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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大鼠疫中的平和之气——读《白雪乌鸦》

 稻读公社 2020-09-22

2019年的新型冠状病毒犹如一面照妖镜,照出了人性的美和丑。网络上各种言论甚嚣尘上,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宅家读书,不妨想想,我们读那么多书,是为了啥?是为了灵魂的觉醒,思想的升华和人格的独立。


《白雪乌鸦》成书于2010年,正值1910年东北大鼠疫百年祭。这样的历史事件,作为作家怎样来完成它?这样纪念献礼式的宏大题材的作品,若应景地再现,容易沾染上历史功利的窠臼之中。然而写过《伪满洲国》和《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迟子建,自有一套自我的写作立场,在写作的道路上独辟蹊径。写作前,她鲸吞着老哈尔滨的素材,又勘踏当时的疫区傅家甸,努力把自己还原为百年前那个年代的一个人。

水静深流

一九一零年至一九一一年,秋冬之季的东北大鼠疫,最早出现在俄国境内,其后经满洲里,蔓延至哈尔滨。这场由流民捕猎旱獭引发的灾难,到了一九一零年底,已经失控,哈尔滨的傅家甸尤甚。外务部右丞施肇基举荐青年医学才俊伍连徳临危受命,担任东三省防疫总指挥。照道理,伍连徳该是小说的主角了,这自然是一个英雄人物,他也确实是个力挽狂澜的英雄。但作家更想展现的,是鼠疫来袭时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水静深流。即使写鼠疫的发生发展,也要潜伏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不紧不慢地展开。因为疫情正发生在日常中,发端于某人的一声咳嗽一口血中。对于流疫的发生开始也是在并不经意之中。旱獭就是土拔鼠。“由于旱獭的皮毛蓬松柔软,美观高贵,御寒性好,能制成最走俏的冬衣,因而做旱獭皮生意的人,腰包都是鼓的。”鼠疫的源头同样也在不经意的叙述中,因为人们为了谋生或逐利,在捣鼓满洲里的旱獭。而满族漂亮女人陈雪卿的行头里也有两件旱獭皮大衣,一件雪青色,一件深黑色。纪永和许诺翟芳桂购进大豆来年大卖也置办一件貂皮大衣,和陈雪卿的一模一样。

土拨鼠(旱獭)


伍医官在疫区通过尸体解剖化验,在显微镜下很快发现了椭圆形的鼠疫杆菌,三天之后,在培养基上也发现了鼠疫杆菌团。这些实验数据,千真万确地证明,傅家甸流行的是鼠疫!不过不是通常的腺鼠疫,而是杀伤力更强的新型肺鼠疫!也就是说,此鼠疫传播,从最初由鼠到人,已经演变为从人到人,不需要鼠这个中间环节了。难怪首例患者巴音死了后,他的相好吴芬随之发病,而吴芬死后,为其送葬的张小前也跟着染疫。于是采取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防控措施,呼吁民众佩戴口罩,对患病者厉行隔离,调动陆军实施封城,乃至力排众议,得到摄政王载沣的准奏,焚烧疫毙者的尸体,使东北鼠疫防控得见曙光。

小说如果单纯地复制叙述鼠疫的过程,充其量是一部宏大叙事而寡味的历史小说。但迟子建不会满足于这些,她有更自在更自觉的文学企图,她要“拨开那累累的白骨,探寻深处哪怕磷火般的微光,将那缕死亡阴影笼罩下的生机,勾勒出来。”

小说从晚秋的霜降写起,经过小雪,大雪,小年,大年,而到次年回春,清明时节。作家绘制了老哈尔滨地图,小说的舞台搭起来了。这张小说的地图大致由三个区域构成:埠头区,新城区和傅家甸,这里有林林总总的生活场景,王春申开的三铺坑客栈,纪永和开的粮栈,傅百川开的白酒烧锅,还有周家的点心铺子,……。地图上有了房屋和街巷,如同一个人有了器官、骨骼和经络,最后要做的,就是给它输入新鲜的血液,那就是形形色色人物的塑造了。而小说似乎也无中心人物或主角,那是一群由个体通过人物关系而组成的群像,而似乎可以作为主角的伍连徳要等小说的中途才出现,而贯穿小说始终的人物倒还是开客栈后来做马车生意的王春申。

买了一处草瓦板房宅院作客栈的王春申其实不是富户,却有妻有妾,但都各有相好,王春申也冷淡她们。他买了一只道台府“出青”的黑马跑运输了,而他钟情的是他长年载送的俄国歌唱演员谢尼科娃,他的心里她就是一只蝴蝶。

