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那些年月
文/巴漠
我时常念起县委办那段岁月，如今不能近前抚摸，只远望追忆，也会在那泛黄模糊中，生出无限感慨。一次不期而遇某位昔年同事，也与我心有戚戚焉。昔年他做着秘书，我任着副主任，分管综合材料，改过他的许多文字，为着对他的苛严要求，总以为会得罪他，不料他竟满念怀与感激那个岁月。
我的情感随了他的言语起着波浪，不由潮了眼底，脑海浮起历历往事，想起许多的人，心底响着一个声音：那学堂与熔炉式的地方，委实让人终生受益！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县委办公开招聘秘书，这在当年尚属首创，引起不小轰动。得到这个讯信，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前去应考。考试那天，先在县委二楼中间那个会议室集中，进行集体面试。要求三十多名符合报名条件者，用简短话语介绍个人情况及爱好特长。还别说，看似简单，可要在极短时间内，面对一大群人，简要说出个人特征，留下鲜明印象，难矣哉。我在倒数第二排中间，眼见许多人因着紧张，肩膀不住抖颤，口舌似堵着什么，吞吐得涩艰含混，甚而有人只说了姓名与单位，便捂头坐了下去。我的心里也像被人塞了毛草似的，不由慌乱没了主张。虽只初春，也觉燠热，身几乎浴在了汗里，更槽糕的是嗓子也似爬着一条蚯蚓，痒痛着，虽不是英雄，气亦短促。情急中忙拍两下脑勺，抿嘴屏气，这才稍稳了神。终到了我，就嚯地站起，说名字时姓却重复了，本紧张着，可想既上了这摊场，就豁出去了。于是亮嗓简言，说完基本情况，直道出两大爱好：写作与交友;信着一条座右铭：“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那些年我崇仰毛伟人年轻时的激越和闯劲，平时也勇急，因而那天颇像一只努着穿越地衣的竹笋，贸然说完，总算松了口气。
面试完，便分散而去，我上了四楼会议室考试，单人单桌，进入笔试环节。试卷发下来了，题出的很活，颇见用心，既有秘书礼仪，又有公文常识，形式有选择与纠错、简答等，最终当然得考你的写作硬功。那道大题提供了两份基本素材，然后让你依材料写份农业与工业方面的一千五百字的一篇论文或讲话稿。因了我在一家省属水泵厂办公室担任秘书，虽学着文科，平素找来一些工业企业管理方面的书籍自学，也写过厂长在经营生产大会上的讲话，便选择写那工业副县长在全县工业经济大会上的讲话。我不懂县属工业，就可着劲把那提供的素材用足用扎，一气哈成，写就稿子，在一种荡气回肠中交了卷子。回到单位尽管有所期待，可心想尽管秘书是个下苦差事，但也是个机会，有人走后门也未可知，就不抱任何期望，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半个月后，单位电话室让我接电话，方知第二天就让我去县委办报到，一颗悬着的心终放下来。真没想到，自己就这样成了县委办综合股的秘书，也做了人们常说的笔杆子。
