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住在隔壁的算命先生告诉我，今天是个诸事不宜的日子，不宜婚嫁，不宜殉葬，不宜出门。但我是一个杀手，杀手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在成为杀手之前，我有一个更闪亮的称号——剑客。 刀剑此等锋利之物最爱的是鲜血，为了养活我的剑刃，我杀了许多人。也就是说我手上沾染了许多条人命的鲜血，我已经不在意杀更多的人了，于是我选择成为了一名杀手。杀手比起剑客好处可要多得多，要知道雇佣杀手杀人给出的酬金甚是可观。当剑客的那些年我只能顾温饱，成为杀手的那些年我还是只能顾温饱。这些年我攒了不少钱，但是发现没什么用处，对于一个四处躲避仇家的江湖杀手，钱财只能是个累赘。以前我很穷，于是在我有钱无处用之时我把钱给了那些像我一样的穷人。贫穷的时候我觉得我很可怜，当有钱了没能花我还是觉得很可怜，所以说注定可怜的人跟有没有钱是没有半毛钱关系的。 我仍然收取很高的佣金，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我的生意，他们甚至愿意给出更高的价码，我实在没有拒绝的借口。 几天前，我又接了一个任务。 我接任务的规矩一向看的是价格，价高者得。他们愿意给我高价的原因是觉得我总是能很轻易地完成任务，但是轻易是他们看来的。每一次任务对于一个杀手来说都是九死一生。所以，每一次出任务的时候我都习惯写一封遗书，但是我不知道遗书应该给谁，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我已经了无牵挂，但习惯就是习惯，于是昨夜，我披衣而起，拿起了桌上的酒，写了一封遗书。它现在就安放在我衣襟里，我想着如果路途上遇到有缘人就把遗书交给他。 哦，忘记说了，我的名字叫王九。之所以叫王九是因为我阿爹姓王，我在兄弟中排名第九。看我的名就该知晓我的身世，我的阿爹是一个没有半点墨水的山野莽夫。曾经我的阿爹希望我能读书识字成为一个文人，但是我最后选择舞刀弄枪成为了一个剑客。既然我有家人又有那么多弟兄，何故遗书会无处可寄托？我知晓你们会好奇这事，但这真的是一件伤心事。 十七岁那年，我在江湖上崭露头角，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因为我的得意忘形我招来了杀身之祸。我的仇家找不到我，把我家人给屠尽了。人人皆说江湖险恶，我十七岁那年终于知晓了。我十一岁出来行走江湖，在六年后才终于知晓了阿爹跟我说的江湖险恶。但是没关系，我凭借自己的身手给阿爹和兄弟姐妹报了仇。我带着满身的血和刀痕，还有仇家的人头来到家人的坟头，我给阿爹重重叩了三个响头，从此我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在那之后我的剑更快了，又快又狠，一剑毙命，见血封喉。我开始在江湖上名声大噪，但是没有人能和我分享盛荣了，我有点害怕会辜负了盛名。 有一句话在剑客中流传得甚是广泛，“美人如玉剑如虹”。对于一个剑客，有两样东西是最重要的：手里的剑和怀里的女人。我这一生有过三个女人，嗯，三个，我瞧着有点少。我拥吻过无数不同货色的姑娘，却只对三个人动过心。 我牵着我的老马走在热闹的街道，街道上熙来攘往，人声鼎沸。我要穿过这条街道去刺杀任务上的人物，但是时间还早，我可以慢慢走，或者找一间酒馆喝上一杯。要知道，杀人也是要看时辰的，太早太迟都不好，要时辰刚刚好。 酒楼上有少女叫：“公子，那位牵马的公子。” 我抬头望去，她正对着我的身后方向招手：“公子，你忘记你的扇子啦！”我望着楼上倚栏而笑的歌女，想起了我的十三娘。 身为一个剑客，逛窑子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剑客浪迹天涯，漂泊不定，要说哪里是家，大概是——青楼。