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冷面传奇 六
九  1988年，父亲正式离休。其实在离休前两年，他就已经内退，不在担任实际工作职务。父亲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为离开工作岗位而感到失落，不适应，而是说这很好，非常好，可以有时间去认真的做一些事情了。 做什么事情呢？继续研究中国的面食文化。几年后，父亲便在这方面很有心得。 一日，他打电话给我说，找时间回家一趟，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讲。我非常理解父亲的心情，一个搞历史文化研究的，当有些发现，有些收获时，就需有一个合适的对象进行倾述交流，用现在的话讲，得有一个“通道”。 父亲说：“我找你来不仅是要唠一唠，让你知道我对中国面食文化的一些看法和观点，还想让你帮我查找一些资料，因为我想在这方面整理出点东西来，为社会做点事”。 我说：“这是好事，没问题，我可以尽力的去做”。 父亲非常高兴，说：“有些事仅靠一个人是做不来的，怎么也得有个帮手”。 后来父亲就很随意的与我聊了起来。他说，中国是全世界唯一发展出烤、煎、煮、蒸四种烹调类型的国家。因为热爱美食，享用美食，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传统之一。我们的祖宗很聪明，为了把生面煮熟了吃，而不是烤熟了吃，于是产生了面条。父亲说，《齐民要术》里记载了制作面条的方法，被称为水馎饦法。到宋朝，由于经济的快速发展，当时的开封城内已经有了宽敞的街道，出现了鳞次栉比的店铺，户外摊档也在这一时期如雨后春笋般的出现了，同时宵夜的习俗也得已解除，通宵营业的夜市开始出现，当然生意最兴隆的自然是贸易和餐饮业。这我们从张泽端的“清明上河图”中很自然的就明了当时开封社会的发展状况。 父亲接着说，开封是宋朝的国都，越来越多的人就涌向这里，人口最多时超过五十万，而法国巴黎当时的人口不足十万人，这样就极大的促进了开封餐饮业的发展。因为面条是快餐食品的典型代表，所以面条很快就发展到三十多种，使开封成为名副其实的面条之都，发展出博大精深的面条文化。 说到这里，父亲的心情显然非常好，话也愈发的多了起来。他说，我们再说一说朝鲜冷面。他说，据我所知，朝鲜冷面多以荞麦面为料，也可以使用多种面制作。据朝鲜李氏王朝后期的世食风俗记史料《东国世食记》记载，冷面发源于十九世纪中叶的平壤和咸兴地区。因此，冷面分平壤冷面和咸兴冷面。他们的主要区别是，平壤冷面是加冷汤食用的“水冷面”，咸兴冷面是用辣椒酱做调料的“拌冷面”。我们现在经常吃的冷面就是平壤的“水冷面”。 父亲说，这你可能要问，为什么街市上没有经营咸兴冷面的那？我告诉你，这主要是因为咸兴是海滨城市，海产品丰富，因此在冷面的佐料中加入了很多海鲜成分。而我们地处北方，远离大海，无法用新鲜的海鲜制作冷面，即使制作成本也太高，有个大众承受力问题，无法推广开来。 谈到朝鲜的面食历史不能不提到高丽高宗。高宗最中意的面食莫过于平壤冷面。平壤冷面的特色是用切片牛肉、梨片和松仁摆出十字形装饰。制作这个装饰工序复杂，得用勺子把一个梨舀成片状，再把鸡蛋清和鸡蛋黄分别摊成饼切丝装盘，将熟牛胸肉切片，然后先将牛肉片放在面条上摆出十字的形状，在空白处放入梨汁，鸡蛋丝放中间，最后在牛肉片上铺一层松仁，最后浇入清凉鲜美的汤汁。在王朝岌岌可危的时刻，这位高宗就是用平壤冷面缓解了心中的压力和焦虑。 对冷面发展到现在，父亲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看法。他说八十年代后特别是近几年，经营冷面的人越来越多，当然是好事情，但不懂经营，不讲品质风味，只片面的追求最大利润空间，而导致质量下降的问题也普遍的存在。父亲说，他从调查的角度，去了一些面馆，也侧面的从一些食客中了解了一些情况，反应的情况与父亲看到想到的问题基本相同。 对此，父亲表现出很大的忧虑。他说鸡西朝鲜冷面经过多年的发展，形成现在这个局面，创出了品牌很不容易。要把它传承发展好，形成独有的饮食文化，必须保持正宗的冷面辣菜风味，而不能滥竽充数，一条臭鱼坏了一锅汤。因为正宗的冷面辣菜不仅仅靠的是秘方，还需有好的食材。比如说冷面，在面上你就要用比较好的面粉，不然的话，面条就筋性不足。冷面汤用清水调和用加了鲜牛肉汤调出的汤口感上是不一样的。还有炸辣椒油，看起来简单，但你用什么样的油炸，用什么档次的辣椒炸，炸到什么火候，都是有说道的。大家都说辣干豆腐好吃，但没有炸到极致的辣椒油，没有用上好的黄豆新压制出来的干豆腐，肯定出不来那个味道。所以鸡西的冷面发展前景很好，但任重道远。政府也应履行起管理责任，不能只收税费而不管质量。 父亲说，其实我们亚洲很多国家对面条情有独钟，而且有创新有发展，结合自己国家和民族的特点，形成了自身具有特色的面食文化。