开粮栈的纪大掌柜纪永和给在青云书馆的“香芝兰”翟芳桂赎了身,但他无非把她当作工具,为了笼络顾客,将赎身的钱再赚回来,仍逼她干老本行,成为暗娼。为了囤积粮食他甚至于典妻给人。

道台于驷兴有一颗爱国心。从各国领事的照会,他看到了瘟疫背后,那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洋人要插手傅家甸的防疫,还有其深层的野心。在他眼里,东北盘踞着两条冬眠的蛇,一条是俄国人控制的中东铁路,一条是日本人控制的南满铁路,一遇风吹草动,它们就苏醒了,吐出有毒的信子。于驷兴忧心如焚。但他又无得力人手,他联络傅百川搞的中药防鼠疫方剂应用无效,只好躲进一间书斋品茗听雨,抚琴赏雪,听候发落。人物不是脸谱化的,要丰满的人物,必需写他的人性。

喜岁是周家和傅家甸的开心果,他长得机灵,幼时学过唱戏和丑角,会报灯名。因为小年要祭灶神,可爱的喜岁要给灶王爷编骑乘,编马要干草,就到隔离区的瓦罐车厢里要干草去了,车厢的睡铺底下垫着防寒隔潮的干草。喜岁不避人,也不隔离,害得周家三代都走了。民俗给小说增添了趣味,也推进了小说的开展。


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曾说:“较优秀的现代中国小说,无论是属于讽刺性的或人道主义的,都显露出作者对时下的风俗习惯与伦理道德,有足够或充分的认识。……一个能力较强的作家应该了解到,除非首先对人与人之间的社交来往观察深入,否则他无以体察更进一步的真理。”在他看来,中国现代小说在心理方面的描写向来比较贫乏。对人类心灵活动感兴趣的作家,也不多。而迟子建的心理描写却是丰盈的。“王春申打开袋口的时候,想着自己做饭,绝不能让翟役生这个狗东西吃,要不自己不就真成了他的仆人了?因而只舀了一碗面。待他扎好袋口,又想着若是不带翟役生那一口,让他眼巴巴瞅着他们吃,又显得小气了。于是又解开面袋,叹口气,添了小半碗。”矛盾的心理描写,看出王春申的为人了。

偏见与傲慢的法国人迈尼斯和伍连德争位,不服伍连德肺鼠疫的判断,不戴口罩探视病人,在自己命将丧时疫时后悔莫及。纪永和这个吝啬鬼终于倒在了隔离病房等死,还操心着满仓囤积的粮食。这是何等的讽刺。


动荡中的平和

书名《白雪乌鸦》,一黑一白,对比强烈,而象征意味也是含蕴的。乌鸦,它们性情刚烈,不惧严寒。它们的黑颜色永远是不过时的,它们满腔的幽怨,有人间的色彩。乌鸦在满人的心目中,还是报喜神和守护神。陈雪卿有一件宝蓝色的旗袍,胸前就绣着一双乌鸦。这和汉人的思维大异其趣。而白雪,无论是细如齑粉的小雪,还是妖娆如梨花的大雪,掠过人的脸,只是轻轻抚摸一下,一派亲昵的姿态。不过,有的时候,天使被魔鬼劫持了,也会堕落。瑰丽的想象,灵动的语言,明亮又有深意。

这是一部关于鼠疫的历史小说。又是好看的情爱小说。有肉欲,也有情爱,亦有纯粹柏拉图的精神恋爱。鼠疫过后的一个礼拜天,在中国大街卖艺的哑巴彼洛夫站在路边,面对着谢尼科娃,深情地拉着琴。王春申不拉载任何客人,他赶着马车,沿着谢尼科娃礼拜天常走的路线,抚摸着对她的记忆。

这里是社会的,也是自然的,有生命力的生物,黑马啊,黄猫啊,乌鸦啊,都是像人一样的。就连榆树,春风,暴雪,也是有性情的。这里是生死场。除了因疟而亡,还有笑死的,老死的,殉葬的。世界是悲怆的,也是平和的。老天终究没有把人间变成地狱。这里明明有着活色生香的生活气息,带着中国传统文化和异国情调的文化气息,这正是迟子建想要的气息。她仿佛嗅到了老哈尔滨的气息——动荡中的平和之气,那正是她希望这部灾难小说该有的气息。

一九一零年底,庚戊将去,辛亥即来。《白雪乌鸦》成于2010年,无疑为纪念哈尔滨鼠疫百年。而十年后的今天,宅家隔离赋闲,我又从书柜里找出打开了它,迟子建2012.6,这是作家来慈期间的签名本。身陷蝙蝠鼠疫,想要重温和比照那一段日子。

当利益挑战自然法则而遭到自然惩罚,当公共卫生上升到国家命运,我们要惊醒。非典事件还只是过去了十几年,我们要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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