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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河流

 皓皓说吧 2020-09-25

文/乔默然

  河流是雕刻在大地上的文字,记忆着父亲的人生轨迹。

  父亲十二岁放牛,十七岁失怙,十七岁参加开挖栟茶大运河,十九岁参与建造小洋口闸。59年,父亲被招工去南通加入大炼钢铁的队伍;61年,父亲又响应国家号召回家乡支援农业,成为人民公社运输站里的一员船工……老父亲讲着自己的故事,都会重复地说着这些,然后轻轻地哭泣起来,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老小孩,情不能自已。父亲就是一条普通的河流,流水里翻涌着泪珠似的浪花。

  父亲如此伤感,浑浊的两眼望着前方,眼眶里似乎有眼泪在打转。我会给他递去纸巾,或者是帮助他擦拭眼睛。眼前这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就是我的父亲啊,曾经就如清澈悠长的河流,在乡村的大地上奔流不息,充满生机;可是如今八十八岁的他,静静地等待寒冬冰封整条河流。

  父亲哽咽着,他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在我的脑海里,有一条属于父亲的河流,永远流淌着,奔腾着。

    “搞好运输,为农业生产服务。”因为当年人民公社领导的一句话,年轻时的父亲从此开启了属于自己的水上人生。他把自己交给了河流,人生之舟在看不到尽头的河流上航行。每当看到父亲拿起挺直的竹篙,扛着厚重的跳板,我就知道他和其他船员就要“行船”了。我会跟在父亲的身后,一直走到河岸边,愣愣地看着父亲解开船缆绳,用篙子挖开船,纵身跃到船头,再靠船下篙,船就被撑到河的中央,不一会儿父亲升起船帆。河风习习,波光粼粼,小木船渐行渐远,最后船帆消失在河流的远方。运输船要去栟茶镇上、掘港县城里或者是县外的其它地方,运回农药、化肥、粮食等物资,每次“行船”需要少则几天、多则十几天的时间。母亲在家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还要抚养我们兄弟三人。由于家中的劳力不足,母亲一人挣的工分又很少,家庭属于那种收入最低、口粮分得最少的一类。父亲日行夜航的日子,河流永远是我们流动着的牵挂和盼望。因为父亲“行船”回来,会用他的口粮“供应证”,从公社粮站买回大米,或者是将他省吃下来的大米带回家,用他微薄的收入勉强应付一下家庭的开支,特别是我们兄弟三人上学读书的费用。

  四季的光阴在河流中流逝。夏季,河面上笼罩着一层热气,蚊蚋小虫直往父亲的身上、脸上叮咬,挥之不去;冬季,河面结着一层浮冰,父亲站立船头,手握竹篙破冰,开辟航道。行船的生活枯燥,艰辛,就像是河水缠绕着小船,悠远流长,常年伴随着父亲。一船两人,一人在船上掌舵,一人在岸上背纤。纤绳的这头系在一块窄窄的小木板上,父亲将连接着纤绳的小木板牢牢地套在自己的胸脯,弓着背,身子向前倾斜,两脚蹬着河岸,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移动。河岸上长满荆棘丛草,根本没有路,父亲背纤行船蹬开一条路。这条始终与河道平行的路,只有父亲熟悉,只有父亲踩过,只有父亲用脚步丈量过。有时突然遇上内河开闸放水,父亲要用那长长粗粗的纤绳,将满载货物、逆流而行的船稳稳地背着前进。这个时候,父亲的身体几乎与河岸平行,父亲硬是用全身的力气背着船,缓缓地移动。逆水行舟,父亲努力向前啊!有时遇到大小桥梁,父亲会先走到桥上一个合适的位置,再将纤绳快速收绕成几圈、扎好,然后使劲将缠绕着纤绳的小木板从桥的一侧猛地甩到桥的另一侧,一个漂亮的弧线在桥下滑过,紧接着父亲用另一只手快速、准确地接住飞过来小木板和纤绳,然后他一边小跑步跑向河岸,一边利索地放长手中的纤绳,在河岸上继续行走着纤夫的路。父亲的河流,隐藏艰险,充满力量,显示柔美。

  我同情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更感恩家乡河岸上那纤夫般的父亲。大地上流动着父亲的生命河啊,那是我们全家的希望河。

