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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懵懵懂懂

 大汗李铭 2020-09-18

                                                            1

这一瞬间,小京有理由确信韦芸就是怪人书信收信人让一个六年级小学生理解一位心智高深学者思想几乎不可能。不过怪人这份关心还是引起小京一阵感慨和怅惘。此前他和宋梅一致认为怪人写的而不是“家书”,就是说韦芸不是怪人的家人韦芸是不是宋梅的妈妈,却仍无头绪。宋梅抗拒内心直觉,让小京猜测韦芸宋梅的妈妈。这让小京想起了怪人用全部生命为之奋斗的理想”那句话。能把自己某样心情、新的想法或者新的发现和毕生追求的理想受信人倾诉,足见怪人宋梅妈妈尊重和信任。而这位日本怪人的信也被宋梅妈妈精心保存起来。那块小黑板上记下了宋梅雄心勃勃的计划,匆匆擦过的粉笔字留下的痕迹泄露了她的秘密——她要彻底查清她定义的整个事件”。怪人宋梅妈妈究竟是什么关系?宋梅说过,只要读懂怪人写给收信人的称谓,就能知道这个“事件”大概脉络,而从宋梅抗拒内心直觉痛苦中,小京隐约看到“韦芸是谁”倪端了。

尽管小京无法确定以后会发生什么,但他知道,这个信息一定会让宋梅更加焦虑和付出更痛苦的思考,宋梅的心情会更糟糕。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宋梅透露这个信息。就像宋玉说的那样,大家迟早都会知道真相,帮助宋梅不再纠结于往事,才是现在最需要做的

终于理顺思路,也找到了那个比课本上所有难题都难解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小京自然很高兴(孩子的心情往往感性多于理性,不必细究)。此时他整理好怪人的书信,装进书包,就唱着快乐的歌儿下山去了。

大队长找不到可以否定自己“之前那个想法”的“别的原因”。现在小京说,人的情感除被“人类文化”左右或者决定外,还直接第三种力量支配。陈秀云连连称奇,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小京说,以后跟你讲。你只需思考它是不是你想要的答案就行。

小京只能含糊搪塞。他不能把怪人的发现据为己有,更不能说出怪人的秘密。陈秀云也不深究。小京生长在文化人家庭,父亲是纸厂数一数二的“秀才,小京其人又绝顶聪明爱思考,讲出这样一番话,陈秀云不十分奇怪。但小京不知道怪人发现的“第三种力量”有多重要!几十年后,群众运动和“阶级及其斗争”慢慢进入历史,归属于人类文化,而人的欲望产生的力量愈加在社会生活中显现出来。相信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小京对陈秀云说的话怪人的想法有些不同,尽管这样,在建国初期那个年代,离经叛道的“第三种力量说法,还是很有些匪夷所思的。难怪思想成熟”并且“追求真理和不断完善自己”的“小小统帅陈秀云惊诧不已

有时候,一种理论能够引导或者约束一个人的思想行为,却很难一直这样持续下去陈秀云就是这样的人。爸爸妈妈都是出身,妈妈生下她就因贫穷和积劳成疾去世了,爸爸告诉她,不要忘了阶级斗争的严酷及其历史记忆。平心而论,她幼小的心灵里充满朴素的阶级感情,可她毕竟是新中国的少年先锋队大队长,学校的启蒙教育和自身的进步丰富和完善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她渴望不断更新知识寻找答案,思考未来,永远走在同伴们前面。这是思想活跃而又甘愿无私奉献优秀少先队员应该有的表现。只是她并不十分懂得理论或者概念需要辩证地运用。她急于解开心中的疑团轻易否定了之前的想法,却找不到合理解释王海魁攻击小京的原因。她根本想不到人的欲望也会改变人的思想情感,更想不到人的欲望需要控制,而且“控制欲望不一定与人的阶级感情有关。“这是我要的答案,”陈秀云认真而诚恳地说。她很感激小京,小京让她懂得了不能事事都用理论或者概念条条框框衡量是与非。从此陈秀云更加敬重小京

大队长亲自找了王海魁、贺大和朴海以及刘云天、刘天云谈话。小京不再像以前那样担心有谁攻击他报复他。议论他和宋梅“秘密私会”的同学也都主动露出笑脸有话没话地跟他搭讪。就连宋梅也不再提起“这是个阴谋”这件事了。学校高年级进入紧张的升中学备考阶段。考区府中学还是考县中学,成了学校和同学们最关心的事情。校园里又充满了以往宁静快乐而又紧张的学习氛围。

转眼到了升中学考试半个月王海魁突然出现在小京面前。王海魁假装碰巧遇上。这是上午两节课后的休息时间,习惯来校园杏树林里活动的同学并不多。王海魁倒背手晃晃悠悠走到小京跟前说,考区府中学吗?我能帮你。

看着他眼皮上带着伤疤的眼睛,小京有些惶恐,忙说:“听老师安排。谢谢你这样说。你……你的眼睛……没影响吧?”

“我知道你会拒绝。算你有志气,”他撇了一下嘴说。“钟小京,你若真有志气,别拿大队长压我呀。大队长批评我误会了你。我误会你了吗?”

陈秀云同学说王海魁误会了自己,并不准确,他明明是欺负自己,而且是和贺大一起。小京本想明确地告诉他那不是误会。可看着那带着伤疤的眼睛,小京又改了口:“说你误会我,那不是批评。大队长是想帮你。”

“你说的对。陈秀云没批评我。可是我偏让她批评我。我说了你很多坏话。故意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小京吃惊地看着他。

“对。我说你的坏话。我妒忌,我看不起你!”他乜斜着眼睛毫无羞耻地说,“我故意让陈秀云批评我。我就喜欢陈秀云批评我的样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小京当然不知道。但他被王海魁下流地表演惊呆了。

