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回看斑驳的慈城

 禅艺会 2020-09-22

当一座古城遭到冷落时,有时会让人愤愤不平,现在看来,这完全是一桩值得庆幸的遗忘。因为不在政治争夺的视线之内,也不在商业竞争的地盘之上,让它们躲过了一次次的洗劫。否则,或许早已在旧城改造的现代化进程中被一幢幢没有生气的高楼所替代。——纯道题记

慈城,对于许多人来说是陌生的,数百年来,它一直被冷落在东海一隅。

宁波与上海的渊源十分的密切,旧上海的商人中多半来自宁波,现今的许多上海话也都脱胎于宁波话。宁波人对于上海,熟悉得有些像自家的前庭。但是,上海人对于宁波却是生疏的,生疏得不知自家的后园里还藏着宝贝。慈城就是一个宝贝,被遗落了的上海后花园。

要不是一座杭州湾跨海大桥,我也不会想到要去看看这个宝贝。想象中,慈城应该还有些原汁原味。于是,选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们一行直奔慈城而去。

慈城是一座斑驳的古城,许多记忆已经中断,许多记载已经遗失,但慈孝两字,却一脉相承,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因此,这也是一座人文意义上的慈爱之县,孝悌之城。

往远处溯源,原来这个人文传统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承载了两千多年。

相传在汉代,董仲舒的六世孙董黯居住在现今的宁波郊区一带。到了董黯这一代,家境已经没落,董黯在幼年丧父后,生活更是贫困潦倒,苦不堪言。与他相依为命的慈母不料又患上重疾,以致生活陷入绝境之中。

一天,董黯又熬了一碗稠粘的菜粥,跪在床前,流着眼泪劝说母亲:“如果不吃不喝,再健康的人也熬不了几天,你好歹吃点喝点,挺过几天,这病会有转机,不然让我怎么办呢?”母亲只得强撑身子,张口含了一口菜粥,不想入口又苦又涩,马上吐了出来,口中还喘着粗气,看见儿子失望的样子,就说:“儿啊,娘听你的话,吃不了饭,就喝点水吧!记得小时候我喝过的溪水最好喝。”

董黯无力为母亲治病,但听到母亲想喝娘家的大隐溪水时,便不辞辛苦,到离家三十里开外的地方,长途去担水。他母亲喝上第一口清醇爽口的溪水后,顿感心情舒畅,病痛消减,便欲罢不能。董黯看到母亲如此喜欢,喜上心头,开始每天都去汲取溪水,不论暑寒,乐此不疲。

有一年春天,董黯外出担水时,不料母亲被恶邻暴打至死。董黯回到家里,看到眼前惨景,拿起菜刀就把杀母仇人也捅死了,并把仇人的头颅拿来祭奠母亲。祭奠完毕,董黯把自己给绑了起来,去官府投案自首。

当地的百姓都知道董黯孝敬母亲的故事,觉得他应该是一个要大家去学习的好人,而不应该去偿命,便纷纷到官府为他求情。这事一直惊动到了朝廷,朝廷最终顺应了“民意”,不但赦免了董黯的死罪,还封他做了郎中,好让他帮助其他需要帮助的百姓。董黯时代的郎中只是一种官职,与行医的郎中并没有关系,但没有想到,之后的慈城还真出了一批又一批“医德高尚、医术高明”的郎中呢!

董黯的行为被乡里人知道后传开了,都夸董黯是“百善孝为先”的好人。从此,大隐溪就有了一个“慈”溪的美名,口口相传,代代学习,慈城也就有了一个“孝”的种子,不断播撒在这片土地上。董黯孝母的故事,正是慈溪县名的来源。

唐代诗人贺知章作过诗“董孝子黯复仇”一诗:“十年心事苦,惟为复恩仇。两意既已尽,碧山吾白头。”明代的状元姚涞则这样概括慈城的风尚:“千年邑为仁人号,一脉溪流孝子心。”

在慈城,有一个孝子坊和一座孝子祠,虽先有董黯孝母的故事,但并不是为纪念他而设立的。这是乡亲们为一个普通的十四岁少年立下的牌坊,想必其中的故事也一定让人荡气回肠。

清雍正年间,慈城人钱象云去东北做药材生意,一去就是几年,也没有什么音讯回来,急得家人到处打听。那一年,钱象云的儿子钱秉诚刚过十四岁,望着母亲越来越焦躁的样子,在跟着一阵难过后,他坚决地对母亲说:“我要去找父亲!”

