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荣谈到二位琴师抚琴的不同,以老树枯藤、冷寂孤峭,来比对清新淡雅、清灵悠远。 看着就有气息,很奇异的生出别异的情状;如梅花站在老枝头,枯藤和娇嫩的花色,各展其精神、气韵。 东篱琴叙最有光彩的亮色,就是琴家的胸怀、情怀在这里勾画出一种动人身姿。 琴叙不会有比试的意思,那种“东篱论剑”的情绪、场景你决见不到。 大家在一起各自抚琴弹奏,用“切磋”来形容都使重了劲。 它是一种平和、雍容的研讨,谦逊、诚心的去发现对方的妙处。
吴文光概括吴派风格,说它好似抽丝,又像小河流水。 我也曾经试图总结郜北华的风格,说他如深山庙宇。 古老的虞山派,实则是以苏州常熟西北的虞山地名为标志的诗歌、绘画、书法、古琴、雕印流派的总称;虞山琴派始祖严天池创立了“博大和平,清微淡远”的演奏曲风。 吕继东接继的就是虞山吴派。 以吴文光为代表的当代这一支更强调清微淡远的精妙,注重空灵、细腻。 吕继东的琴音就有其痕迹。 东篱琴叙,继东老师首开一曲便是《平沙落雁》,此曲借大雁远飞之身姿,书写逸士之心怀、情操。 他以廉洁、轻巧的指法,弹得飘逸、淡远,那是水墨简笔的悠然。 我看到了“敛”和“逸”的缠绕。
你能听到山涧的水声、鸟吟,但隐隐又有寺院钟声。 由此次琴叙,我才知郜北华远承的是广陵派风格。 广陵派是由虞山派分出,带有扬州地域文化与苏州的差异,在博大和平中它走了更为跌宕、更为凝重的曲路。 为提升我们的审美能力,我求郜老师也弹《平沙落雁》,让我们感受两位琴师的和而不同。 郜老师欣然应允。 如果说吕继东坐于琴前是端庄,北华则是肃穆。 我听过郜老师多次弹《平沙落雁》,回回感觉都有细微的不同。 按琴理,古琴弹听皆为心来,心性的明暗、抑扬,都会生出境界不一样的和风细雨。 吕继东的《平沙落雁》,轻灵、、流畅、典雅,细腻处有声色的灵动;而在郜北华手里,丰富而跌宕,柔和中满满的凝厚。 吕继东说,依吴派曲风,他的弹法算是比较“硬”的;但老师并不强求他将自己“软”下来。 风格有“派”的显明,也得以寄寓各自的性情。 吕继东属吴地音韵,却有吕氏的别裁。 郜北华更是独树一帜。 他的派别特征,全部被自己的理解、实践消融,庄重到肃杀,轻灵必须有端正立基。 我是极力推他的古琴演奏亮出“相山派”招牌,沉淀出郜氏的风韵;但他的庄严肃穆、冷寂孤峭,却又不是常人所能力及。 郜、吕二人身上有明显的共同点,皆有明确的“中正之气”的追求和烙印。 它就是古人讲的浩然正气,充沛着忠贞、真诚,君子胸怀坦荡,吾心光明自在。 中国文化之所以特别高看古琴,实在是因为它天生“洁癖”,决不靠声色娱人。 古琴是必须要讲格调、品味的,就像文人画、文人诗。它是不能拿来表演的乐器,抚琴者哪怕露一个兰花指,表情略有夸张,都是悖逆、亵渎。 这样子的古琴,近代以来就陷入“囚徒困境”。 现代音乐最大的精神面目就是表演性的愉悦他人,出神入化,如醉如痴,声动天地,造设偶像和粉丝,以逞商业之谋。 没有表演,就没有音乐。 有谁说爱音乐,他说的其实是爱表演的意思。 真诚都可以伪饰,苦难是表演者击穿观众泪腺的利器。 孤寂的古琴,要活下去,要普及,在此大环境下,如何能做到洁身自好? 《论语》里孔子说:恶郑声之乱雅乐也。 郑声,就是郑国的音乐。 在古人看来,音和乐是有所不同的。低层次的音,它是悖逆天道中庸的原则,对人性的宣泄毫无节制,会引导人走向颓废或者暴戾的极端,最终毁灭人性,这也被称为亡国之音。 孔子的学生子夏曾经批评过当时的音乐:“譬如说郑国的音乐,音调滥无节制,使人心志放荡;宋国的音乐过于安逸,使人心志沉溺;卫国的音乐急促快速,使人心志烦乱;齐国的音乐狂傲邪僻,使人心志骄逸。这四种音乐是淫于色而害于德,都是过分地放纵情欲,有害于人培养美德,不能称之为乐。” 读之莞尔。 若以子夏之言为标准,当今音乐,全是淫于色而害于德,不能称之为乐。 简单的从音乐展开的形式、方法、技巧来说,古人似乎显得过于“板正”、教条;但它的着力点却是对当今流行音乐的棒喝:低俗、媚俗,把真诚都拿来表演,实在是拖人入泥潭的丑陋。 没有人会痴想古琴还有一统中华雅乐的盛况,它能上画展、庙堂、茶叙雅集,但要在舞台露脸,哪怕是数琴齐鸣,奏者龙飞凤舞,都不及一把琵琶或古筝的肆意声色。 我总在想,古琴完全不必随俗从众,至少在当代疯狂高亢的音乐中,我们珍惜古琴的本来面目,还有古之中和音乐样式的存立,自成其一格。 古琴之所以能够一度成为中国的国乐,成为中国文人画那样的民间演绎样式,实在是因为小小的一架琴,却能博大和平,让人充满中正、中和之气。 它一直在书写人的尊严、端庄和优雅。 它永远都不会也不该是演唱会的模样。 二月初的东篱的这个下午,阳光虽暖,梅花尚未盛开。 在我心里,听老师们一曲《梅花三弄》,一曲《平沙落雁》,又一曲《阳关三叠》,那花朵分明蔟簇绽放,一片花红。 作者相关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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