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营微文化》为东营市作协重点扶持文学公众号。平台宗旨:体现人性本真,歌颂人间温暖,传播正能量 杨柳庄的麦场都在村北,草垛也是。月光下大大小小的草垛,像一头头熟睡的野兽。麦收还没开始,那些麦草垛都是去年的,前年的。陈年的草垛就像上了岁数的老年人,塌塌着腰。再过些日子,麦收一结束,麦场边就会多出很多新草垛,像一帮壮年人杵在那里。月光如牛乳一般向麦场里倾泻,我甚至听见月光落在草垛上细微的声响。月光只有落在草垛上才会有这样美妙的声音。这样奇怪的感觉,我去年麦收时节就有了。光哥捡到一封信,是藕花写给一个陌生男人的。光哥绘声绘色摇头晃脑地念给我听。光哥告诉我,那封信是在一个麦草垛边上捡到的,光哥蹦一个高,双脚不等落地,就大叫道:嘿,藕花啊藕花,这回我看你还咋说!哈哈!从那天起,每次从麦场里经过,我总要盯住一个草垛看半天,我觉得,那不只是一座草垛,还有藕花那个脸白得像面团的闺女,就在草垛那面藏着。我觉得,天河多数没来,事到临头怂了。春生毕竟是自己的老师。我往家走。在胡同口碰上了我娘。她一手提桶,一手端盆,桶里一个劲地乱扑棱。春生和往常一样来上课。一进门,我就看见他左脸上一块长长的疤,有半拃长。他讲课时,不再正面对着我们,斜着身子把半边脸藏起来。话不多,讲完了,就到外面去,不像过去在我们之间转来转去。天河没来,说是不上了,学开拖拉机去了,学会了,拉土拉砖挣钱。啥活不干,整天拿一台收音机到处乱跑,有时骑着自行车,嘴里嘟嘟囔囔。见了人就喊下人家说话,一张嘴就说村长欺负他,睡了他老婆。有男人逗弄他玩,问在哪睡的,他就说在棒子地里,还能在哪里?那人又问,听说不是在你家炕头上吗?他立即瞪圆了眼,骂道:他敢!那人又坏坏地笑笑,说:嗬,他睡了你老婆那你咋不睡他老婆?他就一撇嘴:他那个臭婆娘,倒贴钱也不要!听说,春生脸上的伤,是小满娘给处理的,这让我不大舒服。他怎么会找小满的娘呢?一个老师让自己的学生打成这样,不嫌丢人吗?小满娘也是的,为何要给他处理呢?难道不知道他是如何受的伤吗?可又一想,人家带着伤上门来了,作为一个医生,能不给人家弄弄?小满娘给春生处理伤口的时候,小满在哪里?在写春生布置的作文?隔着门缝偷偷地看春生?看春生脸上的伤口大不大,深不深?会不会留下疤?一想到这里,我就更加不痛快。好在春生受伤了,而且伤得还不轻。这就好。春生脸上好端端来一块疤,这个小白脸就不好看了,谁喜欢一个脸上有疤的人?小满肯定不喜欢。搁谁都不喜欢,谁喜欢谁就有毛病。天河离开了村庄,接下来好几年也没见着他。我在外上学,他在外边打工,给一个老板喂狼狗,还有藏獒。狼狗我见过,从电影里,藏獒没见过。天河从小就喜欢狗,有一年冬天,我曾经见他搂着他家的狗脖子,一声声地叫爹。当时我就笑喷了。天河冲我瞪眼,叫道:你要说出去,让我爹知道了,我弄死你!我谁也没说,不光没说,还差点忘了,他一去养狗,我又想起来了。很好。天河让狗拴住了。狗拴住了他,他就顾不上想小满了。我每天晚上都到八路大爷门口看一会儿电视,看完电视再学习。墨西哥的电视剧《诽谤》实在太长了,比村北的旺河都长,比杨柳庄最长的巷子还长,啰啰嗦嗦鸡毛蒜皮,没完没了,很没劲。看一会电视,我就拐去荷塘。我去荷塘不是背书,也不是听糊涂的知了叫,不听流氓的蛤蟆叫,我就是去溜溜。荷花绿腰红脸藏在暗处,落在上面的蜻蜓也终于入睡,睡着了还睁着眼。黄昏,我到村西荆条沟牵牛。晚霞满天,麻雀归巢,四野无边。小满在干啥呢?在荷塘边洗衣服?看着荷花上的蜻蜓发呆?因为他爹而偷偷流泪?把牛牵回家,我就去了荷塘。围着荷塘转了两圈,每一处洗衣裳的地方都看了,都没有小满。只有一树密不透风的蝉鸣,还有成团成团的驱赶不掉的小飞虫。顺利问我:你——知道——小——小——满爹,为——啥种——白棒子?顺利说:白棒子——啥色?白——白呀!加出来的——面——啊——啥色呀?也——也——白呀!把白棒子——面——和——麦——麦子面——掺到一——一起——是啥色?还——还——还是——白的呀!顺利一撇嘴,干脆用普通话跟我说:嗨呀!蒸出来的卷子就是白的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纯麦子面的呢!