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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顺爷和“广播车”

 简心素文 2020-09-27

继顺爷和“广播车”

初中毕业那年,我边等通知书边在生产队干活。在所有的活路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和继顺爷搭伙用牛车从地里往各家各户的猪圈边拉土或者把各家各户猪圈边上的粪拉到地头。

继顺爷是车把式,我们队共有四挂车,每挂车都配有一个车把式和一个装车的。四挂车当中的另外三挂都是骡马车,只有继顺爷的这挂是牛车。那头牛走起路来,扑趿扑趿的,跟骡马车比起来,节奏明显慢得多,却正跟继顺爷说话的节奏合拍——他说话也是慢慢的,但很洪亮。

每当装好车或者卸完车,我和继顺爷便一边一个坐在牛车的前辕,他是车把式坐内侧,我是装车的坐外侧。坐好后,继顺爷把那条用牛皮自制的鞭子挥一挥,嘴里吆喝着“嘚——嘚——”,牛便把头一低,脖子一梗,拉动车辆缓缓前行了。

牛很听话,所以,车一起动,继顺爷便可以放心地闭会儿眼养养神,更多的时候是扯开嗓子唱我们村的传统剧种——秧歌。他嗓门大,声音极具穿透力,他在河滩唱,人们在村里都能听得到。其他几个车把式给他这挂牛车送了一个亲切而又形象的外号——“广播车”。

也有时候,他给我讲几个笑话,或者说一些谜语让我猜。继顺爷知识很丰富,甚至可以说很渊博,说出话来风趣幽默且通俗易懂,让人回味不已。

有一次,我们拉土,因为天热,他光着膀子,只穿了一件用长裤改做的大裤衩儿,那大裤衩儿的腚部还有两个大补丁,如同在腚部又长出了两只眼睛。我觉得很滑稽,便偷偷地笑。继顺爷大概看出了我的意思,便自嘲似的信口说了一段顺口溜:“破衣烂衫,补补连连,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还有一次,我说起我们队一个劳动日才八毛钱,而人家一队已经是一块了,他笑笑,说:“人家骑马咱骑驴,往后看还有拉车的——咱是比前不足,比后还有余哩。”

又有一次,他和我说起关于老人和孩子们的话题,他说:“老人就好比是变压器,看哪个孩子的灯头儿不如别人亮了,当老人的就得想办法多给他变点儿电过去。”这个比喻一下子把老人的责任和义务概括出来,让人听后忍俊不禁,难以忘怀。

更让我难忘的是他的那些谜语,我甚至怀疑是他自己发明的,其谜面简单而又通俗,其谜底虽然都是我们农村经常见到的东西,却让人猜起来十分费力。说来惭愧,我就几乎一个也没能猜出来,这时,我便央告他提醒一下或直接说出来。而他一说出来,往往惹得我大笑,结果,谜面谜底便都牢牢地记在我的心里了。

那天,队长派我们把俊亮家的粪拉到地里,我们到牲口圈,继顺爷整理牛套,我去牵牛,并给牛饮一些水。我把牛牵到牛车前,继顺爷已经把牛套整理好了,他开始套车,把牛吆喝进车辕后,我把车梯一头儿的绳子拉起,挂在牛车一侧的车帮上,牛套便落在了牛背部的搭腰上。继顺爷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接着他把牛的肚带紧一紧,系好。我们一左一右坐上车,他照样把鞭子挥一挥,嘴里喊着“嘚——嘚——”,便朝着俊亮家出发了。

刚出牲口圈门,继顺爷便说:“我给你破个闷儿吧(给别人出谜语,在我们这里叫破闷儿)。”

我说“好啊” ,他又笑了一笑,说:“使着闲着,闲着使着。猜吧”。“使着”,在我们这里是“使用着”的意思。“使着”和“闲着”,本身就是一对儿矛盾,怎么能扯到一起呢?我问他,谜底是哪方面的,他说咱们队里就有,我猜不出。又问他:“我见过吗?”他肯定地回答:“见过。”我便开始认真猜,而他便扯开嗓子,有板有眼地唱起了秧歌——“广播车”开始广播了。

到俊亮家了,继顺爷把车停好,我们开始装车,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装着粪,脑子里仍然猜着继顺爷的谜语。大概是怕影响我猜谜语的原因吧,继顺爷也不唱秧歌了,一声不吭地装车,恰似“广播车”断了电一般。那头牛也无声地倒嚼(反刍)着,悠闲地甩着尾巴,这一切都给我创造了猜谜语的绝佳环境。但是,车装好了,我仍然没有猜出。

路上,继顺爷见我猜不出,便说:“我给你缩小一下范围,咱们车上就有这玩意儿。”“车上就有?”我吃了一惊,便把车轮、牛套、牛缰绳之类的统统想了个遍,觉得都不合适。猛然想起我拉车梯绳子的时候继顺爷那莫名其妙的笑,便脱口而出“车梯”。继顺爷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不是吗?牛车在使用着的时候,那个“车梯”便挂了起来——闲着了;牛车在不用的时候,那个车梯便支了起来——使着了。

我问他这个谜语是不是他自己编的,他笑着说“不是”,看我来了兴致,便说:“我再给你说一个吧。”我高兴地说“好啊”,心里却想着这次一定能猜得出。继顺爷慢悠悠地说出了第二个谜面:“有了它,不得(得:读作:děi,方便、容易的意思)吃,没了它,倒得(同上)吃。”哈哈,又是一对儿矛盾。我没有让继顺爷告诉范围,便开始猜。整整猜了一个下午,快收工了,还是猜不出,只得再次央求继顺爷说出范围。继顺爷笑道:“这个东西你现在就能看见。”是吗?我把整个牛车都认真观察了一遍,没有合适的,又往牛身上看,当看到牛的嘴巴上戴着的那个兜嘴(兜嘴:使唤牲口时,为防止牲口偷吃路边的庄稼而套在牲口嘴巴上的一种器物。用铁丝编制而成,类似笊篱状,牲口戴上它,就不容易吃到路旁的庄稼了。)时,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它。

在以后的大概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又给我说了不少的谜语,现在能张口就来的有,字谜:“四四方方一座城,里头住着十万兵,两万去打仗,八万守着城”,谜底是“界”;“一个口,多半块儿”,谜底是“名”……物谜:“四四方方一座城,里头住着毛先生,毛先生说,一辈子不让拐子来进城” ,谜底是“风箱”; “一个东西有豆大,三间屋子盛不下”——谜底是“灯光”……

暑假过后,我到县城读高中,晚自习后到熄灯前的这段时间,我便把继顺爷的谜语在宿舍里说出来,难一难我的那些同学们,也显示一下我的“丰富”和“渊博”。

这么多年过去了,继顺爷已经作古,但是那记忆中的“广播车”永远“嘚——嘚——”地向前慢慢走着,属于他专有的“秧歌”和“谜语”也一直慢慢回荡在故乡的上空。

写于2019年7月。

作者:荣辱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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