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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苗 | 读词如品人

 稻读公社 2020-09-22

词,要眇宜修,言诗之所不能言。它是诗余,却以不同于诗的方式翩然而至,温婉细语。初为燕乐倚声而作,却终道了五代两采风流繁华无尽。此间,词人之情,之性,一方面自然凌驾于文辞之上,一方面,却又造就了这不朽清歌。以读清澈之词,言至情之性,品纯净之人。

文/高璐洁

王国维喜情真意切之词。人们大都知道王国维的“境界”之说,却少有人知道他的“隔”与“不隔”之说。“隔”似雾里看花,而“不隔”则可感可触,情真自流。王国维道后主之词,乃“神秀”,且“真所谓以血书者也”,是为“不隔”之词。

南唐后主李煜,读他的词,我总觉得他有颗贾宝玉般的纯情至性之心。所谓“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帝王之家,自幼锦衣玉食,享尽繁华,无问世事,存有至情至性,逐有赤子之心。后来,从万人之高处跌落到他人阶下囚,人生悲喜起落之大,感受之深,莫过于此。《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一首,其中景语于情语交融,道人世之悲,为之动容。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春天,是繁花似锦的季节,交错的绚丽,多少是让人欣喜而春红,又是多么娇媚夺目的颜色,触动词人的心,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仅一句“谢了春红”,就写出了美好事物的闭幕,将丝丝哀愁牵引而出。“太匆匆”,一句如此口语化的句子,可能换作别的词人都不敢采用。而李煜却率性将其挥扫而就,直言光阴流逝令人悲,真为至情至性之作。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人世间有如山一般的悲伤和哀愁,而他似以身试法,将其一一饱尝和体验,他由林花之谢想到了自己身世之零落,却不仅仅局限于小我。正如王国维所说“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有人类罪恶之意”。时间之词滚滚而逝,世上所有的人都逃不过如此,朝来寒雨,晚来风并不仅仅只有一人一花在体验,天下芸芸众生都在此间,默默送走一日日朝阳,一轮轮明月,唯年华留芳。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此刻,深情相留之花谢去便化为尘泥,终不能再重现。至此他便已知天行有常,世间万物生生灭灭之理,千百万年来莫不如此。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最后一句,似词人情感勃发,倾泻而出,沆瀣千里,将世间万物都裹挟其中,浩浩荡荡东流而去,气象之宏大,境界之雄奇,完全是出自肺腑之言,动人心魄。

李煜,他以一己之清流,洗刷了自唐王代以来词的浓重胭脂之气。故王国维曰:“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逐深,逐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如果说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宫体诗的自赎,那么李煜则是以一颗赤子之心,将词所装修的严妆一层层褪去,露出词人的至情至性,好似粗服乱头,却丝毫不掩国色。我看《人间词话.第十王则》中王国维认为的“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应是王国维对周介存的话有所误解,因为周的原话是这样的:“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这段话不但不是贬低后主,相反是赞美他的词作的美之浑然天成,不加妆点,是好不虚伪的真情实感,感慨深切。

读后主之词,仿如观后主一颗赤子之心,情真意切,方能感人。

而王国维对于姜夔,总是颇有微词,他总是说他“虽格韵高绝”,但“惜不于意境上用力”“终不能于第一流之作也”。并认为他远远比不上苏轼,还感叹“北宋风流,渡江逐绝” 。

在我看来,姜夔的词,总有种清高空灵之气。他仿佛一个白衣仙人,以平静而略带哀伤的眼神看着世间之物,看南宋王朝的风雨飘摇,看世道之艰难险恶,看生活之困顿坎坷。我喜欢他的《扬州慢》一词。姜富有才华,对音律也颇为精通,《扬州慢》、《翠楼吟》都是他自度的双调曲。“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给我一种悲伤如台风过境之感。无限春光好,有微风轻拂,而昔日繁华喧闹的扬州域却已“尽荠麦青青”,一句将悲伤与荒芜写尽。

而王国维却不喜他的“隔”。他觉得姜夔总是如此清高孤傲之姿态示人,似不肯将自己的真情流露,他甚至说“白石(姜夔)不如王洐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所以可鄙也”。说实话,这种说法我很不认同。

依我认为,姜夔者,有贵族气也,出身书香门第的他,本也以修身齐家治国丰天下为己任,积极考取功名,但一次次的名落孙山让他备受打击,信心全失。不同于苏轼的少成功名,姜终其一生穷困潦倒,功业无成,生活中的事事不如意已让他无力再言,也觉得不必再言再多言,也只是徒增羞耻之感。他只有以沉默的方式死死固守着自己最后的一丝尊严,他没有办法放得开,他也不能够像柳永那样顶着皇帝之言“奉旨填词”,一生尽显风流,也无法像苏轼那样看破世俗,以求得豁然开朗与解脱。他始终被桎梏在生活的困苦中徘徊。

但,尽管如此,他仍是在反抗,他用词为自己构建了一个闲云野鹤般的境界,清高孤傲,以沉默方式来反抗。

我总觉得王国维是和姜夔有些相像的,总以清朝遗老示人的他,终其一生也不愿剪下那根长辫子,那倒不一定不一定是忠君,他该是忠于那逝去的文化,那从出生便感受到的纯粹“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词世变,义无再辱”。无任是陈寅格先生所说的,他是死于他的学术信仰,还是众人所猜疑的“罗氏逼债”说,都再无所谓,他的心灵之固执和纯粹,也让他死守着尊严不肯放,终留下书卷等身高而撒手人缳,只为“义无再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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