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7—798年(唐贞元十三——十四年),吐蕃政局处于持续混乱之中,短短两年间,便更换了三个赞普。
执政不过十几个月的牟尼赞被人毒死,据说下此黑手的是他母亲(外戚蔡邦妃)。
他的匆匆而去,并没有结束惨烈的政治倾轧。
被流放在外的牟茹王子,在获得大臣支持有希望继位时,与其存有旧仇的另一个外戚那囊氏发动手段,将乘马弄惊,牟茹王子堕马而亡。
就是在这种云诡波谲的局面下,年幼的赤德松赞登上了赞普大位。
赤德松赞有个非常值得玩味的的外号,叫“赛纳勒江允”。
“江允”的意思是“歪脖子”。
据说他继位时,大臣们敬献的珠宝太重,把他的脖子都压歪了。
“赛纳勒”的意思是“试试好不好”。
连在一起就是“试试那个歪脖子好不好”,结合当时政坛的诡谲,是不是他上位前,各方势力曾商议,先让他做做看,不行再换别人?!
在被考验的这段日子,估计明枪暗箭没少往他身上招呼。
这位少年践祚的天子,所能依靠的只有吐蕃的佛教势力,而他身边的那根擎天玉柱,便是托孤老臣娘·定埃增。
一、总有刁民想害朕
娘·定埃增早在赤松德赞时期便在宫中做侍官,出家后拜在无垢友大师门下,逐渐成长为吐蕃佛教界的重量级人物。
在他不断成长的过程中,赤松德赞慧眼识珠,任命他为王子的教师。赤松德赞故去后,娘·定埃增便以老师的身份,既保护赤德松赞的人身安全,又维系着吐蕃王室的统治。
在一定程度上说,娘·定埃增的左右斡旋,避免了吐蕃国家的分裂,为吐蕃王朝续命50余年。
正因为这种护驾之功、擎天之业,赤德松赞在娘·定埃增创建的谐拉康寺门前,勒石刻碑反复申明“他是个好同志!”
《谐拉康碑》:“迨父王及王兄先后崩殂,予尚未即位。斯时,有人骚乱,陷害朕躬。尔班第·定埃增了知内情,倡有益之议,纷乱消泯,奠定一切善业之基石,于社稷诸事有莫大之功业。及至在予之驾前,常为社稷献策擘划,忠诚如一,上下臣工奉为楷模栋梁,各方宁谧安乐。”[1]
这段不短的碑文,简单说就这么个意思:
首先,“总有刁民想害朕”;
其次,“娘·定埃增保护了我”;
最后,“他是个好同志,你们跟他学着点!”
按常理来说,赤德松赞的前面有两个哥哥(牟茹、牟尼),赞普之位无论如何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赤德松赞应该没有做赞普的心理准备,王室可能也未给予充分的培养。
但历史却跟他开了一个血淋淋的玩笑,两位哥哥一年间相继毙命,这个毫无准备的懵懂少年,一屁股坐在了火山口上。
政局如此纷乱,倾轧如此惨烈,放眼望去满朝文武皆非心腹,毫无执政技巧的赤德松赞,所能依仗的“只有老师出马,一个顶俩!”
二、老师出马一个变俩
这世界可能真有一种叫运数的东西存在,明朝命不该绝时,出了个张居正来续命。
吐蕃政局风云激荡时,也连续迎来两位能力超群的僧相。
娘·定埃增在仔细分析朝中势力后,选择了靠谱的政治盟友。经过一套拉拢打击、分化瓦解的组合拳,促成了赤德松赞与几大势力的盟誓大典。
古代人敬天畏神,在天神注视下的盟誓,具有极强的约束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破盟违规。
因此,吐蕃王室会定期与各地贵族、小邦首领、朝内重臣进行祭天盟誓大典。而新任赞普继位后的盟誓则意义更加重大,相当于国内重要势力悉数登场,表示对赞普支持的态度。
需要注意一点,虽然从松赞干布开始的吐蕃王室,便着力打造中央集权体系,但始终未能完全成功。
吐蕃王朝的政治结构,从始至终都带着鲜明的贵族联盟特点,即王族与贵族之间不完全是森严的君臣关系。[2]
这种复杂而敏感的政体结构,正是王室不断与贵族盟誓的根本原因。
娘·定埃增一顿微操之后,赤德松赞与几大家族从眉来眼去,到水落石出,各自明确了权利边界,吐蕃的政局也得到初步稳定。
那些心怀诡变的家族,见赞普获得支持,纷纷收拢羽翼,做小妇人状等待下一个机会。
对于这些树大根深的家族来说,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等待雷霆一击的机会,是他们早就点亮了的技能。
帮着赞普稳定了大局的娘 · 定埃增,得到了赤德松赞无以复加的信任。
不但受命担任钵阐布(吐蕃宰相沙门),位列众相之上,独领风骚。
在表彰他的《谐拉康碑》上,赤德松赞干净利索的刻上了恩赏:
