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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围城:新晋实习生,和放弃当医生的年轻人丨非常病例大结局

 为什么73 2020-09-27

*【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想必你们昨天《非常病例》即将完结的通知,感谢天能来的朋友今天的故事,关于四位年轻的医学生。
镜子在苍衣社更新以来,我偷走了她无数的表情包,她也用故事拿走了大家几公升的眼泪。有的读者会说,她的故事真实得过于刺痛,但我还是愿意称她为苍衣社的开心果,也是你们的开心果。
用镜子的话说:医院里总有人离开,也总会有人留下。留下的,是人,也是回忆。
这份回忆,不会变质。

这是 实习医生  第 16 篇 病历手记

本期故事:告别

时间:2019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张悦、后浪们

全文 14997 字,阅读约需10分钟

入秋后,天已经很冷了。大半的医生已经换上统一配发的羽绒服,楼里楼外地走在一起,看上去整齐又有范儿。
“完蛋,这下一秒暴露自己是编外人员了。”张悦拽了拽自己的外套,发出了辛酸的声音。
我不禁笑道:“得啦,反正进病区都脱了,能看出来啥?赶紧的别磨蹭,这阵子人手不够,当心交班迟到老大拿你祭旗!”
张悦半死不活地哼哼两声,嘟囔到:“现在就不错了。过几天我们也走了,老大还不知道得忙成什么样呢。”
她说得没错。程瑗,大黄一走,老大的工作量瞬间翻倍,如果说以前老大移动方式是跑,现在大概就是飞了。给大黄践行的送别宴,老大一个劲儿地喝闷酒,到最后,也就只对大黄憋出一句“以后保重。”
可这还不是全部。过几天就是出科考,考完试以后,包括我和张悦在内的四个实习生也都要离开急诊。不过,实习生是可再生资源,前浪出科,后浪一般也快分进来了。
我拖着张悦走得飞快:“不会那么惨的。实习生跟韭菜似的,我们走了,也还有下一茬。”
“说得也是。只不过,新人上手还要一阵呢。别忘了,刚入科那会儿,你光荣事迹都传我们组去了。不过老大连你都教得这么好,应该没有他带不出来的学生。”
我点头深以为然,但觉得不对劲:“我怎么感觉你在埋汰我?”
“你神经过敏啦。快快,前头快交班了!”张悦拉着我一顿猛跑,总算赶上点名之前进屋,匆匆换了白大褂。出来后,我看见人堆里多了不少生面孔,老大总算没再板着一张锅底脸,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煦:“欢迎新同学入科,今天是你们第一次上夜班,大家先学几天,老师马上就安排师兄师姐带你们!”
张悦一阵恶寒,低下头贼兮兮地问我:“你们刚入科那会儿他也这样?”
我不由地抖了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入科的时候他是这么开场的:“欢迎各位来到抢救间,我科无值班补贴,无年节福利,365天节假日不休,不得请假不得迟到不得旷工,否则扔回训练处接受总带教再教育——有人有意见吗?”
“大概是被生活感化了。”我叹息一声,从架子上抽出一本病历坚决不再抬头。
老大利索地开始挑老人带新人,感觉到他脑袋转到我这边,我立刻把脑袋埋得更低,恨不得夹到两腿中间去。
实在不是我不愿出力,而是我晓得自己水平着实有限。平时自己磕磕爬爬的也就过来了,可让我教新人,我实在怕自己不够档次。
谁知老大的大嗓门下一秒就响起来:“这个同学,去跟着王婧——对,就躲最后面那个。那个女生,你去跟着张悦。不用紧张,不会的就问,整不明白就来找我。还有问题吗?”
“啊?”我愕然抬头,一时间慌了手脚,“老大,我......”
“都是刚下临床的,你还带不了?该干什么你都熟悉了,就教一教工作流程,专业问题问我就行了,就当发挥点余热吧!行了,交班去吧!”
我张口结舌地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老大潇洒地离开。新人堆里一个瘦高的学弟小心翼翼地挪过来,字正腔圆道:“老师好!”
这声老师喊得我瞬间汗毛倒竖,赶忙道:“别别别,我不是老师,我也实习的,叫师姐就行。”
我尬笑着抬头,目光哀戚地看向张悦。莫名其妙被安排教学任务的张悦反而神色淡然,很自来熟地拉着新师妹的手,认命地拍拍我的肩膀:“组织信任,临走前就多出点儿力吧。”
临要出科,反倒升格成了半个带教,我十分紧张。
担心刚才的反应让学弟误会,趁人群移动,我凑过去解释:“那啥,我不是不想带你,关键是我们就比你大一届,我们学过的课,你应该也学了,能教你的不多,只能带你熟悉科里的规矩和工作流程......”
