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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龙:《祁禹传》之谜(中)——文本流传、作者身份及创作命意探佚丨【学术研究】

 昵称37581541 2020-09-17

文/李小龙

《祁禹传》并非白话章回而是文言小说

通过以上论述我们知道,《天缘奇遇》正是《簪云楼杂说》所载茅镳《祁禹传》,但还有一个地方需要解释,就是它与“一百回”的《祁禹传》在篇幅上相差太大——《天缘奇遇》仅三万余言(字数据俞为民先生点校本版面计算)。笔者认为,尚不必用水箬散人“尚采大略”四字来论证《天缘奇遇》被缩减甚至改编,如果我们剥离陈尚古记载中的夸饰成分,并调整我们的预设,应当承认他的记载是属实的——其实,学界一直把《祁禹传》当作一部百回章回小说只是一种想当然的误解。

一、从情理上讲,茅镳一夜能写出像《金瓶梅》那样近百万字的百回大书否?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也正是一些学者怀疑此事真实性的原因。

二、茅镳所生活的时代(当在万历初年,参后文所考)此类作品每回文字均不甚长,如深受《天缘奇遇》影响的《浪史》仅四万字左右,却有四十回;《绣榻野史》仅三万字左右,却分出了九十八目[1]。所以说三万余言的《天缘奇遇》被当时人称为“百回”也并非没有可能——当然,这里的“回”只是分则,尚非后世规范的分回体制。

三、当然,以《浪史》等作品来比较并不妥当,因为整个学界都受陈尚古“一百回”说法的影响,不仅仅想像其篇幅巨大,更重要的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一部白话章回小说。但陈氏的载录中并没有说明这是一部白话作品,结合水箬散人的序及《燕居笔记》等通俗小说类书所录《天缘奇遇》便可知道,其实这应该是一部文言小说,具体来说是明代文言小说中的丽情小说[2]。

四、事实上,从现存的《天缘奇遇》便可窥知原本《祁禹传》的篇幅。以《国色天香》及《绣谷春容》所收为例,皆分为上下两卷,然上卷字数约三倍于下卷[3];《万锦情林》所收与上二种颇有不同,但若从上二书分卷处分开,则比例亦如此[4]。当然,这个比例只是篇幅划分,似不足论,但细查文本,会发现上卷叙事较详,下卷殊草草。以祁氏之艳遇证之:上卷前后写祁氏与吴妙娘、周山茶、徐氏、文娥、玉香仙子、玉胜、毓秀、丽贞、小卿、桂红、素兰、潘英、琴娘、余金园、娇元、道宗净、涵师、陈氏、孔姬、金菊、东儿、松娘、验红、金钱、晓云、南薰等二十六女之艳遇,加上中间在京赶考时有九个妓女侍寝,则已近“一人百遇”之半;然下卷则除娶妻龚道芳外,多完结上卷所通之人而已,除叙琴娘、丽贞复会之过程稍细外,颇有匆匆结束之感,甚至其后之“又娶美姬二人”之碧梧、翠竹均仅见姓名,全无事迹。此之原因可试以二端解之:一是通俗类书在节略收入时,前松后紧,前录较细,至后半则懈怠,此实为书坊之惯伎;二是或许茅镳一夕草此书,前半尚可支撑,后半则筋疲力尽,只好草草了结以塞责。本来这两种可能性都存在,但仔细考察明代通俗类书的收录情况,会发现只可能是第二种。

明末通俗类书甚多,各录数篇丽情小说,所录作品此同彼异,莫衷一是。然几乎所有明末通俗类书均收《天缘奇遇》一篇,从最早的万历十五年刊《国色天香》(这大约是此篇写出后四年左右即成书的,参后文),到此后不久的《绣谷春容》、《万锦情林》与前所提及之《燕居笔记》。这些不同的类书所录据陈益源先生统计,“繁简略异,故事实一”[5],如果茅氏原文甚长,通俗类书编者分别据之删节,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这一点的。即此可知,只能是其原文即如此,通俗类书虽分别据之删录,但删节并不多,才会形成目前这样的文本关系。

因此,可知现存于通俗类书中的《天缘奇遇》虽然可能有个别删削,但正如明代流传不同的《三国志传》一样,少量删削只是书坊主的偶发行为,并非对《祁禹传》“尚采大略”的一种简本。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天缘奇遇》,应该基本上代表了《祁禹传》原本的面貌。