这传出去多有面子!春生被撤了。被村长撤的。村里人都听说了春生跟天河打仗的事。街坊们说:一个老师跟自己的学生打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老师,这样的老师就该撤,不撤,把孩子们都教坏了。说心里话,春生教的还真不错。上课很认真,态度也不错。只是很少笑。他大不了我们几岁,甚至有几个学生比他还大一两岁。我最喜欢他打的对号。他跟别的老师不同。别的老师打对号,一页上面就打一个大的,他不,他是一道题打一个对号,我的作业本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对号。而且,他打的对号还带钩,像蝌蚪,好看极了。每次发下作业本,我们都比谁本子上的对号多。但是他离开了,离开的时候,脸上凄凄然,很舍不得的样子。他们离开了,可我还是我。小满还是闷闷不乐。小满上课不用沙甜的嗓音读课文了,课间不唱歌了,常常呆呆地看着窗外。我想安慰她一下,可当面说肯定不行,我算老几,人家用得着我关心。写纸条?写啥?说不要紧,好好读书,学习要紧?啥不要紧?还能说啥?写不写名字?不写,小满不一定知道字是我写的,写上,要是小满恼羞成怒,拿着纸条摔到我脸前,我张着个大嘴说啥?万一她报告老师,全校都知道了,我还咋上学?在杨柳庄怎么待?我成了开花的敌人。她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每次见了我,都拿眼剜我。她把给我的记账本送给了顺利。顺利转手要送给我,我可不稀罕。麦香爹不再到我家来,在坡里遇上我父亲,也不像过去那般热乎。晚饭后,一边在灯下张开双手拍蚊子,跟我娘喳喳咕咕。我一听就明白了,麦香爹对这门亲事已不抱啥希望了。为啥呢?可能是我学习好呗,我回回考第一,学校里的几个老师见我父亲就开玩笑,说:五哥,你就等着当县官老太爷吧!我父亲一听,好像他已经当上了一样,呵呵地笑个不住。村里人都说我将来有出息。我娘偷偷给我算了一卦。算卦的是西乡的一个瞎子,我二大娘请来的,身上穿着很干净。她家的骡子走丢了,请他来算算,看看能不能找回来。瞎子坐在正座上,问了走丢的时辰,嘴里念咕半天,说牲口往西南边去了,赶快到那里去找吧!二大娘的家人就往沙窝村方向去找,结果,真在沙窝村一户人家里找到了。找是找到了,可人家不想给,二大娘托上亲友,割了肉,买了烟,好说歹说才要回来。 瞎子名声大振,村人纷纷找他算。有算多咱发财的,有算多咱成亲的,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我娘叫了我姑来,给我和顺利算。给顺利算的是五年后去当兵,离家可不近。我姑一听就哭了。给我算的是将来上大学,当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我娘一听就高兴坏了,逢人就讲,全村的老少很快都听说,见了我父亲都表示祝贺,他们俩也都应着,仿佛我已经当了官。学校的老师见了我父亲也说:五哥,我咋说的?错不了!你就等着请大伙哈酒吧!小满没算。她要算算就好了,小满一算,将来要嫁个当官的,还是姓杨的,那多好!真要那样,我得给瞎子磕三个响头呢!消息灵通的九奶奶说,春生被撤了老师,跟着他姑学照相了。小满爹见了谁都笑,一见村长就骂。经过村长家门口也骂。看见村长家的狗,骂骂咧咧地抄砖头,抄起砖头却不打狗,狠狠地砸到村长家的铁门上。九奶奶说,小满爹是装疯卖傻,又说,这家伙正在往北京写信,告村长。小满家与村长家有世仇。当年,小满的爷爷是被村长的父亲害死的。其实,就是一穗高粱的事。小满的爷爷散了工,挎着筐子在坡里打草剜菜。一棵高粱歪倒在地旁,七成熟的高粱穗躺在草丛中。小满爷爷顺手折下来,放在草筐里。不等小满爷爷说啥,大队长说:吃了后晌饭,到大队部里开会。回到家,小满的爷爷不吃不喝不说话。刚吃了饭,有人上门催小满的爷爷去开会。一家人四下里找,在西屋里找到了小满的爷爷,已经上吊死了。 学校没再给我们安排新老师。村里再找不出高中生,连正儿八经的初中生也没有。好在离毕业只有一个多月,校长干脆直接给我们上课。校长是个瘦高挑儿,颧骨很高,眼窝深陷,整天一丝笑容也没有。