“没问题!没问题!谢谢师姐!”师弟疯狂点头。
他的身高在人群中太显眼,老大的目光立刻扫过来。我赶紧拿病历板怼他,学弟很有眼力见儿,马上缩起脖子,扮老实。
老大的脖子转回去,我轻轻松了口气,却隐隐听见门口一阵渐进的嘈杂声,伸头一看,就见前台附近的教员正朝这边招手。
交班还没结束,老大也看见教员示意,扫了眼轮班表,朝我一挥手:“后面病人没你事儿了,先去把这个收进来,我马上过去。”
我点头,带着师弟大步朝门口过去。教员见老大没过来,语气有点急:“还没交完?叫他快点儿吧,这个你们自己怕是处理不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瞄了一眼旁边不明所以的新人,心道不会吧?头一天就能赶上大场面?
我稍思索了下,转头交代师弟去原样转达教员的话,自己开门先行看病人。按说常见的大场面我也经历过一些了,甚至砍腿割喉的都见过几个,但看到外面的情况,我心里还是轻轻一悸。
怼在门口的折叠床上躺着一个人,满头血污下勉强能辨认出是个年轻男子,身上深色的外套敞着怀,里面的衬衣已经看不出原色。最显眼的一处伤口在左胸,腹部也有几处,外套上有很多明显的破损,暂时不好判断是不是有其他伤口。
旁边除了救护车工作人员,还有一个矮胖的年轻女人,此刻伏在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身上的衣服沾了不少血迹,不过,应当只是沾了伤者的血。
教员诚不欺我,这单靠我的确处理不了。非但我不行,恐怕就是程瑗在也招架不住这样的病人——多发伤大出血,看意识应该已经严重失血性休克,伤口正当要害,搞不好缝得都没死得快。
我再不敢耽搁,直接掩住大门,拖着床就招呼人往里拽。
师弟脚程也快,人刚拽到前台,老大已经应声而至,掀开伤者的衣服看了一眼,就立刻下指令:“拉进去,放5床,你喊两个人一起去先处理,我开单子叫张悦赶快去取血。单子不能拖,腾出手马上去找家属签!”
这边话音未落,老大已经又拎起话筒:“急诊抢救间,多发伤急会诊,左胸、腹壁多处锐器伤,已经休克了,老翟在的话最好......”
我赶快冲进人堆里拽了两个师兄帮忙,安顿过程中病人一直无声无息,触到的皮温也是凉凉的,我心里又是一沉。衣服脱掉的脱掉,剪开的剪开,伤口完整地露出来,四周的人都不禁吸了口凉气。
除了心前区那道最明显的伤口,其余的伤口大都集中在上腹正中和左下腹,一时看不见有多深,但一眼看过去最少有八九刀之多。这还没算胳膊上较小的伤口——胳膊上几处都是划伤,天冷穿得厚,伤口都不深,比起要害处的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病人背后应该有个不小的纹身,只在肩头延伸出来一部分,仰卧着没露出全貌,加上露出的地方也有乱七糟八的伤口,实在辨认不出是什么图案。
老大打完一圈会诊电话,也迅速围上来帮忙,到我身后的时候,只听他道:“愣什么?干活啊!还没签字呢,快去!”
我抽空回头,看见高高的师弟正一脸惊惶地立在我身后,神情倒不像是害怕,更多的是手足无措的惶恐。我赶忙拿胳膊肘朝谈话间指了指:“去那屋,拿广播喊家属来签字,找不见人就去门口转一圈......”
“签,签什么?”师弟神情更加无措,手脚都不知往哪放。
我急忙道:“四联啊!”
说完,我想起还什么都没来得及教他,只得迅速地交代一遍:“授权委托书、病危通知书、抢救间告知书......”
老大一吼打断我:“现教能会吗?这边你不用管了!带着他去做一遍!”
情况紧急,老大的火山性子马上原形毕露,吼得师弟一愣一愣的。我连声答应,赶快摘了手套,领着他奔着谈话间去了。
系统上的病人基本信息已经刷出来:何勇,男,25岁,外地人,在场唯一的家属是他的女朋友。
如果不去看衣服上沾染的血渍,她其实打扮得挺精细,甚至有点用力过猛。头发染得很鲜亮,只是面容和体态看上去挺……朴实的。
她一副勉强喘匀了气的样大概是已经哭脱了力。我赶紧打开病历页面,问了点关键信息,然后一股脑儿把四张单子都打了出来。趁着她签字的工夫,我指着系统列表给师弟解释:“四联指的就是这四个,不论什么病人都要签。其他的,比如要输血,除了拿输血单外还要让家属签同意书,刚才你们张师姐已经给签过了;还有些特殊病人要签这个......”
