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医生之二老郞中 作者:万辉华 本村一老郞中,叫方森,外号森嗲嗲。土改时划成分,因他在解放前开过药铺,有了一些水田、旱地和山林,划了一个地主。他出诊,没有轿子的待遇了。我做孩子时,正逢七十年代,阶级斗争仍在上演。我奶奶也是顶着地主的帽子,经常半夜喊去开斗争会,几个地反坏右站成一排,森嗲也逃不脱,除非有领导的家属患了重大疾病,需要森嗲去救急。否则,他也是胸挂一块木牌,低着头,听贫下中农和村干部数落一番罪行。但是,除了斗争会外,森嗲平时深居简出,他住在清代青砖旧宅,他家的木地板踏上去,咔咔作响,他家靠天窗的亮瓦,漏些许光来,才看清家具和陈设,墙上一排放中药的柜子,几个装药的青花瓷花坛,还有切中药的铡刀,把药冲烂的铁罐,这些不知道如何躲过破四旧之风,仍在森嗲家,散发出中药香和旧时潮气味。森嗲坐在一把落了漆的木椅上,戴着老花镜,看《千金方》《伤寒论》《神龙本草经》等。若有人在木门敲几下,震得一阵轻荡,门便开了一条缝。森嗲的小脚夫人,人们喊她晚娭毑,她会向内通报,森嗲,来了客人。来看病的人一般是慢性病,来打老郞中换方子的熟人熟客。便坐在森嗲旁的小木椅上,喝上晚娭毑泡的茶,虽然有椒子,也照例只有二粒浮着,茶叶也是只有几片。森嗲总是给病人把脉,边把脉边轻轻地咳嗽几下。再扒开对方的眼帘,叫伸出舌苔,望闻问切一番。这功夫是不省的。有时也掏出西医用的听筒,塞进病人的心脏、肺部、腹部听上一阵。再醮些墨,用毛笔在白纸上,一笔不苟地写下单方。问诊费有时一二角现金,有的困难,干脆包去几个鸡蛋。拿了药方的病人,似乎病情又减轻了几分,出门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日子在这么不紧不慢,时而担惊受怕中过去。有时,过春节,患者到郞中家来,晚娭毑她也很好客,留客人吃饭,这些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有的甚至是解放前,给森嗲在药铺打过下手的伙计,有的是老卖中药的挖药人,他们来给老郞中拜年,也有一些旧疾,需要换方子,悄悄地给老郞中捎点从山里挖的伏苓、杜仲、灵芝等药材。吃饭时,森嗲又恢复了当初的幽默风趣,照例讲笑话。他家年年腌腊肉,遇上生产队没有捞鱼,没有腊鱼,客人来了,照例摆上了一个木鱼,酷似真鱼,客人也知道。森嗲喜欢给客人夹菜,他夹了一块腊肉,左瞧瞧,右瞧瞧,“哎哟,这块肉照进了亮,只怕魂丢了!”惹得森嗲子女一阵哄笑。晚娭毑则不好意思,装做没听见。因为她把腊肉切得太薄,一块厚的被她切成了两块,才有了森嗲的自嘲。居家过日子,晚娭毑她是村子里最吝啬的,也是最细水长流的。如果患者家属在晚上来接森嗲夜诊的话,照例是灯笼火把,或者手电筒,森嗲不敢坐轿子了,一些熟悉的人让森嗲走在中间,他火焰低,走夜路经常见到鬼。据有人描述,如果森嗲走前面,一些他从前熟悉的人,会挡在前面,他省得打招呼,后面也有一些野鬼找他申诉,他也无可奈何。过去坐在轿子里见怪不怪。某年某月某日,黄昏,正放学还末端碗吃饭,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声骤响,有人说,晚娭毑得了急病,正在呕血。我们顾不了吃饭,便迅速地跑到森嗲门口的大堂里,只见,晚娭毑坐在一把土椅上,闭着双眼,地上殷红一滩血,有的结成了块,呈暗红色。片刻,她的儿媳妇用草木灰把这滩血盖上了。森爹在一旁忙碌着,他从药箱里掏出一个推针器,比平日的管子要长要胖大,又掏出一瓶葡萄糖,兑上一些其它的药,便给晚娭毑的手臂上,慢慢地推送药水。时间恍惚停止了转动,堂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全暗了下来,有人点亮了煤油灯。这针终于打完了,晚娭毑仿佛从睡梦中醒来一般,人们才长舒一口气,立马散开,各自都淹没在暮色里。医者仁心,仁者寿。森爹活到九十岁才仙逝。他的地主帽子照旧摘除了,晚年出诊,人们又恢复了用轿子抬他,有的镇干部率性叫了小车子来接他去看病,后来,卫生院开中药诊所,索性把他请去坐镇了一阵,因他年龄过大,就没有解决编制,他的几个徒弟和一个女儿,都能继承了他的衣钵,他的几本发黄的汤诀簿,在他百年后成了他孙子的遗产,他一般不轻易视人,我曾经建议把老爷子的书刻印出来,给他们一笔不菲的费用,他们后代没有人响应。如果在镇志上,杏林人物这一栏上,森爹的词条赫然其上,这点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作者简介 万辉华,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诗歌学会会员, 岳阳市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岳阳晚报副总编辑。在《文艺报》《大家》《作品与争鸣》等中央省级报刊发表散文、随笔、文学评论200多篇,出版《书生情怀》《心灵一片风景》《四月物象》文学作品集三部,作品多次曾获湖南省作协、湖南省记协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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