“你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他。是吧?”朴海从后面走过来说。

“是的。一辈子都不愿见他,”小京看着王海魁晃晃悠悠的背影厌恶地说。

“那就考区府中学,”朴海坚定地说。

这是个好主意。王海魁的学习成绩很差,能否考上县中学都是问题。不过他有个解放军大官儿爸爸,说不定帮他上区府中学都没问题呢。小京又有些无奈了。

“小京,爷爷要见你。今天放学后。”朴海有些兴奋地说。

“小小的统帅”陈秀云同学出面证明小京并没有和宋梅秘密私会朴海后悔莫及,他为错怪小京痛感羞愧。他怎么可以把最诚实最信赖的朋友说成是“伪君子”呢?!爷爷看出了他的烦恼,听了他的讲述,说“爷爷得和小京谈谈,小京遇到的事情不简单。”爷爷很久不管镇里的事情了,更很少说什么事“不简单。朴海懂得,这绝不是小事,否则爷爷不会自己出面。可到底是什么事情呢?把爷爷的邀请告诉小京后,他也充满期待,只是怕小京拒绝,忙又补充说,爷爷想你了,你总也不去看爷爷,是为我的混账话伤心了吗

“怎么会呢!”小京说,“这不赖你。都是王海魁和贺大搞的鬼。”

“你说的对。”朴海痛心地说,“我后来才明白,贺大进工读学校是因为他与三角眼扯不清啊!是爷爷点拨我才明白的。我把那帮坏蛋的事儿告诉你爷爷。怎么到了现在,我倒糊涂啦?!”

朴海的脸都涨红了,他努力控制着不让眼泪淌出眼眶。小京赶忙说,你别这样,我看着难受。其实你说的也不错,如果那时候我不鼓动王耕打贺大,事情也许不会弄那么大

“你都说了,你当全校学生的面做过检查。我怎么就听不懂呢!”

“我去见爷爷。跟爷爷道歉。朴海,我们重归于好吧。当爷爷的面,我们像亲兄弟那样说,这世上,再没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这样说,像比亲兄弟还亲呐!朴海笑出了眼泪。

放学后朴海没领小京回家,而是去了石图饭店。小京奇怪地问,爷爷在哪儿啊?朴海笑笑未答。

石图饭店这几年变化很大。那年自治区成立庆典搭建的彩棚和帐篷,改建成了四面带木格子窗的大屋顶附属小吃店(不大的木格子上可以装玻璃也可以糊窗纸——省钱;多家小店合在一起热闹、人气旺,又便于招徕顾客)。饭店悬牌后面女儿墙改成了琉璃瓦大挑檐,虽谈不上金碧辉煌,倒也光彩照人。临近傍晚,这段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几乎阻断了饭店大门前不断被泼水浇湿的土路。每天都经过这里,小京却从未进过饭店。

小京迟疑着跟朴海进了饭店,顺着木楼梯上了二楼。从几帧屏风缝隙看见朴海的爷爷坐在饭桌前正朝他们招手。此时小京想逃离这里已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钻进屏风。朴爷爷朗声笑道:难怪都说钟老爷子孙子,果然不输朴海!别怪我比对不当。爱孙子的心是一样的。但你的有灵气。我真服气了呀!说完,朴爷爷又朗声大笑起来。

小时候就见朴爷爷就爱说笑。现在还这样。虽然不知道朴爷爷服了什么,小京还是亲昵地靠紧老人家,轻轻说,对不起,很久没来看爷爷了。

“嗯。算你还有良心。你爷爷回来了吗?”朴爷爷抚着小京的头小声问。小京晃了晃脑袋。朴爷爷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又喊伙计上菜。跑堂伙计早把几样菜肴准备好了,一会儿工夫就摆上了桌。朴爷爷又叫朴海搬开屏风。这才让朴海坐到小京身边。

搬开了屏风,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这二楼是由下面几根柱子支撑起来的阁楼,只有摆十几张饭桌的地方,又是面朝下面大门门厅,人来人往和大半个饭店的食客都能一眼看清。朴爷爷德高望重,石图人都认得,自然引来许多人打招呼。这可吓坏了小京。天性腼腆的小京赶忙低下头闭上眼睛。身旁的朴海见小京抗拒这儿的氛围,悄悄跟爷爷说,把屏风挡起来吧。爷爷笑着,反而大声跟下面的人海阔天空谈起来:好久不见了。……吃饭呐。……他是谁?钟老爷子的大孙子啊!……好模样,将来一定有出息。……吃个饭而已,吃个饭而已!

记不得饭桌上都有什么和吃了什么,记不得饭桌上朴爷爷又说了什么。小京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时刻想逃走。第二天朴海也奇怪地对小京说,爷爷要见你,可他什么都没说呀!

其实朴石俊本来就不想跟小京说什么。老人家要的是“心劲儿”——大多数石图人的“心劲儿”。自从金厂长找他谈话他就看准了郑元郑宝还在捣鬼。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无法跟金厂长说清楚。但是,把好人钟老爷子钟科长牵扯到“纯洁队伍运动里,他心有不甘郑元郑宝造谣都造到他头上了,他还能隐忍不发看着好人被欺负吗?他知道自己在石图人心里的份量。他若表态,必定影响到整个石图小镇。谣言也欺软怕硬。可这样一来就与郑元郑宝公开为敌了。他还不想这么做。这才想到把小京请到饭店里来,无非让大家都知道,他是站在哪一边的。他相信大多数石图人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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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元老朴石俊爷爷和朴海请钟小京到石图饭店吃饭很快传遍了石图小镇。妈妈既高兴又担心地说:你朴爷爷是在咱家。可你更要分外小心,别乱说话,好好念书。吃个饭就帮咱家了?还有,分外小心,别乱说话,是为什么?小京不懂,想问妈妈,却没问。这一年来他常有这样的情形。妈妈不把事情说透,是让他自己去想;也许事情不该说透呢。他应该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就像他有许多事情不能告诉妈妈一样,因为他已经长大了

对门的刘云天刘天云不仅为他和朴海和好高兴,还主动承认不该说他写了那份检讨就等于背叛

“小京,你做得对。”刘云天说,“你王海魁的眼睛好不了,说明你善良。你谣言,说明你有廉耻之心。你朋友离你而去,说明你珍爱我们。你贺大翻旧账,怕大家都来找你报仇,说明你有很高的觉悟。”

刘云天笑了。说,弟弟练习作文句式呢,他最近经常这样说话。不过,小京,为了表达我们对你的歉意,你可以要求我们为你做一件事。什么事都行。

“真的?”小京惊喜地问。“真的什么要求你们都答应?”