无意中瞥了他一眼,我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忙不迭地问:“你咋了晕血吧?晕不?要紧不?赶紧坐下歇会儿——”
“不不,不要紧,师姐您继续说。”小伙子摇着头,抿了抿嘴。
仔细确认过他的确不像会倒的样子,我总算松了口气。窗口外的女人有些怯怯地开口:“医生,签......签完了。”
我点点头,接过单子收好,调出病历页面正式开始询问:“什么时候出的事?”
女人吸着鼻子,愣愣地直视着我:“刚、刚才。”
“具体的时间......”
“来、来这之前呀。”
我长叹一声,再换个问法:“患者受伤的时候你在吗?知道几点吗?”
“啊,我在,我在的,大概五点钟,我们去吃饭,在饭店遇着我前夫了,后来他们打起来了,我前夫从兜里掏了把刀出来......”
这句话信息量略大,旁边本来奄奄一息的师弟都坐直了些。不过她说得再生动详细,拢到病历上都只有一句,“因刀刺伤X小时入院”。我抑制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打断她:“患者平时身体怎么样?”
“很好,啥病都没有,他还天天健身呢。来吃完饭她还要带我去健身房......”女人又开始哽咽起来。
担心她又扯远,我连忙再次插话。好不容易把病史问清楚,安顿好家属后,我想起身回去查看患者。师弟马上站起来,跟在我身后。
我想起他刚才被吓着的模样,摆了摆手说:“我简单查个体就回来,你先歇会儿,洗把脸,等会我回来教你写病历。”
小伙子听话地把脚收回去,揣好笔记本,点头:“对不起师姐,我拖后腿了。”
“哪有,没事儿,刚下临床都这样。我头回见血的时候腿都软了。去吧!”
回到病区,床边的人不少反多,脚程最快的会诊老师已经到了。我挤在人堆后面,伸长脖子打量了一圈,看见抢救的专科医生正在里面忙碌,很识趣地不再往前挤。
泌尿外的老师来得最早,正在就左肾是否损伤的问题跟老大进行交流。我竖着耳朵旁听的工夫,去洗脸的师弟自己找了过来。他见床边围满了人,急忙跟过来,我点头示意,师弟在后面站定,也听着老师们讨论情况。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他拽了拽我的袖子。
我回过头,见他口罩戴得很严实,但口罩遮不住的地方全都憋得通红。我一脸问号地看着他,只见他伸手指指患者,吭哧瘪肚地问了半天才说明白:“病人那个,那个......生殖器官上长的是什么东西?”
我个子矮,使劲蹦了两下,伸长脖子才看见他指的是什么——教员正给病人插尿管,病人阴茎上有几个白色的球状赘生物,看上去直径不到一厘米,十分圆润。这几个包块是球状的,虽然在皮下,但看上去就好像粘在生殖器表面一样。
我没轮过泌尿外,学皮肤性病的时候也没见过啥病能长出这么规整的包。我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师弟见我半天没答话,试探性地问:“是肿瘤吗?”
“我也不知道,但看着不像。会不会是皮脂腺囊肿?”我困惑地挠头,“但囊肿还能长这么大,个个这么圆溜,这么齐刷的吗??”
前头泌外的老师刚完成使命,一边脱手套,一边往外挤,听见我的后半截话,随手往后头一指:“在说他?”
我使劲点头,抓紧机会问:“老师,患者生殖器上长的是什么?怎么还能突出皮肤那么高的?”
老师扔了手套,摇了摇头:“那可不是自己长的,长能长得这么规整?是人工做上去的。小同学,还没轮泌外吧?”
我继续点头。泌外号称观鸟圣地,和赏菊之都肛肠科齐名,口味比较清新,实习生不怎么会安排过去。
第三人加入话题,师弟脸色更红一层。泌外老师看他一眼,哈哈一笑:“小伙子,刚下临床吧!”
小伙子点头,接着又马上摇头:“下过一个月了。”
“还嫩咧!”老师笑笑,又指回床上的病人,道:“这东西叫入珠,是做手术植进去的。他这个材质还不错,应该是玉石之类的。”
这下我也傻眼了。这、这就是传说中的X镶玉?!
“植这个干嘛?难不成为了好看?”我一脸匪夷所思,又抻长脖子瞻仰了一遍:“这有啥好看的啊,而且再好看,又不能拿出来秀......”
横竖车门已经焊死,泌外老师显然不介意再来一脚油门。只见他一脸高深莫测地说:“据说,具有改善X功能的作用,且主要对伴侣有用。”
“有用?有科学道理吗?异物在皮下时间长了不会有问题吗?”
我实在不能理解。再好看,再名贵那也是石头,在皮肤这么脆弱的地方镶块石头,万一下体破溃感染或者出现炎症......想想就痛啊。
查了下老司机说的“入珠”,别去探险
老师失笑道:“我哪知道?咱院又不做这个,我还能见一个就采访一回使用感受哇?行了,等会心外胸外的来了再商量商量。我去打个会诊意见。”
恭送老司机离开,我夹着病历板准备回去补病历,转头看见师弟满脸通红,怎么都不像在外科经历过心灵淬炼的样子。我不禁大摇其头:“年轻人脸皮薄,多看看就习惯了。对了,你下临床一个月了?前头轮的什么科?”