钱秉诚的母亲何尝不想早点找到夫君,但看到儿子刚刚才过十四,怎能放心让儿子只身去东北的寒冷世界里,寻找自己的父亲。可是,钱秉诚已经打定主意,谁也拦不住,他的母亲只能含泪送别年幼懂事的儿子,盼望着父子能够早早归来。

钱秉诚一路打听,走了几个月来到东北。一个在南方长大的少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要面对刺骨的寒风,寻父的艰辛可想而知。一路上,他只要一看到驮着药材的马车,拉住别人就问,认不认识一个叫钱象云的卖药郎中。一段时间后,父亲的身影还没有找到,但钱秉诚到过的地方,当地人都知道了有一个从慈城来的少年,正在急着找自己的父亲。

最后,钱秉诚来到了东北的一座叫兴京的小城市。兴京不大,一共只有三家药铺。钱秉诚很快就打听到父亲正是在一家王记药铺内从商,便兴冲冲地赶去。到了王记药铺,掌柜上下打量了几次钱秉诚,只见他衣衫褴褛,身后背着一个破旧包袱,一副落魄中依然有些兴奋的神态,不由得让人产生几分怜惜。掌柜告诉钱秉诚:“你来晚了,你父亲得了重病,现正住在悦来客栈。”

钱秉诚一听便泪如泉涌,想想自己一路兼程,受尽委屈,哪能想到没有见到父亲,却先听到了如此残酷的消息。他要尽快跑过去,那怕是见上最后一面也好。

钱象云此时正卧病躺在悦来客栈,一个简陋又阴暗的房间里,房间里散发着浓烈的药味,即使不用喝上一口,也可以知道这药有多苦多稠。钱象云不时一阵急咳,气喘得厉害,不咳时人又像晕了一般,静静地躺在床上。魂牵梦萦时,钱象云最想念的就是故乡慈城,还有那个不知长了多高的儿子。

站在床头,钱秉诚终于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父亲,他用力喊道:“爹爹,我是秉诚啊,你不认识我了吗?你好好看看我,跟我说几句啊!”

钱象云只是努力地把眼睛睁大,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又把眼睛闭上了。钱秉诚找来当地最好的郎中,郎中把脉后告诉他,“你父亲病已经很重,如果这几天还没有好转,生命怕保不住了。”

这让钱秉诚急得头头转,他想到了古人“割股医亲”的故事,便暗下决心,如果再医不好,自己也要割下脚上的一块肉,和在药里医治好父亲的病。整整一个晚上,钱秉诚就陪护在父亲身边,不论父亲能不能听得到,钱秉诚把这些年里发生在家乡的事娓娓道来。

第二天,郎中用偏方配了几味药,让钱秉诚亲自熬药喂父亲吃。一连三天,可能是这偏方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儿子的亲情相陪唤醒了父亲,钱象云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过不久,钱象云的病竟然痊愈了。

找到了父亲,又医好了父亲的病,父子俩高高兴兴地回到了故乡慈城。一个十四岁少年千里寻找父亲,万般伺候父亲的故事很快传遍了慈溪县城内外,乡亲们都被他的孝义所感动,纷纷募捐善款,为这位“钱孝子”建造了孝子坊和孝子祠。

显然,慈城的百姓是清楚慈孝的价值的,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发扬光大优良品行的机会。慈城的乡亲们与其说是在为钱秉诚立牌坊,不如说他们是为自己的子孙树立了一个榜样,让慈孝的种子可以在慈城永远扎根。

都说江南的老房子粉墙黛瓦是一种风景,但是没有了居住在其中的人,恐怕这样的风景是没有什么看头的。太多的伪明清街和翻新再造过的老街,已经失去了人文历史的内涵,只剩下了旅游经济的外壳。走在慈城的石板巷道里,想想这些千年不断涌现出来的慈孝故事,让慈城有了别处没有的风景。

穿过长长的石板小巷,两边石刻门雕下坐着的老婆婆,正晒着太阳,睁开双眼望你一下,感觉就是自己家的阿婆准备要给你讲述爷爷当年独自闯江湖去的故事。

江南是鱼米之乡,新打的白米在大炉上的铁锅里一煮一蒸,十米开外就能闻到大米的香气,在深巷窄道里一路走过,家家户户接龙着散发米饭的香味,即使肚子不饿的人也会顿时感觉饥肠辘辘。这就是慈城,一个活着的古城。