“那还用说!我们谁跟谁呀!”刘云天拍着胸脯说。

“那好。请你爸教我学日文。”小京说。

刘云天迟疑一下。天云说,没问题。我去跟爸爸说。学日文有什么不好!

没想到天云办事效率这么高,当天小京就被刘叔叫到家里。刘叔问小京,为什么想学习日文?小京预想刘叔一定这么问,早就准备好了答词:日本侵略者很坏,我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坏。可是不懂日文怎么研究这个问题呢?刘叔点了点头,夸奖他说得好,有志向。随后就把一个蓝皮的笔记本交给小京。刘叔让天云先带小京熟悉笔记本里写的东西,然后再按部就班讲习小京感兴趣的日文。

小京想不到天云的日语学得那样好,不仅说的流利,连许多不常用的句式和语法都记得在爸爸的笔记本哪一页写着。这样的学习方法正好适合小京。怪人书信里的日文,可以比照笔记本里写的各种读写规则和大量用汉字注释的日文字符及其词组,反复排列组合,实在拼不成句子的,就找出最难摆放的字符分几次拿来跟天云探讨,天云也弄不明白的,再向刘叔请教。小京不怕天云问这些字符的来处,因为一直想重新裱糊的家里炕柜顶棚就贴有几张发黄了的日文报纸

小京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宋梅。宋梅一如既往淡淡地说知道了。不显得高兴,也不冷淡,自从王海魁眼睛受伤以后,她一直这样。小京不怪她。研读怪人的书信明显停滞了,柴棚里不能再去了,山上的岩洞也不能去,他和宋梅只能像正常上学的同学那样在路上说几句话,或者偷偷传递纸条写一下各自研读书信的心得。

升中学考试前这段日子过得很紧张。小京每天都要挤时间学习日语研读那些天书般的。偏偏又赶上刚刚订婚的四姨要跟四姨夫去北方省建新纸厂,厂总工程师被“外放”,爸爸觉得很光荣,非要举家庆祝一番,准备工作大费周章,这也占用了小京许多宝贵时间。最费时日的要算跟妈妈去山上采野菜。妈妈知道四姨最喜欢吃山苞米”(一种被叫作“不老草”的野生植物。春天刚从土里窜出的绿叶很像苞米苗儿,其根可食,味道也颇像煮熟的青苞米)做的泡菜,只是时令已过,仅能采些黄花菜和蕨菜,南山的小气候适合这两种野生植物延续到夏秋发芽生长,但也要碰运气才能采到。新鲜的黄花菜和蕨菜用开水烫一下再用盐腌起来,吃的时候用冷水泡过还是新鲜的,市场上干山货可选择的很多,都不新鲜,不合妈妈心意。缺的是那种青背白肚两侧有红线又肥又大欢蹦乱跳的滩头鱼。市场上的滩头鱼比爷爷刚捉来的差远了。其它一应食材和石图特色食品很容易买到。帮妈妈做完了这些事,也到了那一天。

爸爸本意请来四姨夫,一家人关起门吃顿饭就算庆祝了。可是家里地方小,又缺一张饭桌,总不能让孩子们在炕上或者站着吃饭吧。妈妈提议把爸爸长腿书桌当饭桌摆到楼梯平台,既宽敞又别有趣味。爸爸默许了。开饭时,小刚和弟弟妹妹捧着盛得满满饭菜的粗瓷碗,坐在楼梯上欢天喜地吃起来。四姨看着一桌子丰盛的菜肴眼圈红了,说这是我的家,离开家,我会想你们。四姨夫也说了一些感激“姐夫和姐姐在工作和生活上帮助照顾”之类的话。妈妈只管给大家夹菜添饭,很少说话。爸爸以茶代酒,祝贺总工程师能为新中国大建设大发展事业做更大贡献,勉励四姨夫继续克己奉公当一个名副其实的革命知识分子。无论何种场合爸爸总能说出这样激励人革命精神的话。这让小京感慨万分

对门刘叔笑吟吟捧着两个玻璃瓶罐头放到桌上,说如轩总工,你要感激,也算上我的一份。四姨夫周如轩四姨说过,刘叔接替四姨夫当了总工,还当上了副厂长副厂长来祝贺自然让大人们都很高兴。云天天云也来凑热闹。大概笑声和喧闹声惊动了邻居。红楼的孩子跑上楼梯张望一会儿朝小京笑了笑又缩回去了,可是孩子的家长们都来了。先是厂化验室主任纸浆车间主任,接着是资料编译室主任,最后是马姨和她丈夫金叔。他们都各自拿来吃食,有卤鸡蛋,大块熟肉,泡菜和花生糖果等。四姨把花生糖果分给孩子们。小京和云天、天云把自家椅子都拿了出来。大人们或坐或站,边吃边谈笑起来。

马姨站在楼梯扶手旁笑着说,钟科长处处以身作则给我们做出了好榜样,才有我们大家的进步。如轩总工主动请缨去艰苦的北方建厂,给了我家老金扶正的机会。这是客观上的事实。我向你们致敬。马姨说着向爸爸妈妈和四姨夫深鞠一躬。

旁边的人都为之一怔。都想不到马姨会有此一举。尤其对门刘叔,脸上有些不自然,他轻轻咳了一声说,话糙理不糙,应该致敬。马姨的老金刚要说什么,马姨又说,咱都不咬文嚼字,啊?革命队伍的同志就要互相帮助。我也为大梁做了一点点该做的事。你们想听吗?

大人的话听起来懵懵懂懂。小京觉得刘叔有些耿直(两年后小京才明白这种耿直的代价是什么),而马姨与众不同的直率更令小京吃惊。因为妈妈突然喊了一句:不要讲,马姨却口无遮拦地说出来:

“我查清了郑副场长想要黄主任钟科长一起上访区政府这件事。这是误会郑副场长并不是要告状,而是想请两位当事人帮他说服区上同意他去见郑宝。劝郑宝自首,放了孩子郑宝毕竟是他的堂兄。区里目前不掌握郑元下落,没办法同意郑副场长的请求。这事组织上同意我不再保密。这也是我跟你们两家的交代。”

妈妈一直张着的嘴合上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小京看得出妈妈的手在抖。黄主任连连致谢,说没想到马干事工作起来如此细致入微,叫人感动。别人都是头次听说这件事,一时无法插言。场面有些尴尬。这时候金厂长来了。

金厂长喜欢小琳,上楼梯时顺便把小琳抱了上来。他长着钢刺一样的胡须,小琳好奇地用小手摸着一边说,伯伯的胡子可以做画笔……就是太短了!