小伙子低着头,老实回答:“内分泌。”
嗯,意料之中。内分泌算是医院里最干净的科室之一,糖尿病病人和甲亢病人分别占据半壁江山,是很多女同学的梦想科室——不管是出门诊还是值班,基本都不会见血,不管有多少病人,都能干干净净。
我加快脚步,进了办公室,师弟很自觉地搬个小板凳在旁边坐下,顺着刚才的话问:“师姐,您都轮过什么科了?”
“过几天去肝胆外,有实习安排的外科就都转过了。”我听着他的称呼,怎么听都觉得别扭:“老说‘您’干什么。我也不是老师,咱都半斤八两。”
苦笑着摇头:“不不不,我差太多了。我什么都不会,光占个位置,每次都帮不上忙。”
“不会不要紧,好好学就行。病史你来写,写完我帮你看。”我打开病历页面,把记了关键信息的本子撕下一页递给他,努力做着学前动员:“来吧小伙汁,迈出你的天才第一步。”
事实上,师弟比我想象中给力很多。不知是在校基本功做得扎实,还是内分泌的老师教得好,这段病历写得有模有样。我翻看了下,基本没有遗漏什么要点,词句稍微改改词句就能直接送去给老大签字。
张悦正比比划划地教小师妹扎血气的技术要点,听见我浮夸的赞赏,她也过来凑热闹,阅毕同样大为赞赏:“详略得当重点突出,小伙子有前途!”
我郑重点头:“是啊是啊,想当年你张师姐刚进组那会,老大看完她写的病历,恨不得把鞋脱了削人......但架不住人家进步大啊。”
见我改口,张悦收回四十米大刀,温柔地挽着我的肘子,领上小师妹出门:“是啊,所以师弟你要再接再厉。”
师弟端端正正地捧着病历夹,跟在后面点头如捣蒜。
早在我还不会独立收病人的时候,我每天的主要功课就是跟在程瑗身后学打杂。从认单子、写病历,到污染创口的处理,都是程瑗手把手地教我;待到我能按指令独立看管病人之后,我就转变为在重要会诊场合,寸步不离地跟在老大或者大黄身后,打下手、记笔记。

镜子曾经写的病例
如今老大依然挤在一大串的会诊医生中间,我和张悦站在从前大黄和程瑗的位置上,身后也各自跟了一条小尾巴。
尾巴们如临大敌,状态很是紧绷,一会儿紧张地盯着病人,一会儿茫然地看着老师手下的操作。小师妹倒不认生,拽着张悦的袖子问个不停,而我手头这位师弟嘴紧得像蚌壳,只是低头在本子上奋笔疾书。虽然他也时常目露困惑,但半个字的问题也没有。
我心下略感惭愧——莫不是因为刚才把我问住了,现在有问题也不敢随便提?
会诊老师们流水样地来了又走,有些干脆直接等在里屋,和老大单独谈话。大致的诊断已经列出来,张悦从我手里拿过新打的病情介绍,挨个读着初步完善过的诊断:“心包损伤,肺挫裂伤,血气胸,腹部空腔脏器损伤、实质脏器损伤,腹腔积液积气,右肩部、左下腹皮肤裂伤,头皮裂伤......妈耶,这得几个科室一起做?”
我扒拉着指头数着已经来过的会诊:“泌尿,心外,胸外,普外......要是能手术的话,应该是几个科一起上,轮着做吧。”
师弟低头在本上又是一顿狂记。我正暗自摇头,老大从人群里挪出来,脱了手套朝我们这边过来。我赶忙立正,把新打的单子交上去。
老大接过,却没有马上看,而是指了指门外:“这些放着我等会看。张悦跟我过去记会诊。镜子你先去跟家属谈病危,”老大抽出病历夹把单子塞进去,往会诊室里去之前,又补上半句:“往死里谈。”
我会意,转身往谈话间去。师弟听得云里雾里,总算开口问问题了:“师姐,不是已经谈过病危了吗?什么叫‘往死里谈’?”
“进抢救间的,个个都下病危病重通知书,无论进来时稳不稳定都得谈一遍,告诉家属‘病人之后可能会死掉’,算是提前的风险告知。”
走到谈话间玻璃门外,我看见那个女人扒在窗口上,正哭着打电话。我顿了顿,道:“这个不一样。这个是真的可能马上就死,得快点儿了。
师弟瞬间肃然。我拉开门,朝那女人挥挥手,她马上把手机胡乱塞进提包,挤到最近的窗旁边,急切地开口:“何勇......何勇怎么样了?”
