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遛弯儿，路边仿佛忽然冒出许多摊点，以烧烤摊居多,流动小车上贴着“烤生蚝、烤扇贝”，或“某某大排档”字眼，后面几张小矮桌，一圈小马扎，穿着时尚的小老板双手翻飞，炉子上各种食材烤得滋滋响，空气中弥散着诱人的香味儿。吃烧烤的人真不少，每个摊上都热热闹闹。
看着红红火火的路边摊，我不由想起了自己摆摊的事。
我的摆摊历史可以追溯到读小学，大概七、八岁的时候。
夏日天长，放学回家，母亲给我拿一个小竹篮，里面装上十来把刷锅用的炊帚，都是父亲一早一晚用高粱杆编的，我拎着去村子南边的工厂里卖，一毛钱一把。
除了去家属区转悠，偶尔也会找个人多的地方，比如新华书店门前，把篮子放到地上等着有人来问。
我上四年级时，父亲在盘河集摆了个小书摊，主要卖小人书，还有些长篇小说。父亲嗜书如命，他摆这个书摊主要是为了方便自己看书。
我小时候长得还算秀气，嘴又甜，星期天常跟着父亲去帮忙。每次去摆摊我都特别开心，那时候书可是金贵东西，看着小朋友们羡慕的眼神，想看书没钱买，大人也舍不得，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富豪。
读初中的时候，我家的小书摊换成了杂货摊。
说起来还有个笑话。班里同学知道我家有个杂货摊，有人就在背后议论，说某某的爹是“换铺衬（方言：做补丁用的碎布头或旧布）套子（方言：旧棉絮）的”。
当时有一种“职业”俗称“换铺衬套子的”，从业者一般是五六十岁的农村老头。他们推着小推车走街串巷，车上摆着针头线脑，五颜六色的塑料头绳，小孩子玩的皮球口哨等日用品。
这些货物可以用钱买，大多是用旧棉絮破衣服或者掉底缺嘴的铁锅铝壶等交换。老头推车走在村子里，扯着长声儿吆喝：“换铺衬套子来～～”或者“拿铺衬套子来～～”“换针换线bao～～”
这话很容易传到了我耳朵里，我听了一笑了之，说的同学未必有多大恶意，关键是我从没有觉得父亲的杂货摊丢人，就像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从不曾因自己出身寒微而自卑。
放假的时候，我每天跟着父亲去摆摊，亲身体会到了其中的艰辛。
夏天自不必说，早晨出去天黑回家，一去就是一大天。父亲买了一张帆布躺椅，中午在相对阴凉的地方眯一会儿，我坐在那里看摊，热得满头满脸的汗，身上的衣服总是湿着。
冬天寒风刺骨，三两天下来，手背上裂开一层密密麻麻的“蚂蚱口”，泛着血丝，咝咝啦啦地疼。每晚临睡前，母亲都用温水给我把手洗干净，细心地抹上蛤喇油（方言：学名马油，最早用蛤喇壳装着），再靠近炉子烤一会儿，母亲说那样好得快。每当这时，父亲总在旁边来一句：“不吃点苦，怎么知道锅是铁打的？”顺便提一下，那时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
摆摊虽然辛苦，我毫无怨言，我知道家里的情况，我更知道其实父亲最疼我。
夏天我和父亲去厂里的电影院门口卖溜扇（方言：折扇），雪亮的路灯下，白包袱皮铺开，扇子摆了一溜，有的扇面绘着美丽的西湖十景，像苏堤春晓、断桥残雪、柳浪闻莺、南屏晚钟，光听名字就让人心生向往。有的则是泛黄的纸页上写着诗词，先不说诗词内涵，单看那扇面上的毛笔字，有的气势恢宏，有的笔力飘逸，有的矫若惊龙，很受一些文化人青睐。
奈何摆摊的小姑娘总是心神不宁，因为我的耳朵只听见电影院里传来的音乐。每当这时，父亲都会假意说我两句，再放我进去看半场电影。
说起卖扇子，我和小姐姐还去县城赶过几次集。小姐姐骑着自行车，我偏坐在后面，座位外侧捆着个用了许多年的旧箱子，箱子里盛满了扇子。
小姐姐学车晚，技术并不是很好，一早上骑了二十多里路，累得稳不住把，有一次在街上和人家的三轮车撞了。车子倒了，我和小姐姐都摔在地上。
人倒是没事，旧箱子散架了，扇子撒了一地，可把我俩难为坏了。后来怎么解决的我忘了，好像是父亲搭别人的车子赶上来了。
我上大学之后，父亲身体不太好了，杂货摊传给了哥哥。
大学的暑假，我都在公安局、派出所实习，寒假我去帮着哥哥看摊。哥哥也经历了父亲摆摊的辛苦。
有一次哥哥去提货，四百多块钱的货，装了满满一大包，哥哥上厕所的时候，眼见包被人拿跑了。
那时厂里工人的工资每月也就几十块钱，哥哥为此内疚了好多天，全家人都跟着难过。
父亲摆摊的时候，母亲也常跟着去帮忙。除了早早出嫁的大姐姐，我们全家都摆过摊。我家靠摆摊度过了艰苦的岁月，供出了全村第一个大学生。
不知道是否想得多了些，夜里竟然梦见了去世的哥哥。十六年了，我几乎是第一次梦见他。哥哥的容貌年轻了许多，性格也像年轻时那样风趣幽默，还没有被岁月压弯了脊梁。
明明哥哥在世的时候，我对他没有多好，梦里看见他竟然充满了欣喜，以至于高兴地醒了。你看，我们往往这样，有些人、有些事，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等到失去追悔莫及。
我陷入自己的思绪里，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听到一阵久违的儿歌：
清早听到公鸡叫 喔喔
推开窗门迎接晨曦到
花香鸟语春光好 喔喔
今天又是一个艳阳照
……
朦胧中，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的乳名，似父亲，又似哥哥：
走，摆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