在日本，从中国传统面条文化演变而来的各种形式面条也以达几十种。像很有影响力的素面，就是一种高档面条，因为制作工序繁杂，最高每公斤售价超过30美元。为了让面条又细又长，要将盐加入面粉以提高面麸质的强度并避免面条存放晾干时弯曲变形。为防止面条在拉伸时出现断裂现象，制作时还要不时地刷油，同我们的甘肃兰州拉面一样，醒好的面经过人工拉制，直径不足一毫米，长度确超过了两米。可以说制作人在制作过程满怀希望和善意，投入了无尽的虔诚。 父亲停顿一会接着说，面条在亚洲有着丰富的象征意义。在日本，人们在农历七月初七吃素面象征着好运连连。在泰国，人们在欢庆的日子里吃面条象征着喜事不绝。中国人和韩国人要在生日当天吃面条，象征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蕴含着祝福、亲情和对绵绵好运的殷切期望。年轻人在新婚之日也要吃面条，以期能够白头偕老、地久天长。公元七世纪中国皇室就开始将面条看作长寿的象征，唐玄宗在皇后过生日时赐其面条，祝她长寿。可以说一碗面条蕴含着深厚的亚洲精神。 父亲说，其实早在唐代中国人就有了用冷水过面的吃法，最有名的是“槐叶冷淘面”，就是以槐树叶和面做成的过水凉面。杜甫《槐叶冷淘》诗云：“青青高槐叶，采綴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碧鲜俱照著，香饭兼苞芦。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比珠”。 日本有一个著名的商人叫安藤百福，风靡全球的方便面就是他发明的。在发明方便面之前，他多次创业均已失败告终，身无分文的他不得不开始考虑新的谋生之路。二战之后他发现路边食摊总是排着长队，因此获得灵感，决定制造一种方便面食。他的成功秘诀就在于采用了创新性的油炸技术，因为面条在油炸之后会产生很多细小的孔洞，食用者只要向碗里加入开水就可以将面条煮熟。安藤百福发明方便面的时间是1958年，年龄48岁。如今全球50亿人每年要消费100亿块方便面，是目前世界范围内销售最广的一种加工食品，因为它不仅满足了现代人追求便捷的需求，还革新了人类的饮食文化，被视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为缅怀安藤百福对人类社会做出的贡献，在2007年他96岁去世时，日本政府在大阪巨蛋里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仪式，前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亲自主持追悼仪式，日本位高权重者和达官贵人纷纷前来向他致敬。 “这么看来，面条的出现无疑对世界的影响是巨大的”。父亲说：“它不仅丰富了饮食文化的形式和内涵，而且把世界紧密联系起来，拉近了世界，形成了一种独有的饮食文化，推动了世界的文明与进步”。 父亲说，我多次到过河南省，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河南是我国小麦主产区，所以河南人至今以食面食为主。什么胡辣汤、烩面、锅盔饼以及各种面条遍布大街小巷。而最有意思的是，河南人见面打招呼不说你好，而是问：吃了么？吃的嘛？对方必答：吃的面，吃的面。在过去，当然现在很少了，在饭口时间，在河南临街民宅门前，你能见到这样一种奇特景观，家家门前蹲着一个或两个男子，左手五指张开擎着一个大号瓷碗，里面呈着稀粥，右手拿一双筷子，并在指缝间挟一黑色咸菜，一边大口转圈吸溜吸溜地喝粥，大口咬咸菜，一边不停地与邻家门前同样喝粥的汉子大声地搭着话，议论着乡里邻间发生的各种事情。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父亲说这都因为穷，是穷困的生活导致的一种现象。在那个贫困的年代，贫困的省份，吃是人们生活的第一位。填不饱肚子，用河南人的话说，“晚上躺下肚子咕咕叫，睡不着呀”！应该说，这种现象是那个年代贫困河南人生活的一个缩影。 “伏日宜吃面”。父亲说：“中国北方有句俚语，叫做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伏日吃面，这一习俗据说在三国时期就已经开始了。《魏氏春秋》上说，何晏在伏日食汤饼，取巾试汗，面色皎然，人们才知道何晏肌肤洁白不是涂粉掩饰，而是自然白。这里的“汤饼”就是热汤面。为什么热天里吃热面？南朝梁宇懐《荆楚岁月记》中说，六月伏日食汤饼，名为避恶。五月是恶月，六月沾恶月的边，故也应避恶，这是迷信说法。用新小麦磨成面粉，做成面条煮着吃，吃后出一身新汗，新粮营养丰富，发汗可以驱病，六月食汤饼是有科学道理的”。 “今天是二伏，我们也吃面，做手擀热汤面，也驱驱恶，去去毒”。父亲十分高兴的说。这个提议，得到老母亲和我的一致赞成，于是母亲和面擀面切面，我洗菜切肉丝打卤，父亲愉快地拌了个黄瓜干豆腐加粉丝凉菜。