作家王跃文曾做过领导秘书，曾调侃，世间最苦两件事：煤矿工人下窑子，机关干部爬格子。斯言不谬，文字活路还真不好弄。可那时在我却有着新鲜，毕竟初来乍到，觉得这是个学习的地方，周日也不回家，抱着县志从头看到尾，研究调研及综合文字，那时人手正缺，一到那里就入了角色，挑起大梁，直接担起大型材料的撰写任务。惯常而言，大凡进入者先到机要室值两年班历练，然后根据情况再调整至秘书岗位。可我真如廖化般做了先锋，看似有点傻，却也是种成长，吃苦中也学了好多东西，其中的快乐原是不可比拟的。在这方面，曾经的两个分管材料副主任，无论写与做上，都对我言传身教，让我醍醐灌顶，确了以后人生走向，至今也感念着他们。第一个人看似文弱，内心却很强大。单那圈数很多的眼镜，就让你感出一种博学的魅力，因长期伏案背微驼着，配着那高个也不失风度，写起文章来纵横捭阖，如滔滔江水，也有涓涓细流，谈笑间一挥而就，这在别人是痛苦，这在他不乏乐趣，在我只能望其项背，孜孜不倦努力着。其时他已有多本书问世，俨然一位学者型领导，这人就是那时的崔利民主任。这人平素幽默诙谐，内里严格认真。起始他交付的几回调研和讲话任务，我完成得很好，心内不由自满，以为写材料不过那么回事，渐渐松懈了。有次他早上布置了一篇材料，晚上要，我早上写了一部分，中午吃午饭时，一位做生意的同学来了，那时没有八项规定，好长时间没见了，那同学热情，请我在外边酒馆吃饭，要了两个拼盘，喝将起来，三杯下肚，将那那材料之事早忘得一干二净，吃完饭，喝得昏沉，也不知咋回的宿舍，直睡到快下班时方醒，这才想起材料，立马爬起来，到综合股自个的办公桌赶紧写起来，可脑子不听使唤，依然涨闷，就胡乱拼凑完，刚好他不在，就让通讯员放到了他办公室，便在宿舍惴惴不安地等他审改。到了晚上九点左右，通讯员叫我去他办公室，进去后，他另写着那材料，放下笔，拿着我写的那份严厉地问怎么回事？我只能低了头，让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通。自此后，再也不敢懈怠了，把所有材枓写好后，过了关，再去侃大山，谝闲传。原先在工厂写的那些材料，都是大腿上捉脉，没有个准头。可在崔主任那里，学到了列提纲，系统化归纳，推陈出新，不落俗套。这就必须剪贴，积累，而且每天看书做笔记，让我升华不少，这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那天不看书，不思考，总觉得白过了这一天。而且文学细胞的开发，也始于崔主任，他那本《滴水藏海》的微型诗集，隽永的语言，想象的出神入化，于简炼中见哲理，颇有民国时学者型作家的范儿。那时我读过许多民国大家的作品，与当代作家相比，抛却文气不言，那语句童心式的想象与拟人化表述，胜出今人很多，让人叹服。他的短诗里就有这样的影子，让人百读不厌。第二个人清癯，一副认真谨慎的样子，举手投足间显着直正不阿，连那呼吸都有着质朴真诚气息。这人就是崔主任调离后的李超军主任。如果说崔主任写起材料来大刀阔斧，妙章叠出，那么李主任则是精雕细琢，一丝不苟，与他那做人一样契合，方正逎劲。这就如打仗一般，每次接到任务，都要将相关情况与诸方面的文章研究透彻，做出相关笔记，烂熟于心，待思虑谋划成熟，列出提纲，反复研磨，然后挥笔去写，自然逻辑严密，环环相扣，有着“行笔在意，意在笔先”的书法韵味，加之绣花针似的细密，在语句乃至立意布局上，确乎不落俗套。在多次私下交流中，他挂在嘴边的多是杜甫那句名言：“语不惊人誓不休”，推敲拿捏功夫与定力，委实让人叹服。于我心的深处，最深刻的印记，便是他那种工作态度。凡事到他那里有着轻重缓急，错落有致，不紊不躁，都能条分缕析为之，到位尽责，让领导放心，同志满意。他的这种态度感染着我，在受领写材料任务上常常主动请缨。有天晚上他的办公室亮着灯，我以为又有任务，他在忙碌，没有安排给我，有种没有受到重用的失落，那时候能下上苦，领上任务，在我也是一种荣光。就打了他的桌机问是否有任务，有的话交给我。他说没有，便挂了电话。其时他正和一位朋友说其它事，那人竟感动地说：好多人见了工作避哩，涮得不干，你们的人却争着领任务，的确很少见啊！