青楼是一个卖艺又卖身的地方，在这个地方，钱能买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但在青楼这个地方，你想要的其实也就那样。我第一次逛窑子遇到的第一个姑娘就是十三娘，实话实说，我年纪轻轻出来行走江湖，能遇到的姑娘实在是少之又少。于是我倾尽钱囊买了十三娘的一夜。既然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作为一个专一的剑客，我不想着换姑娘，于是每一次进青楼都是十三娘作陪。好几次我身负重伤潜入青楼都是十三娘为我止血包扎清理伤口。记得我第一次满身是血地出现在她房内，她显然吓了一跳，但镇定下来后她抹去了房门的血迹，隐瞒了我的行踪，我不得不佩服这不愧是我王九的女人。我不能带十三娘走，我是一个剑客，待在我身边总是危险，我觉着青楼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但是似乎我过于自信了，我不带十三娘离开，终究还是会有人带她离开的。我自信就自信在我以为十三娘不愿意离开青楼，但却不知道她最想就是离开那里。于是，某一天，我买了一支钗子准备给十三娘一个惊喜，然后青楼的鸨母告诉我，一位过路的富商为十三娘赎身把她带回去当七姨太了。我有点失落，大概是因为受伤后再没有人会为我细心地擦拭伤口了。 身后的男子不满地用马鞭搡了我一下：“喂，你在看什么？仔细大爷挖了你的眼睛，还不滚！”举起马鞭作势要打。我按住了我手中的剑，压低了我的斗笠。这里是闹市，我不能在人多的地方杀人，这是江湖规矩。身为江湖人就要谨守江湖的规矩，于是我收回了目光，把马牵到了一旁。或许今天我该去喝一口，我一向在出任务时不沾酒，但今天大概可以是个例外。我把缰绳给过酒保，他牵过我的马往马厩的方向去。我脱下我的斗笠，有小二在前面引路。酒馆内人很多，席位都满了。 小二有点为难地看着我：“客官可愿与人同桌。” 我看了他一眼道：“无妨。”这大概是江湖中人最爱说的一句话。 与我坐在同一桌的是两位少年郎。坐在我右手边的是一位女娃娃，虽然男装打扮，眉清目秀的模样但凡是有点眼力的江湖人都能看出来，何况，我可是有过三个女人。坐在我对面的男娃娃，我看到他手上的茧，看样子也是一个执剑之人。只听那女娃对男娃说道：“师哥，你说那剑圣招胜，我们能见着么？” 男娃喝了一口酒，道：“嗯，肯定能见着的。等师哥我把功夫练好就去挑战剑圣。”他口出狂言的样子仿佛当年的我，我不得不感叹年轻就是好。 但是我现在老了，我的剑也老了。 那女娃又笑道：“到时候剑圣都老了，师哥你就是欺老，枉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之书却不懂得尊老。” 男娃着急辩解道：“你可冤枉师哥了，剑圣是老了，但是武功绝学是不会老的。江湖里决斗规矩看的可都是武功绝学。” 我不动声色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是的，武功绝学是不会老的，我记得我的第一声盛名是我师父给的。我十六岁那年，杀了五年里朝夕相处的师父，是他把我带到这江湖中来的，我的一招一式也是他教的。有一天，他说我已经学有所成，可以独自去闯荡了，最后决定来一场师徒决斗。我用尽全力刺出最后一剑，师父用他的生命成全了我的江湖。 师父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只有终结生命才能远离江湖。 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忽听那少年又说道：“好想看一眼剑圣的如虹剑啊，传说那是一把出自大家手笔的名剑，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那女娃却道：“风姿翩翩如虹剑，身影俏俏映月刀……我倒是更想知道剑圣在江湖上盛传的风流韵事。” 风姿翩翩如虹剑，身影俏俏映月刀。我想起了我的阿紫，往后的很多年我再没有遇到一个人能把刀舞得像阿紫这般出神入化。 