慈城是一座真正的古城,它曾经是慈溪县衙门的所在地,就凭这一点,就与江南的其他古镇拉开了层面,何况还有保留至今仍然清晰可见的县衙旧址。慈城,是一座中国封建王朝里无数旧式衙门里,得以保存下来的罕见标本。

慈城不大,只有三平方公里模样。县衙的设计与建造,显然融入了唐人理想国的思想。青山相依,明月相伴,寄托着政治清明,执政廉洁的愿望。慈城的县衙格局,没有守旧和拘泥,在历经浪沙淘洗后,依然显山露水,依旧庄严挺拔。

唐朝开元年间,朝廷决定在慈溪设县,县衙安在浮碧山之南,慈城中轴线的末端,坐北朝南。此后1200年间,慈溪的父老乡亲们就把这个县衙看作守护自己和家人的“精神家园”。直至1954年,慈溪县城迁到浒山,才让它原模原样地保留了下来,而不必经历一而再、再而三的扩建、重建和再建等等名义下的人为折腾。

曾担任过殿前御史的房琯,是慈溪县的第一位县令,他到这个新县城后就做一件了大好事。

一天,有“上访群众”跑到衙门跟房琯说:“慈城南面水源充足,取水容易,但在城北,三面环山,少河缺水,连庄稼的收成都不能保证,日常洗濯也十分的不便。”房琯一听,马上做出决定:“现在正是寒露时节,趁农闲时赶快在城北挖一湖,百姓在开春后就可以洗衣灌溉”。

第二天,房琯召集来手下的人员,商议起如何开工。经大家周密议论,发现这事并不容易:一是湖址难选,选在哪里都要拆迁一些民居,刚刚上任的县令可不想用“强拆”来突出自己的政绩,二是挖湖需要不少银子,县衙没有这笔预算。

房琯于是邀了一些人一同去“暗访”,看看把湖址选在哪里最合适,又不太多干扰到百姓。最后他们选定了一块地,三面环山,面朝县衙,在这块土地上普通百姓不多,只住着几家有钱人家。

消息传出去后,住在这块地上一位姓钱的人急忙托关系找到房,开口便大叫起来:“湖址选得不妥啊。房大人挖湖引水,想造福城北的百姓,本是个天大的好事。但现在圈住了张家的几处宅院,钱家的花园,王家的祖屋,这恐怕不合适吧。”

房琯早有准备,知道如何来对付有钱有势的人:“城北挖湖,肯定要影响到几户人家的宅基地和田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那些受到影响的地和房,自会有所补偿。”钱富人继续纠缠:“只要房大人把湖址再往东面移动一下,就好了。”

房琯用非常肯定的口气反驳说:“湖址东移,就得迁走东边上百户人家,这些人家大多生活都十分艰苦,万万不能再连累到他们。”

钱富人见明劝不成,但开始使招,从袖筒里取出一份礼单,说:“大人,您看,这些礼物是我们几家孝敬您的,你看能不能行个方便呢?”房琯最厌恶用钱收卖人心的行贿者,正想严厉斥责,却灵机一动,改口说:“好啊,有钱好办事!”钱富人见房琯收下了礼金,不忘记再奉承几句:“多谢房大人,为民着想!:”说完便屁巅屁巅地出门了,估计要尽快把“搞定”关系的消息传给另外几个富人听去了。

过了几天,县衙门口前贴了一张告示,意思说:本县诸位开明乡绅为城北挖湖自愿捐献银两和田产,特告示。房县令盛赞他们深明大义,此善举将被后世子孙传颂。

于是,慈城百姓知道了这位县令的果断与公正,不仅顺了民意,还聪明筹资,让几个“钉子户”乖乖就范。房琯“为民执政”,挖的湖就是如今的慈湖,已经恩泽了慈城百姓一千多年。

有了这样一位首任父母官作“表率”,慈城就有了好的传统,这是慈城,以及全县慈溪百姓的幸福。以后,在这个衙门里还走出过许多“百姓的好县令”。

在慈城有一个生动的传说,说施耐庵写的《水浒传》中,全书仅有一名清官,这人就是轻判了武松罪孽的东平府尹陈文照。而陈文照是施耐庵同时代的一个县官,也就是慈城的县令,怎么会跑到施耐庵的笔下去了呢?

