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剑秀 不知从哪年开始，我迷恋上了各种树木，尤其古树，看一次就多一份敬仰。 村里古树稀少，从小熟稔，树干枝叶、性情容貌，铭记于心。看得次数多了，心不满足，很想到外面寻找更多的古树，只要获悉附近村庄哪里有棵古树，孩童般欣喜与兴奋，便驾车循迹而去。见到一棵古树，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环抱相拥，仿佛找回了久违的亲切和慰藉。 敬畏树木，其实也是在敬畏人类。时光常在仰望中度过，也是一种修行吧。 树为人，人为树。人与树之间，有着高度相似的命运和品质。倔强，凛然，无所畏惧；平淡，内敛，无视喧嚣浮华；洒脱，超然，坚守灵魂的高度；智慧，通达，担当遮风避雨的责任；仁慈，本分，有足够的坚韧与包容。 村口有一棵皂角树，相传与村子同龄，有三百多年的历史。皂角树身躯伟岸挺拔，四人合抱粗，树冠蓬松，枝叶被阳光洇染成稠密的浓绿，覆盖面积一亩有余，护荫着村子的日子和烟火，见证着村子的荣辱和兴衰。 古皂角树的皮肤略见粗粝，根部被岁月的风雨蚀朽出一仄洞穴，身骨和枝干依然繁茂着盎然生机，浑身透着稳健的庄严和肃穆。小时候常在皂角树的洞穴里藏匿，在它的怀抱里玩耍，不时还爬到它的身上或襻住脖颈肆意妄为，甚至还变着戏法恶作剧，就像在爷爷奶奶或父母的身上任性，那便是童年的无知和撒娇，老人是不会计较的。 最深刻美好的记忆，要数那皂角树上倒挂的皂角了。青翠碧绿的皂角，状如青铜短剑，闪光发亮。相约几个伙伴儿，攀上树干，持一竹竿，捯饬一通，便收获半篮子皂角，回家交与母亲。于是，清澈的小河边，一拉溜的农家女子，把皂角裹在衣物里，抡圆手中的棒槌，反复捶打蹉跎，便把苦涩的光阴清洗得周正明亮起来。 皂角树倾听着流水与棒槌轮回的声响，灿然笑了，风动如歌，一片片叶子舞动起来，那是古树最为自豪的时刻。 小树到大树，大树到古树，是个漫长的洗礼过程。不是每一棵树都能承受乱世风云的。摧残、暴虐，砥砺、意志，能把自己活成传世经典的古树，都是有丰富阅历传奇故事的神灵。 树古成仙。古老的皂角树饱经凄风厉雨，走过四季枯荣，越过百年沧桑，把自己修行成一尊神塑，伫立村口，手握一柄戒尺，掌管一方尘事法理，神圣的姿态下，蕴含着崇高的威仪、包容与惩戒，自有它严密完善的章法。 牧归的牛群乱窜，刚入村口，就直奔古树，用力在古树身上蹭痒，甚至有顽劣撒野的牛犊，直冲古树顶撞，日复一日给古树带来伤痛，古树却默然承受。荷锄收工的村人，古树下驻足，总要在古树凸起的筋骨上磕几下锄头，惬意地把一缕烟雾吐向夕阳，全然忘记古树的痛苦，古树却沉默忍耐。 秋末冬初，一顽童造次，抱来几束玉米秸秆堆放古树下，遂点燃。瞬时火光乍起，烟雾缭绕，直熏得古树老泪苍落，浑身黝黑，疤痕累累。父母闻晓，自知家儿闯下祸端，当夜匍跪于古树下，敬香焚纸，虔诚忏悔，祈求树神饶恕。夜寝得梦，古树托言：少不更事，童无忌，免惩戒。后来，果然平安。 村志载，抗战间，日本一队人马在麦稍黄的一天进村，把村民赶到古树下，威逼交粮，众缄口相拒。倭寇欲施刑之际，古树显灵，派出神兵天将。树上锅盖大的马蜂窝里，俯冲下来一群长肚黄蜂，追击倭人猛刺。倭人惊慌失措，纷纷扑于小河里避难，黄蜂穷追不舍，直把倭人逼至南河岸，落荒而逃。而后，倭人再无进村袭扰。 古树是有声音和语言的。虽然与人类使用的语言不同，只要用心与它交流沟通，大体也可以明白它表述的语意。 村里谁家老人亡故，或哪家青年乃至少儿，因绝症车祸突遭意外不幸，古树的神态是静默的。随着村里的哀乐声起，恸哭不止，古树的叶片顶尖沉寂下垂，继而会轻拂树叶，发出低哀的声响，静心细听，那便是凄婉的哀悼，抑或是幽怨的感伤。 如遇村里张家喜添贵子，王家儿女榜上提名，李家公子迎娶，赵家儿郎生意发迹或仕途升迁荣归故里，古树就会在村民的喜讯里愉悦，叶片仰天欢笑，随风舞动，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传递着诚挚的喝彩和衷心的祝愿。 无论来或是去，喜还是悲，古树与村民灵魂相通，生息相连，因为我们都是古树的子民。 古树屹立在村口，是世代的镇村之宝，极像一位世纪老人，用冷峻或温暖的目光，打量着外面的世界，洞悉着村里的喜怒哀乐，每时每刻，给村民以警示或引领。村有古树，是我们的福气。那是一片守望乡愁的精神家园，过往与未来，终将成为我们永恒的怀恋。 忽然想起“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那句名言，是春秋时期齐国名相管仲说的。相关联语句还有：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 又想到，鲁迅先生原名周树人，大约也是取自此意，意为承载先祖的厚望与寄托。 每个人都是一棵树，每棵树都是一个人，终其一生，能否风范一世，全凭自我的淬炼与修为。勇于赋予生命的追求，才能活出古树的意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