讲的话,好像在国外一样,真好”。一家小小的修配厂,一个从福利院领养的命名为刘星的儿子,他们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至少王丽云说起那个渔村,是“上辈子来过这的感觉一样”。

可生活哪里就轻松放过了他们这代人。养子青春期叛逆出走,让俩人的心又没了着落般,时至今日,孩子仍然是绝大多数家庭的必须品,有了这个存在,一生的劳碌才能有了意义似的。俩人在飞机上碰到气流,不由得握住了对方的手,王丽云说“真可笑,我们居然还怕死”,这透了骨的悲哀环绕在他们活着的每一天。

李海燕的病危让两家人重逢,刘耀军在沈浩面前把三十多年前的全家福收起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一直什么都知道!真正的好友间有着百分百的坦诚,敢于去面对所有的问题。当年刘耀军知道事情真相后,他的回答是“只要活着,一个字都不要说,星星已经不在了,我们要爱护好浩浩,孩子现在还小,只要你们不说,他就会淡忘的”。王丽云背对着门口在踩缝纫机,听到这些对话,她停下了动作,导演给了一个王丽云背影的长时间特写,没有起伏,没有波动,就那么僵着。为了浩浩和沈家人的正常生活,他们选择背井离乡。“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成年后的沈浩,满脸阳光眸子清澈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才体会到了他们夫妇宽容的意义。

沈浩说“从那天起,我觉得我身体里长了一棵树,我长它也跟着一起长大,我觉得它要把我撑破了,它要长出我的身体了”,王丽云说“说出来就好了,孩子”,她的眼泪无声跌落。前几天,我同学朋友圈发了条信息,“三年了”,那个曾努力想要活下去的女孩儿肯定知道她的父母选择一生只要她这一个孩子。

这就是王小帅说的故事。跨度三十多年,涵盖了知青、计生、严打、下海、下岗、出国热、房产热,还包括失独,他把这些时代的印记都烙到刘耀军、王丽云和他们的朋友身上。片子里没有坏人,也没有完全自私的人,他们只是负了特定时代的重奋力前行,是朴实的、传统的,忍耐的,压抑的,任自己在时代这个潮流中去起伏。他们像我的老同事,像我的姨姨舅舅,也像我自己,像所有从那个时代经过的人们。

影片的最后养子刘星回了家。其实在他离开家跪地给养父母磕头时,我就知道总有一天这孩子会回来。他的回来,终于让刘耀军和王丽云实现了对于家的全部期盼,这也是命运对两位善良人的回报。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也没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友情、爱情、亲情,退一步之后,真的就海阔天空了。

故事讲完了,一个时代结束了。

记录是最长情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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