面对绝望又盼的眼神,我明显感觉到旁边的师弟开始紧张起来。
我心里也是一颤,但还是努力不动声色,声音平稳地开口:“情况很危险,患者身上有多处重要脏器损伤,失血程度也很严重。从解剖位置上看,不排除患者有肾损伤的可能,如果后面手术探查发现比较严重,有可能需要进行左侧肾切除,现在正在大量输血......”
把包括DIC在内的各种风险都说了一遍,我抽出一张新的病危通知书递给她:“再签一份这个,里面正在急会诊,等下手术方案出来之后,再签手术同意书。”
女人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我,我每说一句,她就使劲儿点一下头,似乎在拼命表示配合。我看着她的双眼,一时间不敢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听懂了我的意思。我咬了咬牙,明确地加上了一句:“死亡风险很高,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她依然用力而僵硬地点着头,搁在窗边上的手臂逐渐开始打颤,喉咙里传出含混的呜咽,随后放声哭叫出来。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一双手勉力扒着窗沿,身体不受控制般往地下滑。
师弟的手伸过去,在半空中顿了顿,见我没有动作,又马上收了回去。他神情无措地站在原地,眼神里写着不忍,询问般地望着我。
我感觉喉口一阵干涩,斟酌半晌,低声说了一句:“该交代的说了,能做的做完了,有些事情我们是没办法的。”
小伙子眼神茫然,却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师姐。”
可那眼神分明是不明白的。
看着他的表情,很神奇的,我觉得自己能读出他现在的感受。在还不太久远的过去,第一次面对濒死患者家属崩溃的场面时,我自己也是这样的心情。亦或许所有医生都曾是这样的心情——很想改变结局,却对现实无能为力;安慰显得苍白,束手旁观又绝不甘心。
其实时间久了,我总觉得做医生想在这上面“想通”,是永远不可能的。不成熟到成熟的距离,只是学会难过得不动声色而已。
可这次看着眼前悲恸的家属,我虽然难过,却很奇异地没有产生太多怜悯,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凉凉的。我轻轻吸了口气,不再说话,只盯着她身上大片的血迹——她本来毫发无伤,身上沾着的,都是何勇的血。
直到女人开始无助地打电话哭诉着叫人,我都没有产生更多的情绪波动。师弟一直深深低着头,我有意想叫他做点别的转移注意力,便道:“等会就要做术前材料准备了,你先看着我做一遍,不懂的地方就提出来。”
他赶紧抬起眼,梦醒似地点头,又道:“对了师姐,我还有一些问题要问。”
我赶紧点头鼓励:“问吧!随便问!我不会的我回去查资料,回头再探讨!”
十分钟后,我呆滞地看着他本子上满满一页B5纸的问题,心里只想开着拖拉机铲死刚才乱点头的自己。
这位同学哪是不好意思提问,估计是想问得太多,干脆全都写下来,等找到机会来个一击必杀。按理说,孩子勤学好问是好事,我也一向有耐心,关键是他的问题大都触及我的知识盲区——
“开胸电锯什么样......师弟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只上过经膈进胸腔的,上电锯的我不够格。而且知道这个意义也不大,感兴趣就回去查查文献......”
电锯?大概长这样
“开完怎么合上?用线缝肯定不行了,一般都是用钢丝吧。怎么缝?我也没见过啊,我只会缝皮缝肉缝筋膜。我也不知道钢丝咋用,用啥器械我就更不晓得了......”
“缝头皮?哦这个我会!我会!清创剃头缝合然后加压包扎......啊?影不影响发量?头皮还在一般就不会秃吧......”
就在我即将被十万个为什么逼疯的时候,师弟的提问突然戛然而止,只见他抬头望着窗外,指着走廊那边一个渐进的人影说:“看,看,警察!”
大概我们这代人都对警察叔叔有天生的敬畏感,一看见警服就本能紧张。我被他的模样逗乐了,赶紧把他指着外头的胳膊拽回来,起身说:“这是行凶来的伤,警察早晚会来的嘛。会诊还没完,老大这会儿腾不出空,得先跟人家说一声。”
说话的工夫,警察同志已经到了谈话窗口,见着白大褂,很礼貌地问了一句:“请问何勇的医生在吗?”
“我是何勇的管床医生,主治正在里面会诊,等一会才能出来。有事吗?”
“哦,您好您好,何勇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低头翻开病历夹,掏出最新的一张病情介绍,深吸一口气把诊断结果念下来。警察同志面色愈发严肃,最后很简要地总结性提问:“还能活吗?”