妈妈赶忙把小琳抱过来放到地上,小声批评她,都两岁多的大姑娘了,还乱说。金厂长递过来一个大饭盒。妈妈谢过后放到桌上。金厂长说,不打开看看吗?

饭盒盖打开后,一阵沁人肺腑的特殊香气弥漫开来。朝族泡菜。小京一下想到宋玉讲的关于金厂长和那位苏联专家对话的趣闻。金厂长做的泡菜全镇闻名,因此也把吃到他的泡菜当作殊荣。

四姨早已红了眼圈。饭盒里明明是“山苞米”泡菜呀!四姨不善言辞,连连称谢。妈妈说厂长连梁慧(四姨的名字)最喜欢的泡菜都知道啊。金厂长摆了摆手有些伤感地说,梁慧化验师如轩总工一样都是我们厂最优秀的知识分子。我熟悉他们所有习惯。唉,送他们——,我舍不得啊!

“厂长,本想自家送送就行了。没想到连您都惊动了。实在不应该。”爸爸深表歉意。

金厂长朗声笑起来说:“今天是星期天。我本该再拿一瓶好酒大家痛饮一场。可是省长在等我们呢。怎么办?省长是个急性子。要我们马上去开欢送会。明天就‘赶走’这十二位纸厂精英!”

金厂长说的是厂中层干部和厂领导要为去北方省支援建新厂人员开欢送会,并且是省长亲自主持。所有人二话不说,立即放下碗筷,匆匆下楼梯走出红楼直奔厂部。

这里只剩下妈妈望着满桌饭菜发呆。小京叫来小刚小雷把椅子送还刘叔家,自己收拾好饭桌。就在他扶着妈妈进屋的时候,看到下一节楼梯平台上站着王海魁和贺大。王海魁的疤瘌眼在阳光下特别显眼。贺大冷冷地看着他。

                                                                    3

小京不想被妈妈发现。跟妈妈说,他想去学校找一本课外读物。妈妈抚了一下他的头说,去学吧,这些天耽搁了你不少时间。

下了楼梯,小京低声命令:跟我走!王海魁和贺大也不说话神情萎顿地随他走出红楼。小京故意绕开宋梅家窗口,一直走到足球场后面的苗圃才停住。这里离学校很近,眼前就是大食堂足球场之间人来人往的大道。万一一言不合与他们打起来,可以跑回学校,也可以逃到大道上求助。

“钟小京,你带我们到这儿来,是害怕吗?”王海魁一语道破小京的心思。

贺大也嘲讽地撇了撇嘴。

“我为什么怕你们?”小京理直气壮地反问;心里却直打鼓。

“怕不怕你自己知道。没工夫跟你闲扯,”王海魁不屑地说。“我俩找你,想做笔交易。你想好了就告诉我。”说完拉着贺大就走。

做交易?小京愣了一会儿,喊道:

“你俩总不会为说这一句话跟我走了半天吧?”

“这么说你同意啦?”王海魁停住脚步转脸问。

那要看什么交易。王海魁想跟自己做交易,一定有事相求。是什么事?小京不想放弃这个知晓他们秘密的机会。

见小京有意想听,王海魁说:“想听就告诉你。你必须保证不和别人说。”

小京点点头。

“说出去我们也不承认。反会说你造谣,”王海魁威胁道。“不过,我相信你能保守秘密。你是钟大姑娘不像我们——不要脸!”

小京差一点笑出来。还有这样自己骂自己的!他不想看王海魁表演,遂板着脸说:

“我从不争嘴上一时之快。也不会给任何人造谣。如果你的交易对我有利,我答应你的要求。”

贺大卡巴卡巴眼睛,没想到钟小京能说出这样绵里藏针的话来。其实小京哪里有“绵里藏针”,都是听者自己心里有鬼。王海魁不理会小京说什么,干干脆脆地说:

“我让你找到小光弟弟。这个交易你做吗?”

小京下意识瞪起眼珠盯盯看着贺大。贺大被小京冰冷的目光逼得后退一步。小京心里明白,王海魁怎么能找到小光?这是贺大的话。王海魁是贺大的传声筒马姨今天说郑元要劝郑宝自首放了三个孩子。现在贺大也说能找到小光,是不是太巧了? 还是小光的事情有了转机?

“如果你们真能找到小光,我答应!”小京明确告诉他们。

“那好。你看过西厢记吗?”王海魁问。

“没有。”小京答。

“没看过,我说给你。”

“给我说什么?”

“让你当红娘给我和陈秀云当红娘。”

小京问,红娘是什么?怎么给你和陈秀云当红娘

“陈秀云喜欢你。可你们不合适。我跟陈秀云才是门当户对的一对儿呢!你也不用管红娘是什么。我告诉你怎么做,你照做就是。听到了吗?”王海魁兴奋得脸都红了。他为钟小京不懂红娘是什么高兴,也为自己蓄谋已久的计划即将开始实施高兴。

卑鄙无耻的家伙!小京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但他还是装作顺从地说:“你先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小光?”

“贺大跟你说。”王海魁朝贺大努努嘴。他已经喜形于色。

“我知道郑宝藏在哪里。”贺大露出焦黄的大板牙,咧开厚嘴唇,神秘地笑了笑说。

藏在哪里?为什么不告诉区里?”小京不信贺大。

“告诉区里,还能找到黄毛黄丙三小光吗?你想给他们收尸呀!”贺大冷森森地说。

小京心里一哆嗦。贺大说的对。不能让区里动用警力。可是,就算贺大能找到三个孩子,也没法救他们啊!再说,贺大的话他压根儿就不信

王海魁看出小京还在犹豫,就说:“先找到小光再说。贺大你能保证吗?”