远远地看见他走来,我们都四散奔逃。在他的课上,我们大气不敢出,即使他背着身子在黑板上写字,我们也坐得笔挺,连眼皮都不敢随便眨一下。一次语文课上,他提问我“辗转反侧”是个什么词。我哆哆嗦嗦地说动词。他说是吗?我战战兢兢地说是。他问我为啥是?我说: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不停翻身,翻身是动词。他哼一声,然后眼睛在教室里扫视着。我以为他在酝酿情绪,琢磨接下来是踢我的屁股,还是拧我的耳朵。就这么个工夫,我就尿了。上课前,我本是想去厕所的,刚一出门,正好看见校长夹着书走来,于是一缩身子退回来。结果一害怕,就尿在了裤里。我考上初中后,有一天校长跟我父亲说,对孩子,就是给好心,不给好脸儿。端午节这天中午,小满爹坐在自家槐树下,自言自语了半天,然后一刀下去,把一根手指剁了下来,另一只手捡起来,日地一下扔到猪圈里。我在课堂上丢了人,一下课,大家都过来看我课桌下面的一摊泥水,笑嘻嘻地捂着鼻子。我想一头碰死算了,他们谁笑我,我都不在乎,可小满也歪着头朝我这边看,好在她不喜欢扎堆看热闹,也没有笑。小满知道我尿了裤子,会咋想呢?会不会扑哧一声笑了?如果她笑了,不再忧愁,那我也愿意。小满爹来了学校,提着长征牌收音机。我们正战战兢兢地听课,小满爹径直走进来。当时,校长正背着身子往黑板上写字。小满爹一步跨上将台。我们哇地一声惊叫,校长转过身来,与小满爹正好脸对着脸。然后,拿起粉笔在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一行字:村长欺负人!小满再没来学校。她的书本堆在她的桌子上,落满了尘土。有几次,我在村外看见了小满。小满跟着她爹。他爹在旺河边上徘徊,旺河里波浪翻滚。就是跳了河,小满也无能为力。我倒希望这老头一时兴起跳了河,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小满看见我,远远地侧过头去。她终于在我面前低下了头。我早就盼着快结束,没有了小满,上学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毕业照还是进城拍的。这之前,我只照过一次相,大约六岁,一个下乡照相的给拍的,我姑掏的钱,给我和顺利拍了一张合影。顺利胖嘟嘟的,像地主家的小子,我瘦得皮包骨头,像长工的孩子。进城照相我们都很激动,都穿上最好的衣服,麦香穿了一件红被褂子,开花还穿上了花裙子。只可惜,照片是黑白的。我们在校长带领下,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浩浩荡荡进了城。小满不说话。一个月不见,瘦了不少。她来照相,她爹谁管呢?她哥?她娘?她爹整天狂躁不安,为何不拉到精神病院治治?照相的师傅给我们排队。排队用去了很长时间。我们的校长平时指挥惯了,站在我们面前指手划脚了好半天,可怎么也排不好。照相的师傅不高兴了,说当老师你行,照相我行。你先坐下,你一坐下,咱就快了。校长只好坐下。照相的师傅指挥高个儿男生站最后一排,其余男生和高个儿女生站第二排,校长坐在第二排正中间,剩下的在前排蹲着。我被校长安排站在他身边。其实,我不愿意挨着他,一挨上他就紧张,就哆嗦。队伍基本排好了,照相师傅还进行着微调,一会儿从左边挑一个男生站在右边,又从前边挑一女生站在中间。我的心就提了起来,怕把我调走,也怕把小满调走。几年都没能挨上的事,今天总算挨上了,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但在相片里挨上也很好,一挨上,就是永远紧挨着了。我的膝盖紧靠着小满的衣服,我的小腿有点哆嗦。我警告它不要哆嗦,可它就是不听。回到杨柳庄,听九奶奶说,小满爹疯出去了,一家人懒得找,从此下落不明。照片很快洗出来,最上面一行白色的手写字:杨柳小学五年级师生毕业合影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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