我苦笑一下,道:“我也想知道。反正确实很凶险,伤的太重了,进来的时候就是严重的失血性休克,血出得跟小喷泉似的。别的都不说,心包那一刀,就够他喝一壶的。现在我们正在尽量维持,手术涉及多个科室,里面正在加紧决定手术方案,安排好以后,马上就会送去急诊;至于方案的问题,你如果想知道的比较详细,需要等主治会诊结束以后再谈。”
警察点了点头:“好的,这些就够了。我就是想了解下伤者现在的状况。麻烦您了。”
我连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再有新情况,我们也会及时告知家属的。”
客气地送走警察,我也舒了口气,师弟看我的眼神又多了一分敬仰:“师姐你真厉害,跟警察说话一点儿也不紧张。”
“有什么可紧张的?常规操作,常规操作。”我一边装X一边悄悄抹掉手心的汗,心道,幸亏急诊隔三差五就有警察来,见得多了总算长进,这次完全没露怯。
没等我偷着乐完,就看见师弟又掏出那个记满问题的小本,说道:“师姐,那咱们能继续了吗?”
我咽下心酸的泪水,露出老成持重的微笑:“好的,接着问吧。” 
短暂的宁静之后,很快,又一个忙碌的高潮来了。
大佬们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商量出了手术方案,一屋子人出了会诊室,浩浩荡荡地去了谈话间。
天色已晚,走廊里灯光不甚明亮,那女子始终坐在离窗口不远的地方。我随着人群进来时,正见她目光茫然地望着突然多了许多人的窗口。
“哪位是......”老大低头在病历上扫了一眼,“何勇家属?”
“我!我!”看着一屋子的大夫,女人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可脚下却不甚利索,一双腿似不听使唤,以一种十分滑稽的姿势踉跄着朝窗口扑过来。
没人笑得出来。
流程我很熟悉,老大照例先做开场白,他把当前一连串的诊断念下来,每念一个词,女人的脸色就白上一些。断念完,老大合上纸:我们研究出了初步的手术方案,主体是开胸开腹探查,多科室合作手术,具体内容让各专科医生来跟你解释吧。这位是胸外王老师......”
王老师应声上前,随后几位大佬轮番上阵,把手术目的和基本内容尽量通俗地跟女人讲了一遍。她慌乱地点着头,等到谈话即将结束,赶紧扯着最后发言的泌尿外老师的袖子,急声说:“行,都行,怎么能救活就怎么来,都听大夫的。我都听你们的!”
老大一伸手,我很配合地把还热乎着的一沓单子递过去。老大道:“不是你听我们的,现在我们要听你的,同意手术方案的话,就签个字吧。”
“签!我签,这就签!”女人一把接过,哆嗦着从旁边抓过笔,看都没看,就开始签字。末了,把纸塞回老大手里,神情中带着哀求:“我都,都签完了,我都同意,你们快点救他吧!一定要救活他呀!求求你们了!”
老大对她点了点头,并不答话。流程顺利结束,各路老师纷纷退场,我和师弟自觉走在队伍最后,收拾东西的空当,我回头,女人眼中依然维持着刚才的神情,乞求般盯着我们。
离开谈话间,我火速杀进办公室,抢了一台电脑,噼里啪啦地开始敲字。师弟一脸严肃地跟在我身后。进到办公室,他问我:“要做什么这么着急?”
我一边干活,一边絮絮叨叨地给他解释,师弟继续端起本子记笔记。
“术后患者不会再回抢救间了,不是重症医学科就是急诊监护室,所以送去手术就算出科,手续得提前预备,现弄来不及。哦,更急的是手术室要的材料。”
“转去手术室自然不能光把人送过去,要把全套的东西都备上一份儿,里面还有些重要的签字单要新签......这些关键内容的标点符号都不能错,病案管理科眼可尖着呢,错一个标点符号,都会叫你再跑一趟重做!”
“这破打印机就这样,不干活了拍一巴掌就好,你们张悦师姐有个绝技,把芯子拆出来,敲两下再塞回去,包治百病。回头你拜她为师......”
“病历还是要看仔细些,有空就多捉几遍虫,这可是个刑案,这堆乱七八糟的材料搞不好哪张还能上个法庭......唉这都是我吓唬人的话,就不要往本上记啦!”
师弟小鸡啄米地点头,很听话地划掉了那一行,然后捧起首诊病历,逐字看了起来。我哭笑不得,忽然想起刚入科那会儿,我也是这样跟在程瑗屁股后转,把句句话都当圣旨。
那时候,程媛还没和我混熟,小师姐红着脸跟我商量:“你不要把我的话都一字字记下来嘛,我会紧张的。我只比你大两届,没多会多少东西,我们互相学习就好啦。”
转眼风水轮流转,从菜鸟变成带妹老鸟,我总算体会到了程瑗当初的心情。
真正的急诊手术总是快到不可思议。我这边刚把赶出来的材料过了一遍手,还没来得及切换教学模式,老大的吆喝就从外头传进来:“王婧!张悦!还有新来的那个——那个——”
没等老大想起来新人到底叫什么,我和张悦就各自带着尾巴杀到门口。只见老大端着一整框待整病历,一边翻动一边有条不紊地吩咐:“手术室已经协调好了,5床这就要送过去。约了外科楼15号间,镜子负责送人顺便做交接。你们送到入口就行,里面有人接应。把这小同学带上,转运过程能跑多快就多快,尽可能减少中转时间,救护车马上就到;出了我们这儿到进手术室,拢共一扇大门一座电梯,张悦带上你这师妹,一人一处,开好门,联系手术梯让她们等着,一秒都别耽搁。行了,各自准备!”