“不信我,拉倒。反正工读学校老师不让我管这些事。”贺大嘟囔着嘴说。

“别,别呀。你不管,我咋办?”王海魁转而贺大说,“好歹得证明你是真心帮他。他才能帮我呀!”

“那好,这一两天我就给你准信儿。”贺大说完又补充一句,“钟小京,我们打架的事别放在心上,我都忘了。”

王海魁也说:“是啊,贺大在工读学校表现极好不然也不会让他回来。大家和气相处,对谁都好。小京,我们都是讲信用的人。今天的事都不许跟别人说。等贺大有了准信,我再告诉你做什么。好了……我们走了。”

王海魁和贺大就这样走了。小京不信他俩说的这些话呢。不过,贺大经过工读学校学习,真若改过自新,那就应该相信这些话啊。看着他俩勾肩搭背晃晃悠悠走出苗圃,小京不禁又摇摇头。

“小京,你在这儿干嘛?”身后有人这样问他。

小京扭头看是马姨,忙说,碰上了同学,唠嗑。马姨身旁还有位穿干部制服,是喜欢读《静静的顿河》的叔叔。看来是专门找他的。不然无缘无故到这片苗圃来干嘛?马姨从不来这里闲逛

“中队长同学,贺大同学回来读书,同学们都欢迎吗?”那位叔叔弯下腰和气地对小京说,“不要紧张。叔叔就是随便问问。不想说也没关系。”

小京看看马姨。马姨也笑嘻嘻看着他呢。这个问题他跟宋梅讨论过。他本该反问叔叔,为什么问他这个呢?但他没问。他知道大人们的事儿费解他搞不懂;问了,答了,还是搞不懂贺大同学回来读书同学们当然欢迎;可是贺大珍惜同学们的真心?刚才贺大就帮王海魁做了卑鄙无耻的事。

“小京同学,《静静的顿河》好看吗?”那位叔叔满脸关心地问道。跟上次一样,叔叔不再继续问那个问题了。小京心里觉得好笑。套近乎就能换来真心话吗?那本书宋梅拿去了,为的是找到书中人物的什么话回敬这位叔叔,谁让叔叔把厚厚的大手掌拍在肩膀上“欺负”一个小女孩呢!

“小京,要回答叔叔。不是重要不重要。是叔叔要知道。”马姨看出小京在抗拒什么。“你听到我跟你妈妈说的那些话了吗?我敢肯定,那些话不止你妈妈听到了。这位叔叔希望大家都能听到我说的话。现在我问你,信不信你马姨?相信,你就跟叔叔说心里话。”

“相信马姨。”小京说。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叔叔说心里话。相信马姨,不等于相信这位叔叔啊。这位叔叔是区里来的,宋梅说她担心叔叔为什么关心贺大。他想叔叔马上就会问起跟贺大打架那件事

这里就不能小京过于“谨慎”了。其实“谨慎”这个词用在这儿也不够准确。自从知道小光被三角眼带进十三里以后,小京就避免和任何人谈及小光。他怕知道的人多了反而害了小光。这是他的心病贺大更是他心病的“痛点”。他相信贺大知道小光在哪里,却不相信贺大能说出小光在哪里他恨贺大又忌惮贺大都是为了小光。这样的话,他怎么能告诉别人呢?

马姨察言观色,失望地摇摇头。那位叔叔却高兴地说:“我明白了。小京同学不回答我的问题,说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马姨奇怪地看着他。他又笑呵呵地把厚厚的大手掌拍在小京肩膀上。

“再见,中队长同学,你是好样的!”叔叔满意地说了这句话后转身就走了。

马姨先是埋怨小京太固执,接着又恍然大悟拍手笑道:原来是这样,你不回答就对了

小京被马姨和叔叔莫名其妙的话说糊涂了。望着两人先后走出苗圃,他头一次觉得大人们有点可恨。为什么打哑谜呢?跟孩子说话应该说得更清楚才对呀!

回到家,小京忍不住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妈妈。“大人有话,为什么不明明白白说呢?”他既气愤又难过地问。

妈妈说,那不是打哑谜。你也怪妈妈吗?妈妈有些事也不能跟你明明白白地说,或者干脆不说这是为你好呀

“以前我跟妈妈想的一样。现在我认为不该这样我太伤心!”小京想跟妈妈倾诉心里的苦闷和烦恼

可是妈妈却笑了,说:“我的小京伤心了。大人们真坏。小京啊,谁让你太聪明了呢?……”

下面的话小京根本听不进。妈妈无非是说,你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妈妈也说不清啊……太过聪明的孩子往往会钻牛角尖,这可不好,你要专心读书,考上区府中学——之类的话。

妈妈为什么不说小光的事呢?贺大说的就是小光,马姨和区里来的叔叔也都说了跟小光有关贺大啊。难道妈妈也怕提起小光吗?还是要把小光忘了?……妈妈为什么不说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呀?爸爸还那么烦躁吗?马姨要妈妈耐心等待的事情,为什么是“区里没办法同意郑元的请求”啊?妈妈不是说过“郑元爸爸示威”吗?

小京不得不找宋梅了。他心里堵得慌,不把心里话倒出来他会疯掉。宋梅把门开了一条缝儿。宋梅在门里。他在门外,滔滔不绝讲起来。宋梅看见他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小京生病了,宋梅发现的。妈妈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妈妈不喜欢小光,也不喜欢我了。”他对宋梅说,“妈妈怪我太聪明钻牛角尖……”“不会的。你是思虑过度病了。”宋梅叫姑妈帮她把站都站不稳的小京扶进家。对门就是郑元家,不该站在这儿说那些话呀!尽管郑元还在农场,黄毛郑宝带进山里,家里只有黄毛妈。

生活经验丰富的姑妈,一眼就看出小京这娃儿该好好睡觉了。遂拿来土豆饼一杯牛奶让宋梅劝小京吃了。饼是给宋梅爸预备的,里面掺有小米饭葵花籽蜂蜜核桃仁红枣,助睡眠强身体。又端来一盆温水给小京洗了脚。最后在小京手掌腕上脚上腿上和眉心耳后脑袋上麻利地搓揉一遍。再看小京已经昏昏欲睡。宋梅和姑妈在南屋(宋梅和姑妈的住室,爸爸在北屋,也是火炕)炕上铺好被褥让他睡下了。