我第一次见到阿紫是因为我在酒馆上喝酒时失手把酒坛往下一扔，差点砸中了路过的阿紫。她那时候也是一身男儿装扮，英姿飒爽，黑如瀑布的长发简单地用一根簪子束了起来。酒坛砸下来的一瞬间，她身姿灵敏地闪身一躲，头上的发簪掉落，发丝拂过她的脸庞。然后她站定身子往上看，我就站在高楼上呆呆看进了她眼睛里。我问道：“姑娘，可有伤到？” 她看着有点恼怒，从地上捡起簪子，把头发缠绕着束好。正欲要走，我从高楼上跳下来，“姑娘，你有没有伤到哪里？刚刚不小心将酒坛从楼上碰下来，真的对不住了。” 她甩了甩衣袖，怒道：“让开。”转身便走。我看到了她背上的刀，开口道：“风姿翩翩如虹剑，身影俏俏映月刀。” 阿紫是我生命里的第二个女人，最重要的是她与其他人不同，她武功高强，从来不需要人保护。听着江湖上那句传言，是否觉得如虹剑的主人应该与映月刀的主人在一起？是的，后来他们果真在一起了。我拿阿紫交换了另外一样东西。很多年后的现在，我觉得那样东西也并没有很重要。你要问我后悔没有？我很难说，毕竟人不管做什么选择总是会后悔的。当我们没有经历过另一种人生时，总是以为另一种人生会更好，但是真的就更好吗？其实未必，但是谁知道两者比较的结果会是怎么样呢？没有人会经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所以这才是选择。你得到一样东西就必须失去另外一样东西。我现在领悟得很是透彻。 我对那少年郎说道：“武功绝学关键的不是剑，而是用剑之人。在剑圣没有成名之时，有谁知道如虹剑呢？” 对面的少年郎看了过来，作了一揖道：“前辈可是江湖中人？敢问江湖名号。” 我仰头喝了一口酒，缓缓道：“只是无名小辈罢了，不足挂齿。” “晚辈初入江湖，江湖中事还求前辈多指点。” 我想了想，江湖是两个字，概括起来也是两个字——寂寞。但在两个少年郎面前我要彰显一下我老江湖的身份，于是在脑海中大致整理了一下，我故作深沉地开口道：“所谓江湖中事皆是多管闲事，要想在江湖中混得好就要明白三件事。第一，握得紧手中的剑。第二，不要拿你心爱的人交换任何东西。第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好事，但是不要随便救人，尤其是姑娘，她们真的是会以身相许的。”说完，我抬头观察了两位少年，觉得自己说得甚是有理。但突然又觉得自己考虑实在不周，要知道，如此有内涵的话可不是谁都能领悟。 我说的第三件事凡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大概都不能遵守。英雄救美是每一个男人梦想的戏码，自古英雄爱美人是亘古不变的定律。从英雄的角度去看，救美是一件十分微妙的事情，他们没有理由拒绝，即使有时候会流点血，断个手，但最重要的是能抱得美人归，还能在人前大大地表现一番。由此看来，英雄救美显然是顺理成章，更是美事一桩。 英雄救美此等美事从前我也演绎过。我从此也救过一个人，但算不上美人，只是姿色平平的一个姑娘。当然，我觉得这世间没有人能美得过十三娘了。我救了一个名叫青青的盲女，当时只是想在人前显一下身手还有表现一下我的侠肝义胆。但是后来青青提议以身相许，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拒绝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的提议，我故作犹豫地思索了一番，然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青青是唯一一个为我哭过的女子。她的手抚摸我的伤疤，眼泪就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只能安慰她其实一点都不痛，伤痕结疤了，就不会痛了。就是在那时我决定娶她为妻。 一年后，青青怀了我的孩子，我决定隐退江湖。于是带着青青隐居在山上的一间小木屋。一日，我下山采购物品，回来时发现屋内无人，门上插着一支箭矢。我瞬间明白过来，是江湖中人找上门了。我是在悬崖边上发现了他们的。 