后来李主任说起这事，我心想都是你的作风感染的呀。李主任这人没有私心，在领导身边工作，从来没因个人私事向领导开过口，只默默下苦，也许在有些人眼里憨，可我认为这正是他的高尚所在，能与这样的人共事，不只有着良师益友的感觉，简直就是荣幸之至。石头不磨不光。受些磨练，的确增着才干，这是金钱卖不到的。设若我当时拈轻怕重，敷衍溜滑，绝不会学到崔主任和李主任的优点。因而有苦就下吧，如果不吃着苦，以为得了便宜，其实是你自觉放弃了学习成长的机会。
在那个熔炉似的地方，多着清苦，却蕴了精神，也在耳濡目染中大了格局，育了不曾有的魄力与能力。这个有着制度规范的所在，因有崇仰而让人没了俗气。无论领导、中层、同志，甚或门卫、司机、通讯员，都像处在一个大家庭里，人人慕着有才华的人，没有虚伪矫情。那时秘书人员往往出口谈的都是文笔好曾在这里工作过的前辈，眼里满闪着崇敬的光，好多人我虽未见人，却知道了他们的名字。从未有人贪念着前程，也没人羡着那些能说会道的官场油子，其人仕途再显赫，心里亦鄙视之。常常把精力用在完成信息、通讯、调研等任务上，而且有着奖励，年终每次因我调研完成最多，领的奖金也最多。只比才华和能力，不比关系与溜须，的确涌着一股清流。这种氛围的形成，因着一个好的当家者，将方方面面理得调顺，工作做得备至，春风化雨般到了每个人的心坎。那时的办公室赵升良主任，耿直率朴有着正气，善学多思蓄着才气，果断有为富着豪气，能遇着这样的领导，确实是一种福分。在我的印象里，他好学，每天无论多忙，都会挤出时间看各种报刊文章，遇有好的文章，批转给秘书人员学习，拓了大家的视野。还善于总结，他所总结的秘书人员“心明，眼亮，嘴紧，腿勤”的八字要求依然在心，如一面镜子，时时照着我，严律着自己；调研工作“沉到底，升到理，有见解，出新意”，让我无论在什么岗位上，到了那里，都会将其作为一种工作方法，自觉运用。无论从工作、学习甚至为人上，都总结出了很多精辟妙论，而且率先垂范，是办公室每天去得最早的，走得最迟的人。多少次综合调研或大型材料，他作着指导，多次修改，甚至亲自去写，凡是跟着他下乡，受他指导过的秘书包括我在内，都有共同的感觉：跟着赵主任，能学到很多东西。他还关心年轻人成长，经常组织政务或文秘干部专题学习交流，因为白天忙，多在夜里，他每次都参加，还要点评各人写的文章。每月几乎有一次考试，用他的话说就是加强学习逼成才，压实担子促成才。他也有良善的心，无论那位同志生病，家里有什么困难，他都会第一个把关心和温暖送到，让人暖心感动。用那时的话说，就是他确实在县委办带出了钢班子，铁队伍。赵主任调离不久，李超军副主任也下了乡镇，我做了管综合材料的政务副主任，在王全峰主任领导下工作。王主任是县委办出去的老笔杆子，常常听到老人手和秘书们谈起他，又历经乡镇和多个部门，他的文笔和作风，让我们这些秘书们倾慕。而且因了他的能力，省市许多大型调研材料他多次参与过，在其间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他的过人才气，是众所周知的，也让大家心服口服，无论领导讲话，还有大型调研，都能给出你许多高见，大凡经他手改的材料，就是很好的学习材枓，每个改动处都见匠心独运，都有让你意外收获的怿悦，端的让我识见上增长不少，在整个布局上也多了长进。他敬业认真，对事业的执着不怠，精益求精，这在我最为敬佩。在他的指导下，参与了好多县上的重大活动，从方案制定，到具体组织实施，都能安排得细致到位，责任明确，从未有过任何纰漏。跟着他，也让我改掉了粗枝大叶，只求过得去，不求过得硬的毛病。