原来,施耐庵写到武松杀死潘金莲,斗过西门庆后,按照刑律,杀人偿命,这武松就要被杀头了。武松一死,梁山好汉又要少了一个。他正在为故事如何演绎绞尽脑汁时,罗贯中给了他一个启发,向施耐庵讲述了有关董黠的故事。

施耐庵听后,拍手称道:“董黠是条汉子,好汉子!可大宋刑律,杀人偿命,总不能也给武松如同董黠一样的结局吧。”罗贯中建议说:“那你就写个清官,把武松从轻发落吧。”

施耐庵忙说道:“放眼望去,这个世道,哪有什么百姓敬仰的清官?官场黑暗,朝廷腐败,才有豪杰好汉落草为寇。就是因为找不到一个清正廉洁的官员,才会有人要造反。”

罗贯中却说:“说到清官,到是有一个人,他叫陈文昭,在慈城做县令,颁发了一个《论县治规条》,用心教化民众,着实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政绩斐然。施耐庵听罢,主意已定:“那就写个清官陈文昭吧”。于是,在《水浒传》的第二二七回里,就有了书中唯一的清官:东平府州尹,它的原型就是慈溪县令陈文昭。

可见,慈城是个出好官、清官的“高产区”,但愿如今的百姓还能一直生活在这般放心的土地上。对于这个生动的传说,现在的人都是宁信其有,不疑其无,表明清官永远是一个“稀缺产品”,可遇而不可求。

昔日的慈城肯定是一个“学习型社区”,在留存下来的建筑物中,大都与科举、儒学、功名等有关联:状元府、孔庙、考棚、师古亭、甲第世家等,共同营造出“唯有读书高”的氛围。唐宋明清四朝,慈城先后走出了5个状元、1个榜眼、3个探花、6个尚书和519个进士,成为江南一道独特的人文风景线。直至今日,慈城尊孔儒风依旧深厚。

那天午后,我们一行坐在师古亭上,望着从远处慈湖中学里走出来的莘莘学子,一路的欢笑,荡漾在身前背后的慈湖里,油然生起一股羡慕之情。能够把一所学校安置在青山环抱之中,杨柳涟漪湖边,亭台楼榭跟前,不能不说这是慈城祖宗的造化,可以让他们的子孙庇荫在先人的雅致之下。

慈湖中学的前身是慈湖书院,为宋代大儒讲学之所。南宋心学大师杨简,把慈城作为自己的隐居之处,他喜欢江南的灵气,禀赋沉静,婀娜多姿,水边的一切正暗合他的心意。他在此开设了“德润院”,潜心讲学。在他身后,人们把杨简的住所,建成了慈湖书院。

1902年,在同邑乡绅发起下,在慈湖书院原址上创立了一所新式学校——慈湖中学堂,成为中国一所较早成立的新式学校。如此算来,这所中学已经成立有110多年的历史,这在中国也是屈指可数的骄傲了。师古亭里的一首诗,道出了文人墨客到此处的心情:‘三围秋色从中起,一片冰心往里数;锦城环抱峰头翠,镜水平分涧底清。”

慈城人有着与宁波其他地区人一样的性格,喜欢走南闯北,打拼出自己的事业。在北京发迹起来的“同仁堂”,其创办人乐显杨,即为慈城人。乐显杨是乐家在京城卖药行医的第四代人,他的祖辈曾是摇着铃铛,挑着药箱,走街穿巷的药郎中,还好那时不需要行医职业资格证,也没有城管队的“抢逼围”,否则到不了乐显扬这一代,家业就早已改弦易辙了。

康熙八年(1669年),乐氏以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的服务宗旨开设了第一家同仁堂药室。从1723年开始,同仁堂开始供奉御药,历经八代皇帝188年。一个偏远的江南小县城,怎么会造就出一个医药世家呢?

这里的人们,都把“慈孝仁爱”视为人生的信条。行医治病,自然是这种信条下的延伸。难怪乐氏世家有了“不为良相,即为良医”的人生选择。即使在自己的店堂门楣上,也要高悬一个“仁”字,让子孙后代可以牢记自家的祖训。写到这里,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从慈城走出去的乐氏,会开一个堂号叫“同仁堂”的药店了。

细细看过慈城之后,突然改变了我先前的一种情绪。本来会对慈城遭受到的冷落,有些愤愤不平,现在看来,这完全是一桩值得庆幸的遗忘。因为不在政治争夺的视线之内,也不在商业竞争的地盘之上,让慈城躲过了一次次的洗劫。如果它靠得宁波再近一点,或许在房地产商人和暴发户官员抢夺话语权的那些年里,早已在旧城改造的现代化进程中被一幢幢没有生气的高楼所替代。

历史已经过去,留下的文字自然是断断续续的故事,有的还将流传,有的已经失传,就像慈城随处可见的墙,记载着许多已经被人忘却的记忆。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