娘氏家族享有世袭告身及地位、名誉,永不剥夺;
不准他人欺凌,不轻信他人有关娘氏之谗言;
娘氏家族中若有人犯罪,只惩罚犯罪者本人,不牵连其他人;
娘氏家族的财产,包括奴隶、牧场、草料、园林等项,无论何时,即使绝嗣或犯法,也不予没收,或转赐他人。[3]
这方刻石为证的恩典,堪称吐蕃的“丹书铁劵”,是整个娘氏家族的“免死金牌”。
《谐拉康碑》
当然,娘 · 定埃增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单挑吐蕃贵族势力无异于寻死。人家连赞普都敢杀,弄死个僧人,不比拔根葱费事。
他的背后依仗的是整个吐蕃佛教势力,而他身边的亲密战友,则是另一个僧人政治家贝吉云丹。
《昌都丹玛摩崖石刻》中有一段记载:“猴年夏,赞普赤德松赞时,封比丘为政教宰相(平章政事),赐给金字告身以下权利。召令平章政事贝吉云丹——等人参加御前会议”。[4]
由此可见,除了娘·定埃增之外,贝吉云丹也担任了僧相,并有权参与政事讨论。
由于赤德松赞可能缺乏一个稳固的政治基本盘,导致他不得不依仗佛教势力,于是僧相制度首次出现在吐蕃政坛,并牢牢站住了C位。
娘·定埃增的政治影响力之大,甚至唐朝都知道找他办事儿好使。
白居易在做皇帝私人秘书时,便曾代宪宗之笔,置书于他商讨国事。
《敕吐蕃宰相沙门钵阐布书》写道:“卿器识通明,藻行精洁,以为真实合性,忠信立诚。故能辅赞大蕃,叶和上国,宏清净之教,思安边陲,广慈悲之心,令息兵甲,既表卿之远略,亦得国之良图。”[5]
当然了,白居易这大忽悠写官样文章短不了溢美之词,但赞他“辅赞大蕃”是很准确的。
由此,娘·定埃增走上了人生的巅峰,娘氏家族也从惨遭灭门的打击下复起,再次回归顶级世家。
三、引吭高歌的叛臣
吐蕃的娘氏家族可不是一般战士,属于豪门里的豪门,飞机里的战斗机。
作为一个有影响力的大家族,吐蕃娘氏甚至名列唐史,被译作“明(名)氏”。[6]
当雅鲁藏布江北岸的苏毗女国崛起时,娘氏被划归权臣念·几松管辖。
要说这位念·几松也是个狠人,他砍了自己女王(达吾甲)的脑袋,带着雅江北岸半壁江山来投。
有如此弥天大功,娘氏归其管辖也算不冤,但问题是几松的老婆巴曹氏是个母老虎,用女阴之喻辱咒娘氏。[7]
家主娘·曾古不服,到女王面前告御状,表示“不愿作念·几松之奴”。
万万没想到,女王居然说:“她是你的主人,别说骂你,就是把那东西塞你嘴里,你也得忍着!”
愤怒到无可发泄的娘·曾古面对雅鲁藏布的淘淘江水,想的不是自杀,而是高歌了一曲:
汤汤大河对岸,
雅鲁藏布江对岸,
有一子,人之子,
实乃天神之嗣,
唯真天子方能调遣,
唯好鞍鞯方能驮。
这意思就很简单了——“不和你丫玩了!”
当时心里憋屈到无以复加的不只是娘氏,另一个贵族韦氏也很不爽。
韦氏家族的韦·库古与线氏家族大臣发生了争执,约在陈巴湖畔插架。
格斗中,韦·库古败落被杀,家主韦·义策也去告御状,一样被女王怼了回来。
两个憋屈人一拍即合,拉上农氏和蔡邦氏,组成了“反女王联盟”,准备给雅江南岸的圣人带路。
他们心中的那位大江彼岸的“圣人”,便是吐蕃的赞普达日年赛(松赞干布的爷爷)。
此时的吐蕃尚蜗居于山南的雅砻河谷,但从实力上说,远不及辖区涵盖拉萨、堆龙、尼木、当雄、那曲的苏毗女国。
但有人要当带路党,自然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两个盟友迅速达成了一致,准备携手干翻苏毗女王。
两边频繁的渡江磋商,自然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一首讽刺娘氏的歌谣开始流传:
杰士坐骑骏马,
白昼藏于猪林,
夜晚潜行堡寨,
敌人乎?
友人乎?[8]
就在此箭在弦上时,达日年赛猝然去世,江北的带路党团体傻眼了。娘氏也算豁出去了,带着其他几家的代表,渡江南下与继任赞普囊日伦赞再度盟誓。
随后,囊日伦赞以倾国之兵挥戈北上,一击而亡苏毗,女王弃邦孙北逃而去,不知所终。
此战之中,娘·曾古、农·准保负责刺探消息,传递情报;韦·义策、蔡邦·纳森负责引路做向导。
战后,几家均得到了巨额封赏,一跃而成顶级豪门。
囊日伦赞的封赏很值得玩味,娘氏与念·几松有仇,获封念氏的堡寨;韦氏成员被线氏所杀,获封线氏庄园。
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交代得明明白白!
