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惜字

 马尔的视觉 2020-09-17



    找书画家求幅字画,于我是件很难为情的事。

    很熟的还好,比如赵先锋,天一的青湖题名,我的办公室“室训”(心有敬畏、行有所止),乃至于我的书斋、微信里的网名,都是我找他“要”来的。

    一付理所应当的神情,绝无讨要的谦恭。

    感觉有这个交情。

    半熟的就尴尬了。

    你像周力,我看他人物画精彩,尤其是写生,几笔勾出来个精气神可以在画面上跳跃的肖像,便眼馋。

    提了好几次,他倒是应;后面就是没有声响的省略号了。

    再不好意思说。

    很熟的也有忌讳。

    雕师王磊一喝多就说:哥,我构思了你一个抽象感很强的头像,半个脸空洞,一把箫横贯着突兀。

    我听着惊悚,再不敢求下文。

    张此潜是职业画家,专以书画为生。

    我跟老张相熟十年,除了朋友介绍初见,他送我一幅鲶鱼,长期以来就是单纯的朋友关系了。

    近年来他的花鸟用墨着色形神变化大,显出自由与内心斑斓的气派,我看着极喜欢,却从不好意思张嘴讨要。

     书画是人家的饭碗、生计,若简单是个好玩的爱好,拿了也就拿了。就像朋友开饭店一样,怎么可以老是吃了让人免单?据说淮北好些个饭店,都是让朋友、熟人吃垮的。

    小城这个地方好像就没有书画是个文化消费的意识,请一桌酒似乎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要字画了,你不写他还跟你板脸。

    非常不讲究。

     那一日画家张此潜高兴,说是要送俩粉蝶给马尔,要赞其日日勤勉,老来文字风姿依旧绰约。

     我这才顺着他的梯子上来,接了一幅他的花鸟。



    南山汉文化博物馆周成贤馆长也是位书家,认识一年多,见他字有一股子要挣脱枷锁的烂漫,心生欢喜。

    我跟周馆长有过交道,老是开玩笑说他欠我一幅字。老沈要他写,我也乘机讨一幅,就要“惜字如金”四个字。

    他一气呵成写出来,便是我想要的样子:韧而含俏,慵懒却又自有规则。

    题字里一般常用的词是“惜墨如金”。

    它本是中国画的一句行话,强调用墨要恰如其分,不可任意挥霍,尽可能做到用墨不多而表现丰富。

    相传北宋山水画家李成“惜墨如金”,所画寒林,以渴笔画枯枝,树身只以淡墨拖抹,但在画面上,仍然获得“山林薮泽、平远险易”的效果。

    清代吴历曾说:“泼墨、惜墨,画家用墨之微妙,泼者气磅礴,惜者骨疏秀。”

    “惜墨如金”是明代的陶宗仪在《辍耕录》卷八赞画家李成的话,后来便成为“不轻易动笔”的通义。

    马尔一天一篇推文,似与“惜墨如金”相悖;朋友也多有微词:总不能时时刻刻的字字如珠玑吧,也该晾晒晾晒水分,沉淀沉淀渣滓。

    画家张此潜说他一天不作画浑身难受,就跟缺烟抽、少口酒一样,人也蔫吧;若是有一笔得心意,舞之蹈之,乐不可支。

    真与吾心契合。

    人往花甲之年奔,天地便是另一番模样,性情与思想也少了羁绊。

    欢喜的便可以尽欢喜、大欢喜;不欢喜的可以直直白白的说NO。

    这个“惜”字,再不是束缚、枷锁,要自己如何如何,而是满心满意的爱惜、欢悦。

    那一日一位“关不上的窗”留言道:“马老师总是洋洋洒洒,可否精炼些?”

    我看了就乐。

     记得我曾经在一次讲座中这样说过:化繁为简是所有优秀老师必备的本事;唯独教学生作文,必须反着来,要化简为繁。

     作文的题目就是一句话的意思,要给它铺展成千字文,你就得学会千回百转、曲径通幽的“繁”功力,还得说出新意。

    洋洋洒洒似乎成为马尔行文的陋习,也不全是“形散而神不散”的套路,有时东扯葫芦西画瓢,落地的却是个大茶壶。

    看来这种现代八股的教学法,把我自己也装进了笼子里。

    清初有个大戏剧家叫李渔的,他却有不同见解,在《闲情偶寄·词曲·格局》里他这样说:“文章所忌者,开口骂题。便说几句闲文,才归正传,亦未尝不可,胡遽惜字如金,而作此卤莽灭裂之状也!”

    他的“开口骂题”形容得真是妙趣横生。

    我想我的“洋洋洒洒”,便有他说的“闲文”的意思。

    古代学子考科举,形成了一种很坏的定制,就是要扣住“题旨”说,千万不能“跑题”。

    你得寻到题旨,假装如获至宝的样子,丝丝缕缕的剖析它。

    那都是“颜面”;其实一篇文章说来说去还是题旨的意思,做文章就是顺着题旨来阐释。

     现代语文教学亦有一个接续的传承,叫“中心思想”或主题。这东西框住了文本本身,也把老师和学生的思想都捆绑住。

    受过这种大苦大难的,不少偏有着强烈的反主题做文章意识,只要把真情实感放进去,决不会找个猴牵着文字走。

 

    我独爱“惜字”一说。

    它将文章的构造、模式、习惯统统不放眼里,只看重语言。

    再不是鸡汤似的哲理横行于天下,就是语言一句一句建构出自己的缤纷世界来。

    我有个文友的文字就是这个模样,起初你会不适应她的絮絮叨叨,那真是少见的啰嗦;但在她的琐碎里,满盈出生活的气息、情绪、情感,人物形象就十分饱满、亲切的充盈在她的絮叨里。

    她亦苦恼自己的“不简洁”;我反复跟她说,你就拿这个东西做文章,一定是所向无敌了,人说的“不简洁”恰恰是你的强项;有人说你絮恰恰就对了。

    有一天你要是端着架子“精炼”了,你的语言就死掉了。

    越来越觉悟:语言是人物的模样,更是生命气息的模样,它是我们魂灵的寄存地。

    我们欢喜一篇文章,是欢喜它的气息、情绪,满满的包围你,融合了你。

    其实也是彼此的灵魂在牵手。



    七夕的傍晚,南山张此潜的望稼楼外风雨飘摇,这个让人心躁动的中国情人节的日子被一场台风打得七零八落。

    此时我们还不知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要过境,持续不断的暴雨将要淹没这块地方,把小城变成一片汪洋的沼泽国。





    屋内几幅字墨,把相聚在七夕的几个老男人点燃得如花似玉。

作者相关文章

只要一想起一生中很多的事,梅花便落满相城

文学不死

乡村、市井的“沙龙”

致敬“文青”

行行而斋,斋后再行——“行行斋”命名记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