虽说去外科楼就算走路也用不了十分钟,但为了缩短脱离监护环境的时间、外加减少转运颠簸,老大依然叫了台救护车。我们拿好设备,跟在折叠床后面迅速上车,司机师傅油门一踩,车子飞快提速,往外科楼奔去。
两座楼直线距离很短,但天生晕一切两轮以上的交通工具,加上弯很多这台救护车又有些老旧,换气不好减震差劲,一串大转弯下来,我胃里的巨浪已到嗓子眼儿。
到了目的地,我险些比病人先走一步。师弟赶紧拉了我一把,几人合力把床放下来,就见小师妹正站在楼门口,扶着开好的大门等着我。
推床其实不需要太大力气,何况我们人多,师弟使出了运动会的劲儿,快得我险些跟不上。床一眨眼儿就到了张悦镇守的电梯跟前,看着手术层的按钮顺利亮起,电梯里的几人总算松了口气。
我按着跑岔气的肚子给师弟竖大拇指:“少年,爆发力可以。”
师弟一点儿没喘,衬得我看上去更虚了一点,守着门口的张悦回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师弟,由衷道:“老王,你弱爆了。”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道:“对不起师姐,该等等你的。”
我赶紧暴风摇头:“不不不能等,我的锅!我回去就练长跑。”
拼爆发时间
“叮”的一声,电梯门应声打开,大家迅速找回状态,连人带床送到门口,入口处早守着几个严阵以待的教员,利索地倒床接了人,风一样在玻璃后头消失了。
总算完成了生死时速的接力赛,大家都长长地舒了口气。我把带来的材料交给教员,人家正核对的工夫,旁边的师弟忽然冒出来,拿了把不知道从哪顺来的凳子,咔嚓往我旁边一墩,庄严肃穆地说:“师姐!坐!”
我刚悦兜里掏糖吃,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坐了,刚跑岔气儿,得活动活动,谢了哈。”
师弟守着凳子,不知何去何从。张悦晓得我的性子,目光落在一旁瘦瘦小小的小师妹身上,眼珠滴溜溜一转,随即笑嘻嘻地说:“哎呀,我腰间盘突出坐不得咧,小朋友们谁累了快坐!”
在门口冻了半天的小师妹看上去确实需要歇会儿,不待她推辞,师弟立刻俩手一伸字正腔圆道:“女士优先,同学!坐!”
小师妹傻傻望了一圈儿,实在想不出还能让谁,只好客客气气地坐下:“谢谢同学,谢谢师姐。”
张悦嚼着糖,跟我嘀咕:“这小师妹学的比我那会认真多了,越教我越惭愧。人家基本功扎实,学得也快,在学校八成就是学霸,等我出科了应该也不用再找人带了,她自己就行。你这师弟怎么样?好带吗?”
“还,还成。”
“什么叫还成?人家不认真还是学得慢?”张悦黑白分明的眼睛疑惑地看过来。
我瞄了一眼师弟,心里有点发虚:“没,学挺快,特认真。”我回忆了一下教学经过,再次补充道:“还会提问题,超认真。”
悦正把兜里的糖分给学弟学妹,听我说完,翻了个白眼“那还不好带?要啥自行车?你事儿咋恁多呢!”
我平复心情,看着张悦无知的后脑勺,心中默念:没有被十万个为什么支配过的带教,不是一个完整的医生。
谢天谢地,几个小时的联合大手术结束,何勇活着下了手术台,拐了个弯儿,被推回了急诊监护室。
大半夜工夫过去,总算熬到早上交完班,大家挤在更衣室换白大褂。张悦趁机跟我交流交班期间获取的5床新动态:“那人光术中就出了9000ml血(注:体重60kg的正常成年人,体内血液总量约为4200-4500ml),心肌水肿得都没法缝合心包。胃被一刀捅了个对穿,开腹的时候满肚子都是没消化的食物残渣。泌尿组那个老师说,他的肾差点被怼成两半,术中出来告知家属,然后直接把左肾切了......才25的小伙子,后半辈子咋过啊。”
我叹了口气:“还后半辈子,先活下来要紧吧,看情况现在也挺悬,但愿他命硬,能挺过去吧。说起来,伤人那人还不知抓没抓到呢。”
“抓到了!后半夜那会儿就说已经抓到了。人还没跑出多远呢,人民警察赛高!”张悦总算有点劲头,“病人现在最轻也是残疾,什么仇什么怨呀,这么穷凶极恶的人,怎么也得判他个无期!”
