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你看它是啥熊样它就是啥熊样”。 这句话是我不识字的黄奶奶说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几十年前小院木楼的过道上;她将椅子骑在门槛,一只脚抬到另一个腿上。 她剪着指头往里缩在一起的小脚上的老指甲、老茧、老皮,然后揉搓那大拇脚趾,闭着眼晒着午后的阳光。 旁边的谢妈打着线衣,跟她絮叨这样那样的烦心事;她就应上面那一句,眼闭上了,再不言语。 我那时尚小,靠在她身边,对人生哲理还毫无知觉,但听“熊样”之类的词很敏感,看黄奶奶欲睡未睡的样子。 半个世纪以后这个下雨的早晨,她那句话,带着河南开封地界的浓重口音,悠悠长长的就成了金枝玉叶。 人生真是个怪玩意,有些人的有些话你听不懂,若干年以后的一刻,突然就明白了。 黄奶奶年轻时经历就不一般,她是逃婚离家的,不到二十岁就从河南开封乡下独自出来,沿淮河一直跑到老蚌埠,停下来,自己找光景好点的人家帮工当保姆。 她说她那男人简直就是禽兽,拿她往死里打。 五十年后,她弟弟的儿子,千寻百寻的在蚌埠找到她,把她接回老家。 她在我们家近三十年,有钱请她的时候,她是保姆黄奶奶;没钱请她了,她就成管家管事的黄奶奶了,我们家、我们小院、我们小巷、我们小街,老老少少大大小小,没有不尊她黄奶奶的。 人的威信靠装,黄奶奶的威信则是她苦出来的。 二十岁就做保姆,一辈子有婚无法再嫁,在我们那一片带大了几十个孩子。 她的睿智,先烙在我心里的还有一句话:“四娃子你长个薄嘴皮,将来你能就能在这张嘴上。” 我小时腼腆,生人跟前不说话;家里来人就往里屋躲。 她竟说出于我当时性格、行为截然不同的结果来。 二三十年后,我在大课小课、大会小会上根本不拿教本、讲稿的滔滔不绝,下面保准不会有人跑神。 我爹娘都是读书人,小院里净是老师、先生的,但没有一人能说出准确预言你未来特点的那种话,就这一句,影响我终生。 谢妈是小院唯一的官太太,她老公是解放军团职转业,在机关学校当校长。小院是机关学校宿舍,她是最高首长的婆娘。 可谢妈没文化,也是唯一的全职太太,在居委会里打个杂,大家就不是太重视她。她有官太太的名分,却无受尊之实,心里多少就有些过不去。 那时候知识分子群对拍马屁之类的事情还是相当排斥的,并且会把不屑明确的表达出来。 小院有意思,有好几个女人随老公姓称呼,比如谢妈、许妈、廖妈、张妈,到现在我都不知她们自己姓什么。 谢妈喜欢叨叨,这事那事的皆不满意;她又嫌那些老师和老师的家属酸,总要和她的河南老乡黄奶奶絮。 黄奶奶跟我娘笑着说过,谢妈就想把她当垃圾桶,一股脑的把心里的不痛快统统往她那里倒。人家孩子都还在广阔天地练红心来,她孩子上班的上班,做工农兵学员保送上大学,就这还那么多的不满意。 黄奶奶说:这种人上天她说凉,落地她说热。 你就任她拉屎拉尿的叨叨,把嘴闭上,脑子关紧门,叫她溅自己一身、臭自己一身。 我现在想满是慈祥笑容、不识字的黄奶奶真是了不得,她悟的道理个个经典。 对我的预见算是头一条;目下最常见的浑身散发负能量的牢骚鬼,她亦有本事轻松应对。 尤其是“这日子你看它是啥熊样它就是啥熊样”,越咀嚼越有意思,把世间的人、世间的事情,看得透透的清亮。 其实,日子就是你眼里、心里的模样。 所有的宗教都是在把人心导通,淤积的让你畅快,阴暗的给你光亮,冷酷的许你温暖。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打你左脸给他右脸”,这些都是努力要拨正人心、安定人心的好法子。 但所有这一切,皆不如黄奶奶“这日子你看它是啥熊样它就是啥熊样”那一句透彻。 没有评判,不含劝诫。 就是“你心里有鬼见谁都是鬼” ,“你心里肮脏满,世界没一个干净人”,“你眼里净诗,看啥都有诗意”,“你正大光明待人接物,这世界就正大光明”。 中国是个世俗社会,真正的大哲学家都在黄奶奶这样的俗人俗事里印着。可惜我们往往看不见、听不见,淹没在世俗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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