论作者茅镳即茅坤第三子茅贡(国绶)托名

据前引陈尚古《簪云楼杂说》所引,知《祁禹传》作者“茅镳,鹿门先生第三子也”,然细检茅坤生平,会发现他并没有一个叫“茅镳”的儿子。据茅坤自作《年谱》载:“予以乙卯解官还乡,然长子翁积善诗歌、文章之什,予稍冀其或读我书也。岂谓质故豪爽不羁,予甚忧之。及乙卯八月,妾萧氏举仲儿缙,生而端凝,大较与长儿敻不相类。癸亥五月,妾高氏又举贡,今更名国绶。乙亥妾沈氏又举四儿菇,今更名国纪。”[6]四子均无“茅镳”之名。四人中茅翁积早卒(参后文),次子茅国缙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四子茅维万历四十三年(1615)乙榜授翰林院孔目,唯第三子茅国绶虽曾参加科考,但茅国缙《先府君行实》中云其为“太学生”,朱国桢《处士同初茅公墓志铭》既以“处士”称之,亦云“既襄大事,神颇瘁,功名之念澹如,并弃太学一襦,为处士服”[7],则其终生并无功名。这与陈尚古所云“屡踬棘闱,曾不能博一第”相合,其又正为茅坤第三子,则或即此人所作。但茅国绶曾名贡,又“字叔佩,别号同初”,均无“茅镳”之名。那么,有没有可能这个茅镳是茅国绶假托之名呢?


茅坤

茅国绶初名为茅贡,后来才改为茅国绶,这一点,茅坤《与许敬庵书》中云“昨贡儿今改名国绶者南赴太学应试”可证之,此文前有“维万历丁酉六月廿五日”所写之《祭洪城新阡文》,后有以“丁酉初度”、“丁酉中秋”等为名之作[8],知其改名在万历二十五年(1597)。从茅贡的“贡”字引出联想的字自然是《禹贡》之“禹”——正德九年(1514)中进士之太仓人有以“茅贡”为名者,即字“承禹”[9]。茅贡之名可能与《左传·僖公四年》“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之言有关[10],也可能出于《禹贡》中“三邦厎贡厥名,包匦菁茅”之句[11],即此可知《祁禹传》中祁生名“禹”亦非虚用《百家姓》“祁毛禹狄”之成句,而是由作者的名字“贡”化出,也就是说“祁禹”中间既暗藏一个“毛(茅)”字,“禹”又影射一个“贡”字,正是茅国绶原名。

绾结而言,茅贡是以自己的名字为蓝本,拟出“祁禹”之名,又因此名暗含“毛”字,便据《诗经》“德輶如毛”之句,为祁禹拟字“子輶”,同时,再据《诗经》“輶车鸾镳”之句,为自己拟“笔名”为“镳”字“右鸾”。

茅贡改名茅国绶,二名之间亦有关系。《汉书》云“故长安语曰‘萧朱结绶,王贡弹冠’,言其相荐达也”[12],这是古代非常有名的典故,连教育蒙童的《蒙求》中都引录了这八个字。这次更名的深层意义很可能是希望有人“相荐达”。这在茅坤的书信中可以看到,他在前引《与许敬庵书》中说:“昨贡儿今改名国绶者南赴太学应试,间为尺犊上候,当奏记室矣。”又在《与冯具区书》中说:“公按南雍以来,其所雠经校艺以引擢天下之士,譬则穆风之畅,冰壶之贮,令人神解也已。儿贡今改名国绶者赴试南雍,时仆不肖,适抱病不能为书,而缙儿业已仰奏记室矣。不知绶儿能抱文听教否?”即可知。有趣的是,从这个改名中,我们会发现,此前云“祁禹”之“禹”当因《禹贡》之书名而来,事实上,也可能源于“王贡弹冠”中这个汉朝人的名字“贡禹”。

其实,就是他后改的名字,也与茅镳有关——“镳”和“绶”正是前述王引之谓名、字关系中的“连类”。唐代诗僧齐己有《寄湘中诸友》诗,末句云“争似楚王文物国,金镳紫绶让前途”,《齐己诗注》注“金镳紫绶”云:“代指高官显爵。金镳,金饰之马嚼子。紫绶,紫色绶带,高官所佩。”[13]明人邱濬《琼台诗文会稿·怀乡赋》有“入结群仙之绶兮,出联七贵之镳”之语[14];林章《林初文诗文全集·滦阳城宴别序》有“拟结绶于青春,看联镳于紫陌”之语[15];刘鸿训《四素山房集·送顾益庵馆师归省》有“杨镳垂紫绶”之句[16]。于此可知,“镳”、“绶”二字在古代诗文中常相对举。

总而言之,《祁禹传》的作者茅镳为茅坤第三子茅贡即茅国绶托名自可定谳。

正因为《祁禹传》之名有作者极其精巧的设计,也与作者的姓氏名号有复杂的互涉关系,所以,笔者认为,《天缘奇遇》之名为通俗类书编者所改,此篇原名当作《祁禹传》。

《祁禹传》的命名还是文言小说尤其是唐传奇最常用的组合方式,即传主的名字加“传”字,但明代的丽情小说命名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们以陈益源先生《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研究》所述作品为例,在《天缘奇遇》之前共十部作品,除《娇红记》外就是《贾云华还魂记》、《钟情丽集》、《龙会兰池录》、《双卿笔记》、《丽史》、《荔镜传》(原名当为《荔枝奇逢》)、《怀春雅集》、《花神三妙传》(又名《花神三妙》或《三妙传锦》)和《寻芳雅集》,第一种《贾云华还魂记》本身便来自《剪灯余话》,仍保留了明初文言小说向丽情小说转变时期的过渡特征。从《钟情丽集》开始便与传统文言小说命名方式有了极大差别:所用体制性后缀并非传统单篇文言小说的传、记之类,而改用“集”、“录”之类文言小说集多用的体制性后缀,并在体制性后缀前也会尽量加一些修饰性成分,如“丽”、“雅”之类,总之是突出其丽情成分。