(个)娃子心事忒重,小小年纪,心里怎么能装下内么(那么)多事儿?(就)是忒要强咧。他内给(那个)科长爸爸也不(说)(说)他?他来找你,说明他看重你。他是个明事理有出嗐(息)的好娃子啊。”姑妈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宋梅一眼,接着去北屋照看爸爸去了。

宋梅坐在炕沿儿上,想着姑妈说的话,想着哥哥走后发生的那些事。

再凌乱的事在宋梅头脑里也会变得有条理。小京一口气说出了王海魁贺大的企图区里重又关注起两年前发生的“械斗”。王海魁用小光当诱饵让小京他和陈秀云的红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贺大一直想翻旧账,给她和小京造谣,帮王海魁招惹陈秀云都是的阴谋。陈秀云何等人物!全校同学心目中的偶像,一声令下就能率领少先队员冲锋陷阵的统帅!王海魁注定要碰得灰头土脸。这一切她都不放在心上。她只关心小京。小京的头脑像是茫茫黑夜一盏指路明灯,引领她不断朝着她设定的目标前行。偏偏小京又得了怪人的书信怪人又与妈妈存在扑朔迷离关系。那天在小黑板上记下的就是她的这个思考。差一点被小京发现。小京破译怪人书信的方法帮助她获得的信息比小京知道的还多。她却不能对小京说。她必须让小京证实她的判断的正确

只是现在小京深陷自家遭遇的窘境。爱小光妈妈爷爷家里所有人让小京身心俱疲。为了遵守哥哥甚至对怪人承诺,不顾一切钻研日文尽可能完整还原那些书信的本意消除她心中的疑惑,让她不再纠结于往事,并把怪人用全部生命为之奋斗的理想”原原本本传递真正的收信人。可小京还是个孩子啊。他好好睡一觉就会恢复过来。那些问题呢?那些不是孩子能解决的问题照样困扰他啊。

看着小京睡得那样香甜,她暗暗想出一个主意。这个主意,不会完全改变小京的窘境,但至少可以改变小京的心情

                                                               4

升中学考试后,小京并没像其他同学那样热衷于询问考分和推测能考到哪个中学,他要好好陪陪妈妈和弟弟妹妹。妈妈不知道小京曾病过,也不知道小京曾误解过妈妈。妈妈一心想把孩子们一个个送进区府中学,让他们都有个好前程,然后离开石图。因此她把那些苦恼烦心的事情看淡了许多。小京也不再提起那些事,每天跟小雷玩耍。小刚开始注重衣着整洁了,但还那样时不时用手指抹抹眼睛小琳喜欢独自一个人拿着画板(很精致的,板上有两个粉色的纸夹,是四姨夫回南方探亲带来的)画画,画南山的石砬子,画蒿草里的蝈蝈。这时候小京小雷就远远地跟在后面,怕妹妹掉进深草窝子里。

这一天宋梅上楼给小京一个纸条。纸条上约他去区府中学看哥哥。哥哥当了学生会干部,工作繁忙,不能回家过暑假了。

妈妈同意了,还特别为两个孩子准备了十张白面烙饼。妈妈还拿出一些崭新的钱,宋梅不要,说车票都买好了,到哥哥那儿看一眼就回来,不需要钱。妈妈说穷家富路,万一有需要的,没钱怎么行?小京说放我这吧,需要的时候我拿出来用就是。

小京和宋梅都是头一次去区府。为当天能赶回来,早早坐上了火车。这班车是开往北方省的,车厢里的人大多穿了秋装,相较之下俩人身上的衣裳有些单薄。乘客很多,只好站在两节车厢之间过道上。火车开动后,喧闹的车厢慢慢安静下来。宋梅看到下节车厢有空位,遂拉着小京走过去。

对面座位上是个和善的穿着僧衣的女僧人。她略微打量一下两个学生,主动把靠窗的位置让给了宋梅。宋梅谢过后,就坐到了小京对面。

看着窗外接连不断一闪即逝的景物和同样歪着头望着窗外的宋梅,小京心里有种别样的感觉。这是类似那次在冰场上为宋梅系冰鞋带两人差点跌倒时的感觉,很忐忑、很害羞、也很快乐

“小京,见到哥哥你说什么?”宋梅突然问。

小京的思绪还没回来,怔了一下才说,告诉他,伯伯身体还好,不要惦记。

“爸爸身体还好,他知道。”宋梅回过头又问,“你想怎么跟哥哥说怪人书信的事情呢?”

宋梅这一问小京不由紧张起来。宋梅读懂了?读懂了“我尊敬的韦芸”这个称谓吗?他惊慌眼神碰上宋梅忧郁目光。她怎么能读懂怪人的书信呢?再说,她只看了怪人几封信,怪人的书信有几十封呢,连他自己都没看完。此时他只好做出思考的样子,——这么重要的问题不思考怎么行

妈妈叫韦芸。‘我尊敬的韦芸’,是怪人对妈妈的称谓。”

小京惊讶得差一点从座位上站起来!旁边的女僧人也迅速扭头盯视了宋梅一眼

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哥哥。”宋梅说,“妈妈离家出走,是哥哥和我心中最大的痛,也许这辈子都忘不了。我和哥哥还那么小,妈妈有什么理由抛下我们?是为了那个怪人吗?”她停顿一下,黑黑大眼睛熠熠闪光,“我不相信是这样!如果现在就把错误的信息告诉哥哥——你能想象哥哥会多痛苦,那我就成了哥哥的罪人。所以,找到真相,是我的责任。我一定要找到。”

“也是我的责任。”小京说,“我们一起去找!”