  父亲和其他船工多年的拼搏,最终发展并壮大了集体企业。有一天,木船换成了水泥船和铁船,船的吨位增加了,运输队伍扩大了。一条柴油机动力的拖船在整个船队的前头,威风凛凛,不可一世。船队行使在宽阔的河流上。这时已经是船队队长的父亲,一声“起航”令下,拖船立即发出嘹亮的笛声,拖船强大的推动力,在船尾掀起巨浪,犹如一条巨大的白龙,翻滚着,游动着,使得河两岸涌起层层的余波,卷走河边的浮萍水草。整个船队满载打包好了的棉花,行驶在河的中央,远远望去就像是天边飘来一条白云带。父亲的河流,是家乡大地上宽阔绵长、令人自豪和幸福的河流。父亲告别了纤夫的年代,带领整个船队,向着更远的地方行驶。

  七八年我高中毕业,曾有一段暂短的水上生活——跟随父亲上船——体验内河运输的经历。我见证了水上运输行业里一个勇于担当、责任心强烈的船队队长的姿态!船队要渡过长江,父亲提醒每条船只要准备好斧头,预防船只万一被浪头打沉时迅速砍断前后的铁链;夜间在小河里航行,父亲告诫每个掌舵的人不可以打瞌睡,要小心不要让船撞到桥墩;遇到大型船队相交通过的时候,父亲要求每条船上有一名船员要拿着“靠球”,站在船舷防止船只互相碰撞。父亲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船队总能安全航行。跟随父亲上船的那段日子,少不更事的我记住了“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句古训。

  然而意外有时也会发生,船队也有遇险的时候。有的河流暗藏险恶,水位又浅,容易使载满货物的船搁浅或遭遇破坏。有一回船到码头,可偏偏有一艘装载面粉和化肥的水泥船,碰上了水底下粗大的木头柱子,船底被挤开一个窟窿,水顿时汩汩地往上涌。正在指挥卸货的父亲大声喊道:“大家赶快跳进河里,把船扛起来!”说着,父亲率先奋不顾身跳进冰冷的河水里,其他船员也“噗通噗通”跳进水里,他们用肩膀、头顶共同支撑起沉重的船只,终于让其他人赢得了堵塞船底窟窿的时间,减少了集体的损失。这次寒冬腊月的水中抢险,父亲和其他船工用行动诠释了一个普通人崇高的情怀。

  河水结冰了,又溶化了;两岸的草青了,又转黄了。日月在水中翻转,漂流,与河流并行不悖的公路变宽了,热闹了,父亲的河流有一天竟然也会寂静,沉默。河面上升腾起浓雾,笼罩着父亲和整个船队。迷惘的父亲,不得不承认当年的现实:集体运输在悄然衰败,“个体运输户”顺势而生。不久,运输站解散。自认为是运输站三朝元老、为集体企业作出贡献的父亲,拿起铁斧头,砍断船头、船尾的铁链,他承包的船与整个船队脱链,在孤独、静静的河流中继续行驶。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父亲的三个儿子中,老大在祖国的东北边陲当兵,老二考取师范学校后成为一名教师,老三自然继承父业,成为一名行船的新手。父亲的河流,进入父子运输的新时代,他的生命之河永远不会干涸。我不知道,当父亲教会了儿子行船、儿子从此有了一份赖以生存的职业的时候,父亲有一种怎样的欣慰,那种不再是集体企业员工的失落、忧虑和怨愤,也会随之沉落在河底不见了吧。

  有一天,年老体衰的父亲把船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儿媳。终于“上岸”的父亲拒绝儿子们的好意,在乡里建造的农民街,租了房,开了家小吃店,和母亲一起苦心经营着。父亲又多次找镇里和村里的领导诉求,在离家较远的地方分得一块属于他自己的责任田。我能想象出:一位耄耋之人在乡村的土地上,运肥、治虫、收获,那是何等的艰辛和劳苦啊。我不知道父亲想要一种怎样的晚年生活,我只知道在他的生命河流里,充满着一种父亲精神。在历史的长河里,每次裂变都在改变着父亲的命运,锻造着父亲精神。父亲没有微薄的家产,却有着丰富的精神,高尚的品质。五十九年来,是这种精神、品质滋养着我,激励着我。父亲的河流,就是我的生命河啊,它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父亲就是乡村大地上的无名河,一直在默默地坚守,仍然在无声地等待,任凭两岸长满的苇草,老了自己。我不愿想象:会在哪一天,我独自站在河岸边,面对着一艘船的残骸,大声呼喊着父亲的名字,眼前浮现出父亲伟岸而坚毅的形象。

    作者简介:乔默然,原名缪剑,江苏省如东高级中学教师,公开发表教育教学论文数十篇,有文学作品十多篇(首)在市级以上的报刊杂志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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