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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场同桌 黄志榜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初秋的一个下午，热天的暑气还没退去。二明放学后匆匆忙忙去村子后边玉米地里打了满满一架子车秫叶，因为全国一年一度的高考明天就要开始了，他要为家里养的几只羊提前准备好三天的饲料。母亲前天说不让他参加考试的话不知到底是真是假，他心里忐忑不安，希望他的勤快能换来母亲改变主意。 母亲说的是真的。他要二明罢学的原因就是子妹们多，家里太困难了，她认为识几个字不当文盲就可以了，赶快回生产队里帮着挣公分养家糊口。二明很想读书，哭着哀求母亲，但仍无济于事。母亲说即使考上大学家里怎么能供得起，几年的学费到哪里去弄啊，家里还欠着人家七十多元的“缺粮款”呢。那个年代，七十多块钱，可不是小数。 那晚，二明哭得很伤心。他摸黑去了班主任景老师的家，哭着向老师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央求景老师无论如何要说服自己的母亲，允许他能像别的同学一样参加明天的高考，他觉得凭自己平时所学，就是考不到名牌大学的成绩，上个中等学校应该不成问题。大约夜里十点左右的时候，景老师告诉二明，说他母亲同意了他的要求并愿意蒸几个“糖三角”，让他带着参加明天的“赶考”。那年的考场设在公社中学，上午认考场后就开始了第一场政治考试，考生拿着老师发的准考证对号入座。那时考试不像现在单人单桌，每个桌子坐两个考生，好多都是老同学。桌子上放两个圆铁片，那是公社轴承厂做轴承的下脚料，现在用来压准考证用的。监考给每个人发了试卷，主考老师强调考场纪律时说:无论会与不会，就是交白卷也必须等到开考三十分钟后方可交卷退场，二明看到政治试题都是自己平时所熟悉掌握的知识，不到半个小时即一挥而就，他反复审查三遍均没发现不妥之处，他想交卷，又怕别人耻笑误解自己第一场不到半个小时就交“白卷”，索性坐下来打发时间。他看到自己右边坐着的女生下笔踌躇不决，卷子还没做多少，二明有意帮她，就把自己的试卷放在右边，以便于女孩方便抄写，当女孩抄好正面后，他又将卷子翻过来。他看到同桌女生准考证上的座号是4059，名叫季悦。他为能帮助别人心里感到莫名地高兴。 考生们中午吃饭就在学校院子里进行，学校后勤人员挑来开水倒在院子几个早已准备好的水缸里，考生都是自带的干粮，条件好的还带有咸菜和咸鸭蛋，大家都用自带的搪瓷缸子从水缸里舀来开水，席地而坐聚在一起就餐，这时教数学的刘老师找到二明，说有人找他要他去办公室一趟。他发现要见他的人是一位六十岁左右微胖的老人，半截袖上衣和裤子都是米黄色的绸子布做的，白茫茫的一脸胡茬子显得很有老知识分子范儿，花白的头发像冬天坑塘里长的苇毛缨子，手里拿着一把芭蕉扇子，看着和蔼可亲也蛮有风度，典型的公立教师造型。他热情地沏了一缸子茉莉花茶，二明看到缸子里茶的颜色和母亲用玉米胡子烧的茶水差不多一样，喝到嘴里的感觉味道苦不茵的，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喝到用茶叶沏的茶水，若干年后想起来还记忆犹新。这个老师姓季，他详细询问了考试的情况，同桌女孩的模样和穿着打扮以及姓名座号，二明都一一作了回答，季老师说那就是他最小的女儿季悦，他听女儿说了二明考场上对她的帮助，才让刘老师找到二明的，季老师说了很多感谢的话，他说季悦成绩一般，碰到二明是她的福气，并说了日后报答之类的话，季老师的频频倒茶让二明受宠若惊，他平时对老师有着虔诚的尊重和敬畏，老师的热情让他诚恐诚惶坐立不安。想到自己家的情况和母亲的态度，他心里萌生出纵然自己考不上，也要让老师女儿考上大学的念头，于是他承诺会尽最大努力帮助他的女儿季悦。连续两天的考试都像第一天一样，二明把做好的卷子尽可能的放在季悦能看清楚的位置，等季悦抄完了再翻过来直至抄完，他才交卷。那年的语文试卷题量很大，两张卷子像小报纸般大小，按照季悦的写字速度两个人都会耽误时间，二明索性把自己的卷子划给季悦，他自己首先做季悦的卷子，为了笔迹不被看出破绽，季悦的姓名座号都是二明亲自代写的。当他做完季悦的卷子，原本规定的120分钟时间还剩40分钟左右了，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试卷做到三分之二时，结束的铃声响了起来。他安排季悦别管他先去交卷，顾不得字体是否潦草，挑抓分的试题快速做题，这时的考场唯独剩下二明自己，监考老师走到他身边，要求他结束作题马上交卷。