当然。你和哥哥有约定。”宋梅又恢复了往常安静而冷峻的样子。“既然‘事件’的脉络已经清晰,我们就可以讨论细节问题了。”她像讨论别人的事情那样提议。她定义的“事件”还有许多细节不清楚

细节会导致整个事件变样”。小京记不得在哪本书上读过这句话。怪人的书信还有大半未读,还有许多关键的日文不懂,更有书信前后不一致的地方,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希望“事件按宋梅判断那样发展又怕突然出现某个细节改变了她的判断

“你在思考吗?”宋梅也喜欢上了“思考”这个词。在小京看来,这个词越来越适合他和宋梅的状态

“宋梅,你不觉得那些书信出现在你家里奇怪吗?如果怪人是原来这栋日本楼住户,那就是留给你妈妈的。可是怎么知道你家会来他家住呢?万一不是你家来住,那些信又怎么取回来交给你妈妈呀?如果是怪人寄来的,那你妈妈是怎么收到的呢?你爸爸和你和哥哥不可能一直不知道啊!”

从记事起就没见过外人寄信给妈妈,这事儿也从没听爸爸和哥哥说过,因为妈妈没有亲戚朋友往来。小京这样一说,宋梅觉得也很不解。怪人无法知道她家会来红楼住。给妈妈寄信也不可能。那些书信怎么出现在家中壁龛里的呢?

“只有一种解释。”小京说。

“你想到了?”宋梅疑惑地看着小京问。

“那就是怪人冒险留下的。如果不是你家来住,再想办法通知你妈妈来取……”

“胡扯!”没等小京说完,宋梅就反对说,“怎么通知?能通知还不如把书信交给妈妈呢。再说妈妈怎么会背着爸爸和我们跟那个日本怪人做这种事呢!不对。不对!”

小京也觉得不对。事情怎么会这样?!那些书信出现在壁龛里也可以有另外的原因啊。为什么一定把宋梅妈妈想成背叛家庭的人呢?他带着歉意看着宋梅,很后悔说了那样的话。

“算了。现在我们不谈啦!”宋梅挥了挥手像是要把什么赶走似的。

“嗯……”小京低下头。

“唉——,你很难过,是吧?”宋梅长长叹了口气说。“我们都有些性急了。我们都看过很多书。书上就有批评我们的话。‘自负多于理解’——有这样的话吧?”

“很多本书都有这样的话。”小京遗憾地说,“很不幸,说的就是我们。妈妈也说,事情都是没有一定的。我们底确太性急了。”

“好吧。从现在开始,我们打败自负’吧!”宋梅又兴奋起来。

一定要打败。”小京也兴奋起来。

“这就对喽。不能缺少对生活公正而聪明的态度。这样才能心想事成。”身旁的女僧人微微启齿慈祥地笑着说。

宋梅一怔,转脸看到充满沧桑与智慧眼睛。这双眼睛多么与众不同啊。只看一眼,一辈子都不会忘。宋梅被这目光震动,忙缩回头转向小京。“你懂吗?”宋梅声音低低地问。 

“什么?”小京没听清。

“那句话啊!”宋梅让小京靠近一点,说,“不能缺少对生活公正而聪明的态度。什么意思?”

“不太明白。可是,她的眼睛像盏灯很特别。”

“你也有这样感觉?”

“不只是感觉。她在赞许我们。”

“赞许?”

“我们要打败‘自负’啊!”

“对呀。打败‘自负’,就是‘理解多于自负’了。”

“‘理解’和‘自负’缺一不可。否则就不是对生活公正而聪明的态度。”

“她是这个意思吗?”

“一定是。”

“还是问问吧……”

当他俩一致认为应该向那位女僧人讨教的时候,这才发现那个座位是空的了。

这时候火车停了。区府到了。

                                                              5

从火车站到区府中学经过一座江桥和六条街路。坐公交车用了半个多小时。见到宋玉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七点多了。

宋玉有些意外。宋梅说,爸爸和姑妈让我来看看你。住校习惯不?学习顺利吗?学生会的工作好干吗?你胖了还是瘦了?宋玉笑道,这哪是爸爸的话,分明是你担心哥哥呀。

正是食堂开饭时间。宋玉领他俩吃早餐。吃饭时候宋玉说,要不要看看宿舍和学校,也好向爸爸和姑妈汇报啊。宋梅笑说,看哥哥就行了,一定错不了,哥哥状态很好。小京见宋玉面色红润精力充沛,心上也很高兴,本想说很多话,却碍着宋梅只能随便搭话:学生会干部都不放假吗?宋玉说,只是编写校志几个学生,都是新生,写典型学生入学前的简况,让我负责,估计要忙到开学了。

吃完饭宋梅和小京要回去了。宋玉把小京拉到一边说,以后再不要提及怪人的家书,更不能给宋梅看。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这出乎小京意料。宋玉竟然这样说!难道宋玉又有了新的想法

临别时小京把白面烙饼给了宋玉。刚才的早餐吃的是杂合面(一半白面一半苞米面或高粱米面)馒头。宋梅也把爸爸给自己的一个精致笔记本送给哥哥。宋玉说,很快我们就在这里见面了。我知道你们考得不错。

宋梅坚持不让哥哥送他俩去火车站。出了校门,宋梅对小京说,我们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这偌大城市,你不怕迷路?”小京担心地问。

宋梅不理他,问:刚才哥哥说啥?

“让我保密。不再跟你说怪人的事。”小京如实讲了。

宋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后来又果断挥了挥手,却什么都不说。她有时突然做出类似动做。交叉路口总有指挥行车和行人的民警。她让小京站到路边,自己去向民警问路。就这样边问边走,他俩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小京惊奇于这里的围墙那样别致,不是砖石砌筑的,是用铁管和厚木条组合安装的,似乎叫围栏更贴切些。围栏建在人工铺成的砂子上,很高,上面装有白色灯罩的灯。围栏是涂成黄色的。围栏里面有草坪,却没有树。房子都是单层的,窗很大,像学校,也都涂着黄色。走到大门前,看到门柱上挂着的牌子写着:区府工读学校

小京疑惑地看着宋梅。宋梅笑了笑,走进大门旁的收发室。一位上了年纪的大伯和善地接待了两位小客人。宋梅说,她要找这里的领导大伯问,什么事,为什么要找领导?她说,知道贺大吗?他在我们学校。我们不了解他。希望领导告诉我们,他是个什么人?老伯听罢笑了,说,贺大呀,我认识。工读学校最不听话的学生,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宋梅问,他怎么不听话?大伯说,不爱学习。工读学校也是学校,不好好学习每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一怎么行?大伯又说,贺大这个学生劳动倒是很好。脏累的活儿抢着干。还有,贺大愿意改过自新。你知道来这儿的学生都是违犯了法律的孩子。

宋梅觉得大伯倒像是表扬贺大。这怎么能算是最不听话的学生呢!于是她说,大伯,我要找领导。我想问问贺大到底是个好学生还是个坏学生

大伯笑了,说,我就是贺大的校长啊,我能负责任地告诉你,贺大是个愿意改过自新最不听话的学生。你听懂了吗?