他善于处理复杂问题，作风接地气，无论到乡镇，还是在部门，那里有难事和缠事，都会有他的身影，果断将问题消除在萌芽状态，处理了多起涉及全县性的重大矛盾。遇有这样的领导，让我也学到了好多领导方法，在以后的乡镇工作实践中受益颇多。他为人低调，严律自身，谦逊实在，质朴随和，让人如沐春风。他更像一位忠厚的兄长，关心班子成员，关爱同志，解决了大家与我个人在工作与生活中遇到的许多实际困难和问题，至今想起让我感激。遇到这样的地方，逢有可人的领导，家庭般师长般亲人般曾经存在着，能不脉动着感念么？
我总在一种求新中思索着，因而把勤读书与练笔写做了双冀，自励着：“生命不息，挥笔不止”。心下也在想，如把材料写到伟人毛泽东雄文五卷般，文学与政论体融合，那一篇枯燥？那一篇不吸人？！虽不能至，却心向往之。那年写党代会报告，我阅读了许多论文，前面的多届报告，尽量追求着新颖与文笔突破，适逢当年澄城县开过了党代会，便让当时任澄城县委办景主任电传了他主笔的主题报告，果然写得文笔简洁，才卓意高，四大产业明晰，前曕性可读性俱佳，超凡脱俗，看过深受启发，便来了灵感，下势去写。半个月吃住在办公室，真的成了闻一多式的“何妨一下楼主人”，楞是写了出来，修改和讨论多遍后成稿，用一句官话就是“数易其稿”，的确练了文笔，也有了成就感。不只这报告，大凡所有涉及面上的大型稿子，我都布置给所有秘书人员的同时，自己也去写，像全峰主任那样笔耕不辍，成稿后相互对照学习，在一种同甘共苦中与大家默契着，共同成长着。现在想起来，要是那时光改不写，必惰性加焉，何有后来的动辄十数万言乎！？“文似看山不喜平”，人生也如此，多着山险与沟坎，之所以勇毅地跋涉了过来，就因有那一段文字经历，满含着兄弟们的情谊，满载着蓄就的能量。有此历练，此生无憾。
看过好多书，走过许多路，回首那个历程，似乎又多了新的亮色。经年而来，基层让我有了深沉与思考，感性地体味了底层生活，不在沉湎于“欲赋新词强说愁”的书生气量，笔端郁结出实在意蕴。也到过一个清闲之地，在那里读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书，做了知识储备；在长久的岑寂里实现了文笔的掘进，终晓越是闲弱散惰之地，越有个别乖戾扭曲病态者，人性促狭丑陋穷现，让人瞠目，让我有了人性劣端体验的储备。文学即人学，两个储备已就，巴着抽身而去，可我从未因个人事情求过人，天也遂愿揖别那里，何来愚不愿离乎？！如今感受着二黄人在历史深处的奉献，他们的执著付出给了我无尽的力量，与我那段县委办的经历呼应着，让我看到了人性的闪光之处，我同样为遇有如今的同事们而自豪。
无意苦争春，只做平凡人。那段县委办的经历，让我心存豁达，看过多少风云人物，无不有着谢幕，终也归入平淡。想想也是，写过《浮生六记》的沈复，给自己的同窗琢堂做着幕僚，琢堂状元及第，官至封疆大吏，可如今谁人记得？惟有寄他篱下的沈复犹被人念着，服着他的洒脱逸才。而今追名逐利，光鲜睨人，钻营攀爬者职位又有谁能超过琢堂欤？你若去位，又有谁人记得哉？都本平常人，还归平凡去，平和养静气，活在淡泊中，也是一种境界。
曾听过一位腹有诗书，才气卓然的领导大会讲话时说过，人须有点雅好，这雅好每天坚持十分钟甚或半小时，十年乃至几十年一辈子，恒兀兀以穷年，乐之不能自拔，必不同凡响，境界也为之一阔。愚深以为然，正是有了县委办那一段的经历，养就的阅读与笔耕的习惯和自觉，每天无论事务再忙，挤时积着跬步，做着自己，如此甚好。
2020年2月25日夜于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