为首的那人道，“要她就放下手中的剑。” 我有片刻的犹豫，但我自信手中的剑能在解决完在场的人时依然护她安然。我的剑很快，快如流星，但电光火石间我却捉不住她往下坠落的身躯。青青是个好姑娘，在她坠落悬崖之前她依然没有埋怨我。我的孩子还没出生，我还不知晓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在悬崖边上平静地擦拭着剑上的鲜血，江湖这地方我是怎么也离开不了。 我喝完最后一杯酒，正欲起身要走。 少年忽然站起身道：“晚辈叶安多谢前辈教导。如果若干年后前辈在江湖上听到我的名声一定要来找我喝酒。前辈可是我步入江湖认识的第一个江湖人士。” 我抬起头看到少年明晃晃的笑，那样的自信和意气风发。难怪有人说人若老了，有三样东西不可见，杏花、春雨、少年笑，因那三样都是回忆的毒药。 我想着如果我的孩子如果能顺利诞生，平安长大，大概也是他们两人的年纪。我把我的剑放在桌上，然后推到他面前：“我有一样东西希望小兄弟替我保管。”我从怀里掏出了昨天夜里写的遗书，“这书信先放你这里，用我的剑作抵押。” “前辈，那你什么时候来取。” 我戴上我的斗笠，看了一眼门外的天色，“大概明天，大概后天，谁知道呢？” 我牵着我的老马走在街道上，街道的尽头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握着我的小木剑去完成最后的一桩任务，等完成了这桩任务，就彻底隐退了吧，江湖纷争便再也与我无关了。 我这一生里做过很多选择，当时的我以为那是最好的选择，但现在，我不是那样认为了。我有点开始羡慕张子枫，哦，张子枫是我的一个朋友。要知道，行走江湖总是要结交几个朋友的。他用他的剑跟我交换了阿紫，那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傻蛋，为了追一个姑娘把自己江湖上的功名和成就都放弃了，真是傻，姑娘才不会看上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呢。阿紫是一个武功高强的姑娘，我觉得要得到阿紫就必须要成为一个更厉害的人，于是我拿着张子枫给我的剑去修炼得更厉害。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不管是多要强的姑娘，都是需要哄的。我以为自己变强大了才能配上自己喜欢的姑娘，却从来不管姑娘心里的想法。我发现张子枫真是一个情场老手，他就这样把阿紫哄到手了。我真是不屑这种人啊，于是我毫不犹豫跟他绝交了。现在，我觉得张子枫真是一个聪明人，我想和他再喝上一杯，或者比上一场，他肯定是不如我的。 我把我的老马栓在一棵老树旁，拿着我的木剑翻墙进了宅子。这是我最后一个任务了，我总该要完成的完美才能不辜负我杀手的称号，至于剑客——那只是我的一个传说。我把小木剑刺入那人的胸口，听到有人大喊有刺客，我仍旧从容不迫地拔出小木剑，然后缓步走出房间。宅子周围埋伏着成批的弓箭手，我稍稍压低了我的帽檐。对面有人喊道：“纵使你武功高强也逃不了了。” 这是一个圈套，这是一个猎杀的圈套。但由此自终都是我自愿落入圈套。 “放箭。” 当所有箭向我射过来的时候，我想起了我十一岁那年我阿爹救了一个江湖中人，他说我筋骨奇佳是练武奇才。 一支箭矢穿过我的皮肉，两支，三支……越来越多的箭射过来，我已经不想躲了。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今天天气很好，住在隔壁的算命的先生说今天是一个诸事不宜的日子，看来他说对了。 我倒下的一刻想着，一定要紧紧地抓住手中的剑，这是我作为一个剑客的尊严。要知道，对于剑客来说有两样东西是很重要的：手里的剑和怀里的女人。 这一次，我真的能远离江湖了。 哦，对了，我名字是王九，但为了方便行走江湖，我为自己取名为招胜，人们更喜欢称呼我为——剑圣招胜，我有一把闻风丧胆的如虹剑。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