我有些惊奇:“后半夜?你怎么知道的?”
张悦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容,拉着我往门外走,一边小声说:“半夜不是去监护室那边借床嘛,等人拿床那会儿,正碰上警察在走廊里跟家属说这事,就听见说抓着了。”
我也有些欣慰:“起码命暂时保住了,凶手也抓到了,已经很不错了。”一想到身中数刀的何勇和毫发无损的女友,一整夜我都心头郁郁。无论当时是什么情况,这样一个男人,都不应当就这样死去。
我们慢慢往外走着,出楼门不远,张悦转身,逆着上午的阳光看着急诊楼的牌子,忽然轻笑道:“在这儿的时候总嫌累,要走了还蛮舍不得的。”
我也笑起来:“你要舍不得,以后有的是你来的机会,等读研轮转......”
“我不考这个了。”
我累得脑子不转个儿,一时没听明白,顺口接道:“哪个会一志愿考急诊嘛。我是说考了别的科室,轮转的时候还会......”
“我不考临床了。”
我瞬间愣住,震惊地转过头。她脸上的神情不似在开玩笑。我难以置信地说:“你以前......你说过呀,而且你都准备这么久了,眼看就快考研了,你现在打算放弃临床?为什么啊!”
张悦面上依然挂着笑嘻嘻的表情,伸手把我吃惊的下巴合回去,语气故作轻松:“这么吃惊干嘛?我说你也确实笨,我管理学的书都买好了,搁在架子上半个月,你都没瞧见?”
“那,那你也......你以前那么想做临床,做外科,我们说好要考......”
她打断我,脸上的笑意终于褪去,把视线从急诊楼的牌匾上移开:“以前是说过,但不一样了,大黄都走了,我有什么走不得的?”
此情此景提起大黄,我心里涌上一阵酸楚,可依旧不死心,和张悦沉默着向前走了一段,我固执地问道:“可是为什么?”
张悦忽然有些烦躁一般,直直迎着我的视线看回来,蹙紧了眉头,一字一字反问:“你还能真不明白?”
我张了张嘴,觉得唇角都是酸的,默默收回视线,渐渐低下头。我当然是明白的但总有许多“可是”亘在心里过不去。
心里也一样,大黄何尝不一样?
“我灰心了。太难了,我熬不过。我就想踏踏实实工作,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我以前没想到连这样都不行。”
我忽而想起大黄受伤那天,张悦红着眼清理着大黄的伤,倔强的年轻姑娘憋红了脸,咬紧了嘴唇,只道了一句:“该走。就该走!”
第一天穿上白大褂郑重起誓的时候,热血沸腾地立志拿手术刀跟死神抢人的时候,满怀激动目送第一位患者出院的时候,没人会想到有这一天。
失望、委屈、压力的堆积来得比预想中更快,说不定哪一次就越过了理想的长堤。我也猜到过可能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没想到这么早,这么快。
彼此沉默着走了半晌,张悦轻笑了一声,揪住我低下去的脖子:“歪,我是改行,别好像我死了一样!”
我噗地笑出声来,抬眼瞪她,却扫见不远处刚脱了白大褂的师弟正顺手帮一个教员推床。他也看见了我们,腾出一只手,伸长胳膊和我们打招呼。
张悦很开心地笑了起来,挥着手臂目送他离开,半晌笑着说:“你看,会有人留下来的。”
我也笑起来,搭着她的肩膀,轻声道:“会的。”
 

我的实习期结束于2019年年底。2020年元旦,我和张悦各自离院回家。

离开北京后不到一周,北京疫情爆发,半月后全国进入全面抗疫战斗,我们经历了人生中最长的一个寒假,和普通人一样在家隔离、看新闻,我盯着疫情地图,起了满嘴的泡。

那是我迄今为止,最恨自己没早生两年的一段时间。
明明已经下过临床,上过一线,却在关键时刻卡在没证的一年,别说上前线,老家发热门诊招临时工作人员我都不够格。后只好报名去社区值卡口,拿着测温枪和大妈们挤在一起,数着手指盼着春天降临。
我也问过张悦有没有后悔。那时候她正在隔离,在集中点无事可做,每天只搂着宾馆的电视看新闻。回家的那天,她对我说:“没有后悔,但每天都在惭愧。”
600万医学生,像张悦一样放弃从医的那几百万,心里会有多少遗憾呢?
我相信无论做什么,张悦都会是个优秀的人。
但她本来可以是最好的医生。
编辑 | 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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