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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张爱玲】炉薰已冷沉香屑——读《沉香屑 第二炉香》

 稻读公社 2020-09-22

寒冬就这样到来了,裹了围巾,风止不住地灌进来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依不饶的撒娇,你躲闪不及。逃进了室内,风停在了外面,呼嗒呼嗒的敲门声,好似带着抽泣。找出一个旧式的小薰炉,如果还有的话,把香片埋在香灰里面,引了火,慢慢点熏。

文/江陵雨

青烟还没隐现,不急,今天要讲的是一个“脏”的故事,张爱玲说,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脏”是个怎样的概念?年幼时全班看《妈妈,再爱我一次》,女孩子大多带了手帕,来伤心啼泣。电影里忽然有了亲热的镜头,女演员的衣物缓缓地卸落,裸露了肩膀,裸露了背,荧幕里的一切都是大写了的。女孩子纷纷用手帕遮了眼睛,低了头,我没有带手帕,也没有低头,邻座的同学扭转过来看我,惊呼,“这么脏的镜头,你怎么也看?”在她惊恐的眼眸中,仿似看见了一个不洁的我。

淡青色的烟,升了上来,一扭一扭,如青蛇。故事就这样开始了,我们看见香港大学的中年教授罗杰在开汽车,他是快乐的,因为今天下午两点钟,他将和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结婚了。“他的新娘的头发是轻金色的,将手放在她的头发里面,手背上仿佛吹过沙漠的风,风里含着一篷一篷的金沙,干爽的、温柔的,扑在人身上痒痒地。她的头发的波纹里永远有一阵风,同时,她那蜜合色的皮肤又是那么澄净,静得像死。”我极力回忆第一次阅读的感觉,我相信许多读者会如我一样,会轻易地被这个若有似无地摆在句尾的“死”字蒙混过去,就连罗杰也在爱的梦中沉醉不醒,只有张爱玲,一贯喜欢用对照的方式——“美”与“死”,拉开阴森诡异的序幕,用如此轻巧的笔调。

新娘愫细虽然是二十一岁的人了,依旧是一个纯洁的孩子,天真的使人不能相信。在西蒙·波伏娃的认知里,童女代表女人想保有孩童身份的企图,她在《第二性》里写到:“我们看到很多女孩认为长大成人是一种折磨。所以大多数的女人宁愿继续当小孩,在行为和穿着上,无期限地延长她们的童年。”但是,愫细惊人的美貌不能容许她晚婚。罗杰紧紧地踏着马达,车子迅速地向山上射去。他爱她,愿意娶这样一位稚气的夫人,童女的无知往往让男人在交往的过程中,占有主导的地位,更能体现男性的尊严和权威,罗杰沉浸在对愫细的迷恋之中。而愫细在母亲蜜秋儿严明的家教下,即使在新婚当天依旧单纯,“像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什么都不懂。

青烟冉冉,我们不必急于知道故事的结局,在张爱玲充满色彩充满声响的文字世界里,去感受她高超的写作技巧,那些纷繁的色彩和出色的细节描写。罗杰来到了蜜秋儿太太门前,望着那冷落的街道,“一个印度女人,兜着玫瑰紫的披风,下面露出柠檬黄的莲蓬式裤脚管,走进一带灰色的破烂洋房里去了。那房子背后,一点遮拦也没有,就是藕色的天与海。”色彩是华丽的,可是空落落的,止不住地苍凉。罗杰在婚礼前没有遇见愫细,碰见了靡里笙——愫细的姐姐,这位离了婚的女子向他控诉着丈夫的禽兽般的暴行,抽噎着担心妹妹的婚姻,罗杰听着仿佛觉着屋子里一阵阴风飒飒吹过,他突然觉得憎恶。

《第二炉香》是作者初期的创作,有人说这一时期的作品在意象的扑捉、情节的暗示上有较重的刀斧痕迹,可我倒是喜欢她这样淋漓的描写。她写教堂里,愫细向罗杰走去,“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走过玫瑰色的窗子,她变了玫瑰色;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梦幻一样美得不真实。夜深了,人们闹得方才散去,月光照得地上碧青,照亮了木槿花,她写木槿花,“充满了热带森林中的回忆——回忆里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兽,也有半开化的人们的爱。”木槿树下面,生着各种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黄色、紫色、深粉红——火山的涎沫。”毒辣的色彩,让人开始觉得,这个爱情故事有着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果然,新婚之夜,愫细仓皇出逃,她脚上只有一只金缎拖鞋,那一只光着的脚划破了许多处,全是血迹子。愫细惊慌恐怖的形象,让所有的人都认为平日里循规蹈矩的教授变成了十足的色情狂。罗杰在痛苦中终于明白了,原来靡丽笙的丈夫是一个顶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样的一个普通的人。罗杰在痛苦中反省,希望能够给愫细一些“爱的教育”,他把愫细接了回来,在台灯下看着她,“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头向后仰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小蓝牙齿!但是多么美!”

 罗杰想要挽回婚姻与声誉,可最后人们的揣测、窥视、诋毁,愫细无知般的纯洁,让他一切都挽回不了。他关上了灯,宇宙的黑暗进到他的屋子里了。他把煤气上的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啪’的一炸,化为乌有。”罗杰的这一炉香就这样渐渐的淡了下去。

这个结尾实在是太惊艳了,煤气的蓝色小花瓣和前文的蓝色的小牙齿做了精密的结合,愫细用她对性爱近乎幼稚的无知扼杀了罗杰,而同时她本身也是个受害者,在母亲严明的家教下,一切“肮脏”的事物与她绝缘,甚至读报都是经母亲审阅过的,她是世上最为纯洁的童女。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中指出“处女情节隐含了道德上和宗教上的神秘价值,这种价值观即便到今天还是被许多人奉行不渝。”而张爱玲用卓越的裁剪,幽微的笔触,给了世人这样一个讽喻的故事。

香灰已经冷去,空气中还留着些冷涩的香味,这个故事毕竟太悲凉了些,一如这个寒冬的袭来,也许雪花也即将落下,用她的圣洁掩饰这世间所有的肮脏。

作者简介

江陵雨,女,1978年生,慈溪市掌起人。中学语文教师,业余喜欢摄影和写作,喜欢旅游,曾在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认为生活不只有远方和诗,还有当下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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