宋梅不由和小京对视一下。大伯是校长,信吗

这时候来了一位穿制服的中年人,他说,老校长,新来的工读生吗?我怎么看着不像。大伯说,你来的正好。两位学生怀疑我呢。说着把他推到宋梅小京面前,又说,这是真正的校长。你们有什么要求跟这位校长说吧。

还说什么?一切都清楚了。大伯说的都是实话。宋梅急忙向两位校长敬个礼,拉着小京逃也似地跑开了。

“小同学,你们关心贺大,我很高兴。希望你们帮他好好读书啊!”老校长在后面大声嘱咐道。

跑过一条街,小京拉住宋梅,气喘吁吁地说:“他们把我们当成新来的工读生了。可是,你跑什么?”

“我也不知道。”宋梅一脸沮丧地说,“再说下去,非问我们是谁不可。你想让我们的秘密行动暴露吗?可是,贺大并没有我们想的那样坏呀?!”

小京惊讶地问:秘密行动?原来宋梅来工读学校早有打算

宋梅说,这样看来,你们的交易可以继续下去了。说不定能发现小光踪迹呢。我原来想戳穿王海魁和贺大的谎言,把贺大在工读学校真实表现告诉陈秀云不让他们的阴谋得逞。我的想法落空了。现在只能看看再说了。

小京怎么会想到宋梅这番用心呢!同他们交易只盼能侥幸找到小光。宋梅却把这次交易看作是阴谋。之前小京也曾想过马姨说的那些话,如果郑元要劝郑宝自首放了三个孩子贺大要帮忙找小光,那就是说小光的事情有了转机。这是一个非常复杂而又变幻莫测的事情;再加上马姨和那位区上来的叔叔有话不好好说,打哑谜,让一团乱麻更乱了。宋梅就不这么犯难。如果能正确判断贺大是不是改过自新了,那就可以确定这个“阴谋是什么。在这个关键时刻宋梅比自己清醒。

宋梅为小京突如其来的那场病心急如焚深陷自家遭遇窘境的小京心里一直装着小光却不愿在面前表露,这是逞强。为了解开怪人妈妈之间扑朔迷离疑团,没日没夜地钻研日文,这又让她十分感动。她不能再让小京这样煎熬下去。她要为小京做一些能改变心情的事情。

回家不久,贺大派人传来口信。小京苗圃和王海魁贺大见了面。这次贺大开门见山告诉小京,郑宝还在十三里郑宝贺大秘密送些吃的用的,可以考虑让小光见一次哥哥。小京问什么时候能见小光?贺大说得听郑宝的。前提是安全地把东西送到。如果走漏一丁点儿消息,小光就得死。小京嚇得直伸舌头

王海魁得意洋洋。他告诉小京,现在就得当红娘。否则贺大就放弃秘密去十三里。小京不得已答应道:

“怎么当红娘?”

“跟陈秀云说,我要见她。就在这里。时间,明天上午九点。”

小京想问,陈秀云大队长要是不来呢?要是骂你或者向张敬老师报告呢?还算不算自己遵守了承诺?

可是王海魁和贺大已经走了。他们总是这样,该说的话说完了就走。

小京把事情跟宋梅说了。宋梅微微一笑。说,王海魁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他搞笑去吧。说完这句,宋梅又郑重告诉小京,贺大的话不假千万小心。绝不可以走漏一丁点儿消息。这真会牵扯到小光的安危

小京心怀忐忑专家楼见陈秀云。不敢在陈奶奶面前说那些话,小京悄悄把陈秀云叫到外面。陈秀云从未见过小京这样,笑着说,你怕奶奶把你吃掉?

小京踌躇半天,才咬着牙把王海魁的话传给她。原本想她听了会生气。想不到她竟然不动声色。

“好。我见他。”她说,“你完成任务了,可以心安理得回去了。”

还是生气了。“心安理得”?明明他像个十足的傻瓜,却说他心安理得。陈秀云是生他的气呀

“我不该。”小京对宋梅说,“我把大队长给得罪了。”

“不。怜悯。”宋梅说,“你替王海魁传话,是被他捏在了手心里。陈秀云怎么能看不懂他呢!”

果然如宋梅所料。第二天王海魁亲自把小京约到苗圃,说他被陈秀云狠狠地批评了,并警告他,再有一次,就不会给他好看。

已经很不好看了。还有什么更不好看的呢?小京好心劝他,还是收敛些吧,大队长可是不好惹的呢。

“不是她。我爱她。我是真心的。”王海魁毫不气馁信誓旦旦地说,“我让你看看,是谁最后驯服谁!”

王海魁最终还是把事情大了。几天后,王海魁就在红楼前跟小京说,他爸爸妈妈带他去给陈奶奶和陈秀云道歉去了。陈奶奶原谅了他。他说,他住院期间,陈秀云同学经常陪伴他。那时候他很孤独,陈秀云同学给了他战胜伤痛的信心,他永生都不会忘记这份情谊。他对陈秀云同学的爱慕是纯洁的……

王海魁滔滔不绝讲述纯洁的爱慕之情。小京却看到了另一副丑陋嘴脸。“我就喜欢陈秀云批评我的样子!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说了你很多坏话。故意的。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跟陈秀云才是门当户对的一对儿呢!”——卑鄙无耻的家伙曾经这样说过!

王海魁说累了,转身走了。宋梅笑嘻嘻凑到小京身边说:“气急败坏。他完了。你不高兴吗?”

“我一辈子都不愿看见他!”小京也觉得心里像搬走一块石头。“我们去区府中学念书!”他想起了朴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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