三大碗热汤面加一盘清爽可口的凉菜，一餐充满中国传统文化和亲情的的晚饭，在晚风习习，月儿爬升的初夏晚上结束了。 2006年，父亲因用心操劳过度，突患重病，不治离世。在他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后，精神没有被击垮。他首现要做的事情是，让我陪他回老家，到爷爷的墓地去上坟，去最后看他的父亲母亲。到爷爷奶奶的坟地，父亲没有让我靠前，自己拿着供品到坟前无声地进行祭奠。望着坟前燃起青烟和父亲瘦弱颤抖的身体，我不禁悄然泪下。上坟回来后，他一个人不说话，关在房间里想了二十天自己的生死。然后他说想通了，人生就是那么回事，“生惜安死”。阴阳两隔，其实就隔着一道门。我不知道这二十天里父亲能把庄子的生死观看得那么透。 八十五岁的刘汉亭老人在家人的搀扶下，参加了父亲的告别仪式。他站在父亲的灵前看了许久，老泪顺颊而下，一句话也没有说，郁郁而去。 父亲常说，人有五福，富贵、康宁、好德、善终，要享有这五福，首先得修身养性，积善行德。但我不懂，像父亲这样的人，怎么就能早早地走了呢？ “不要试图去填满音乐的空白，因为音乐就来自那空白深处”。我想大诗人泰戈尔的这句诗，或许能解释这一切吧。 2008年，北京奥运会盛大举行，礼花满天，举国欢腾。这一年，我哥哥与韩国一知名商业会社合作开发中朝美食一条街项目如约竣工。这条位于朝鲜族人居住区域的风味美食街，把中韩美食文化高度地融合在一起，集冷面、辣菜、狗肉等诸多地方风味于大成，名声大噪，引来无数食客，人来车往，把这地方，弄得同北京王府井一般。这就出了些问题。有些人在豪饮中乱了分寸，脸红脖粗地争执扭打起来，女人也跟着喊骂，惊动了公安，闹出了笑话。 我哥哥为了感谢张怀敏对他的帮助，在一个秋风送爽、瓜果飘香的晚上，把张怀敏请到自己属下开的一个档次较高，风味纯正的店里，找了几个最知心的朋友，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用心地请张怀敏和他的两个朋友吃了一顿饭。我哥哥说这些年来，如果没有张大哥的鼎力相助，就没有我的今天，从这个角度上说，张大哥你就是我的恩人。 张怀敏说：“老弟的话说过了，我帮你是感到你人好，何况我们还在知青点一起下过乡，也算是患难之交，帮你从理上说也是应该的。但对鸡西冷面的发展，我得从朋友的角度给你提点小建议，你听不听，采纳不采纳就是你的事了”。 我哥哥说：“求之不得，大哥请讲”。 张怀敏说：“你现在在冷面和辣菜的对外推广上力度不够，你得注册商标，设计好外包装，像北京‘全聚德’的烤鸭一样，将即食冷面和即食辣菜隆重地推出去，在全国各大超市的货架上摆上，这样才能扩大影响，创造更大的经济效益”。 一语道破梦中人。我哥哥说，大哥就是大哥，您又帮了兄弟一次，让我终生受益。 这次见面在十分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送走张怀敏和他的朋友后，望着满天的礼花星雨，步行在灯红酒绿的美食街上，我十分感慨地问我哥哥今后还要怎么做，还想怎么发展。我哥哥不语，但这时他的手机却高声地唱了起来： “哎，嫂子你裹紧小褂子，小褂子， 别让我看见胸脯子，胸脯子， 那天只见了一下子， 你就打咱耳爪子，耳爪子” 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但手机那边我哥哥一本正经地说，兴凯湖不错，乌苏里江更好，都是很有开发价值的地方，应该做为重点好好考虑。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我梦见我和家人同我爷爷我父亲共同聚集在一个花红柳绿，饮食繁华的地方。彩蝶围着我们起舞，美丽的女孩不时欢笑着从我们身边跑过。爷爷和父亲高兴地大声交谈着，我努力想听他们说些什么，却什么也听不到。 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和他们的距离从来不宽，无论年龄、还是生死。像一条河，我在此，他们在彼，我们构成了河的两岸。生命将生活变得更加简约，博大，丰富，深邃和慈悲。活着多么好。   编辑： 兰波 水蓝 北方杜鹃微信公众平台旨在发布原创作品，扩大各地文学爱好者学习交流机会，多出精品佳作，陶冶情操，实现文字梦想。 投稿要求：原创！切勿一稿多投！因业余时间编辑平台，时间、精力有限，请作者自行校对，所投文稿需有一定水准，文责自负。 投稿时请将简介,照片,作品发至邮箱: 973694025@qq.com 同时加微信号：j973694025 关于赞赏：读者自愿赞赏！第十个工作日结算。平台赞赏的70%归作者所有，30%暂为平台维护费用。总计十元以下赞赏不予发放。 感谢赐稿！感谢关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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