《祁禹传》便是在这种情形下被改名为更“丽情”化的《天缘奇遇》的——“奇遇”二字当然谐音“祁禹”,这也是原作者的本意,但也不可否认或有对丽情小说影响颇大的《剪灯》系列小说的影响,如《剪灯新话》中便有一篇《渭塘奇遇记》。更重要的是,在“奇遇”之前,又加“天缘”二字来修饰或说招徕,此二字被后来的《李生六一天缘》所因袭,并成为后世艳情小说命名体制中惯以“缘”字为名的滥觞[17]。当然,应该说,“奇遇”实际上就是“缘”,此二字的关系在以后的白话小说命名中也有其例,如光绪三十二年(1906)译新书社石印本《海外奇缘》一书次年便被更名为《奇遇记》一书出版,则“奇缘”与“奇遇”实可互通。事实上,清人将《天缘奇遇》改写为章回小说十二回,便取名为《奇缘记》[18],亦可为证。更有趣的是清初一个话本小说集,名为《幻缘奇遇小说》,其作者署名为“撮合生”,果然将“缘”与“遇”撮合在了一起[19]。

总之,虽然在各种明代通俗类书中,《天缘奇遇》的名字基本一致,就连曲论家在著录戏曲本事时,亦以“天缘奇遇传”为名,如《绣榻野史》的作者吕天成曾撰《曲品》一书,其中“程叔子所著传奇”《玉香记》条云:“此据《天缘奇遇传》而谱之者。人多攒簇得法,情境亦了了,故是佳手。”吕氏此书,初稿于万历三十年(1602)[20],距此未远,仍以《天缘奇遇传》为名。但这只能证明,茅氏原作当时或有以他名流传者,而他的原拟之名,仍是《祁禹传》(因此,以下讨论径以《祁禹传》称之),据前引《吴门画舫续录》亦可知,至清嘉庆年间,《祁禹传》仍有以其原名流传者,只是后来才亡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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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萧相恺:《珍本禁毁小说大观——稗海访书录》,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2—124页。

[2] 按:学界普遍以“中篇传奇”指称这类作品,笔者以此名极不妥(参见拙文《中西方小说文体辨析及其在教学中的理论意义》,《中国大学教学》2012年第9期),曾以孙楷第暂定之“诗文小说”称之(参笔者《中国古典小说回目研究》,第144—147页),然细思此名亦未切,此类作品虽然多杂诗文,但其艺术面貌却并不由诗文来决定,使用此名反致误解,故笔者拟以“丽情小说”名之,宋人张君房有《丽情集》一书,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云其“编古今情感事”(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597页),后李献民《云斋广录》中便有《丽情新说》一类(程毅中、程有庆点校:《云斋广录》,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即仿自张书。故以此为名,不亦宜乎。

[3] 俞为民校点:《绣谷春容》(含《国色天香》)本收录此作,上卷共35页,下卷11页。

[4] (明)余象斗刊:《万锦情林》,《古本小说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489—590页。

[5] 陈益源:《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研究》,第212—213页。

[6] (明)茅坤撰,张大芝、张梦新点校:《茅坤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242—1243页。

[7] (明)朱国桢:《处士同初茅公墓志铭》,《朱文肃公文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36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03页。

[8] (明)茅坤撰,张大芝、张梦新点校:《茅坤集》,第1198—1203页。

[9] (清)李铭皖等修:《(同治)苏州府志》卷六十第十五叶B面。

[10]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90页。

[11] (清)胡渭注,邹逸麟整理:《禹贡锥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28—229页。

[12]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290页。

[13] (唐)齐己撰,潘定武、张小明、朱大银注:《齐己诗注》,合肥: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425页。

[14] (明)邱濬:《琼台诗文会稿》,《丛书集成三编》第39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6年版,第426页。

[15] (明)林章:《林初文诗文全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35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705页。

[16] (明)刘鸿训:《四素山房集》,《四库未收书丛书》第六辑第21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477页。

[17] 参李小龙:《明代艳情小说以“史”、“缘”二字命名试析》,《明清小说研究》2018年第4期。

[18] 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第117页。

[19] 以上小说分别参见石昌渝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白话卷》第101、145、266页各篇叙录。

[20] (明)吕天成撰,吴书荫校注:《曲品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315、438页。按:据《曲品》扩展而成的祁佳彪《远山堂曲品》亦如此著录,参《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六册,北京:中国戏曲出版社,1959年版,第50页。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必也正名:中国古代小说书名研究》,曾刊于《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

题图摄影|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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