四、松赞干布的暴击
鲸吞苏毗后,吐蕃获得了广阔的牧场,从一个农业为主畜牧为辅的经济体,转为农(游)牧结合的国家。
至此,威震天下的吐蕃铁骑有了建立的基础,而苏毗故地的盐池,也成了吐蕃的聚宝盆。
在囊日伦赞巨额封赏下,吐蕃国内出现了三支举足轻重的力量:
王室的山南老班底(雅砻系)
娘氏、韦氏为代表的苏毗旧臣(苏毗系)
琼保· 邦色为代表的后藏势力(后藏系)
三个政治势力以地域为藩篱,为争夺朝政的主导权,进行了惨烈的政治倾轧。
由于政治平衡搞不定,囊日论赞被心怀不满的山南老臣毒死。
南日伦赞去世后,吐蕃爆发了大规模的反叛,一度生机勃勃的国家,瞬间便濒临崩盘。
在此种危局之下,一个13岁的少年走上了政治舞台的中央,他的名字叫松赞干布!
《敦煌吐蕃历史文书》:“松赞干布赞普之时,父系臣民生怨,母系臣民叛乱,姻戚象雄、犏牛产地孙波、涅尼、达布、娘布等也全面叛离,父王南日伦赞被进毒遭害。”[9]
娘氏家族再次展现了,在苏毗故地的强大影响力。族长娘·尚囊凭三尺不乱之舌,不费一兵一卒,将苏毗叛乱降服。
但月满则亏、盛极易衰,娘氏的巨大影响力,也让松赞干布的目光闪烁不定。
早就惦记大相之位的琼保·邦色,察觉到了赞普的忌惮,一条毒计很快勾画成型。
他先“不经意”的提醒要小心娘氏,而后又汇报娘·尚囊与苏毗旧势力保持着联系。
松赞干布对此将信将疑,毕竟娘·尚囊功劳赫赫,但父亲被毒杀的往事历历在目,让他不自觉的疏远了关系。
这正是琼保·邦色想要达到的效果,他谋划的构陷毒计,已完成了第一步。
娘·尚囊虽被藏史赞许“以智谋使人、马均不受损伤,而征抚敌部,征其税赋,有如种羊领羊之方法。以舌剑唇枪抚服庶民百姓,如同对本部民户,其贤明如此”。[10]
但显然,他对权力游戏的认识,远没有琼保·邦色深刻。
娘·尚囊也感觉得了赞普的疏远,但他却错误的听信了琼保·邦色挑拨。以体弱多病为由,婉拒松赞干布的召见。
《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尚囊本未叛逆,(崩色)却在赞普跟前说他叛逆;赞普本未对尚囊罪责,又对尚囊说,赞普欲对他加罪。
尚囊心想:‘琼布·崩色与我是至交,崩色所说是真。’
后来赞普召见,他诡称有病,恋在都尔瓦城堡不肯去。
为此,赞普说:‘尚囊真的要背叛了!’”
此时娘·尚囊昏招迭出,一条蠢到家的计策,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为了能揣摩圣意,贿赂了宫里的一个侍卫,要他通报消息。
可这侍卫居然手脚不干净,宫中偷东西出来卖,还蠢得被当场擒获。
等他把娘·尚囊也供了出来,弥天大祸顿时成型。
父亲就是被身边内臣毒死的,这是他心中的逆鳞,任何人都不能触碰。
无论娘·尚囊是否谋逆,结果都只有一个,松赞干布毫不留情的挥起屠刀,“遂威逼尚囊的都尔瓦城堡。……灭了尚囊,都尔瓦堡也遭拆毁。”[11]
松赞干布的暴击下,娘氏被打落尘埃,但豪门就是豪门,没有树大根深的实力——都只能叫土豪!
死而不僵的娘氏,在寒流中蛰伏起来,默默等待下一个春天。
这一等就是一百多年,直到属于娘·定埃增的时代到来。
黑暗中的等待有多漫长,破茧成蝶后的怒放就有多欢愉。
随着娘·定埃增的复起,娘氏再度踏上贵族的巅峰,但这次他们走的是一条宗教之路。
在吐蕃的宗教之路上,娘氏驱逐了占据领先的韦氏,家族成员娘·定埃增、娘·夏弥、娘·却饶循努、娘·嘉米廓恰,先后成了吐蕃佛教的代表性人物。[12]
到了藏传佛教的后弘期,大伏藏师娘·尼玛欧色所著的《娘氏教法源流》又成了教法史料的经典。
由于在宗教界的影响力巨大,以至于娘氏被后人描摹为起源于天竺,“光荣”变成了婆罗门种姓。
参考书目:
[1][3][4]、《吐蕃金石录》_王尧;
[2]、《吐蕃政教关系史》_石硕;
[5]、《吐蕃钵阐布考》_张延清;
[6]、《吐蕃第一位钵阐布娘·定埃增桑波》_索南才让;
[7][8][11]、《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_王尧,陈践;
[9]、《吐蕃史稿》_才让;
[12]、《从谐拉康碑文看钵阐布娘·定埃增桑波的地位》_索南才让;
详解历史细节,厘清来龙去脉,视角不同的中国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