他哀求监考老师能给他几分钟时间，把毛主席著名语录“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默写下来，那可是十五分啊，监考老师说都像你这样怎么办呀！硬是扯着卷子不让他再继续默写下去，他只好沮丧的离开座位，灰心丧气地结束了考试。值得提及的是三天考试时间的第二天下午，母亲硬是让二明去给几只没草吃的羊薅草，缺席了一场考试，至今想起让他心里隐隐作痛，后悔不迭。 考试结果出来的时候，二明不敢去查看自己的分数，后来景老师告诉他的成绩以五分之差名落孙山，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上学了，父亲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粪萝头”，这一生已不可能再走出农门。一段日子后他从景老师那里得知，季老师女儿季悦被省里一所师范大学录取。二明最后一次见到考场同桌季悦，是考试结束和几个同学回家的路上，隔着马路，他看到季悦挎着书包，白皙的脸庞被一件麦绿色的半袖上衣衬托得格外秀美靓丽，胶泥色的长裤和脚上的黑色方脸带襻鞋显得朴素自然，蓦然回首间，她也看到了二明。 他看看她， 她看看他。 那年隔着马路的彼此相望，成为两个人最后的印象，更没想象到竟成永诀。 四十年后的去年冬天，已经五十七岁的二明回老家看望年迈的母亲，在村子里他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刘老师，一番寒暄后刘老师对他说，当年你帮助过的季悦你还记得吗？人家可没忘记你啊，她原在县里的某中学教书，已经退休了，前些日子她还向我打听你的消息呢，她对我说，想请你吃饭聚聚，向你表示感谢之情。这个消息令二明激动不已，他让刘老师带话向季悦问好，并表示随时可以会面，他很难想象四十年后季悦的模样，他期待着能早日见到曾经一同竞击命运的同桌。但他怎么也想象不到他们所期待的会面，竟然又是一场生别死离。 那是二明参加一个朋友孩子结婚的婚宴，同桌用餐的有一位季悦单位的张校长，他侧面向张校长询问了他们学校季悦的情况，不想张校长又反过来向他求证他和季悦的关系。他向张校长含蓄讲述了自己和季悦的认识经过，之后，张校长告诉二明，季悦已于半年前就去世了。二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急切向张校长追问季悦生病和去世的原因，张校长说他和季悦是大学同学，又同在一个学校工作，季悦的丧事就是他主持操办的。他凝视二明许久，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说在季悦死后清理遗物时，在她口袋里找到一封信，信中的内容令全家唏嘘不已，他还专门把用手机拍下的信笺照片，发到二明手机上。 亲爱的考场同桌： 你好: 自从我们考场邂逅，时光已走过整整四十个年头了。这么多年来，我也没少打听关于你的情况，得知你过得很好并且已儿孙绕膝了，这是你应当得到的福报。我很欣慰。 是你牺牲了一生的前程，改变了我的命运成就了我，这份情感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挥之难去，当年我少不更事，连起码的一句“谢谢”都不及给你说，心存愧疚。我曾让你村刘老师带话约你，想当面向你表达我的谢意。我们是同龄，在我心里，你的模样永远定格在那年的十七岁。也许你也早生华发了吧，可惜我又被病魔缠身，很遗憾我们没有机会再相见了，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的向您祝福，这辈子报不了的恩情，留来生再报吧。祝你身体健康长寿，家庭美满幸福， 愿你好好活着，我等着你，天堂里再见。 你的考场同桌季悦绝笔 2018.3.23日 此时的二明已是泪眼朦胧，不知为什么自己竟会如此难过，他没料到考场同桌季悦会突然离奇离世，他曾为自己能帮助她而欣慰，他感到季悦好像自己的“作品”一样。他不奢望自己能得到什么回报，可他曾经帮助的人竟然这么突然英年早逝，令他始料未及，当初牺牲自己的前程，成就季悦的做法现在想来是多么幼稚，他为季悦惋惜也为自己当年的行为懊悔不已，真是命运作弄人啊！他把这个消息电话告诉了刘老师，老师无奈地说了句：“唉，不是谁的纵是得到了，也承受不起啊！这就是命。” 看着考场同桌季悦的临终绝笔，二明仿佛又看到一个缥缈清纯的身影，白皙的脸庞、麦绿色的半袖衫、胶泥色的长裤、深黑色的平绒带襻布鞋，款款走向那残阳如血的远方…… （作者授权本微信平台原创首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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