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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风情】 张志刚 故乡的西阁

 棣华堂 2020-09-29

                      西

张志刚

这几天心里颇不平静!

时令既已暮春,惠风和畅,落英缤纷。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我回了一趟故乡。

人间四月,故乡的景色唯美。远山含翠,近柳垂荫,花谢絮飞飏满天;适逢春耕时节,燕雀呢喃声里,路上多了些行色匆匆下地的人们,于是,山村遂增了几分喧嚣,添了几笔色调,呈现出不同于往日里的那般时光悠然,岁月静好。

归心似箭。和往常一样,一下车,我便径直迈向通往家的那条熟悉的道上。不走几步,眼前的一幕却募然让我惊诧起来!心里随即划过一丝迟疑:‘咦!好端端的怎么塌了……?’原来,我家房后不远处的那列城墙,赫然坍塌了一处。现场破砖碎土,狼藉满地。残垣断壁间,惟余几排残缺不全的土坯,似乎仍努力地在恪职尽守;其昂然地挺立着,裸露在春风中,岿然依旧,显得激情而悲壮,颇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易水情怀,让人不免肃然起敬!这些用黄土与水凝结而成的土坯,看似普通实则不平凡。在我眼里,它们更像世代生活在这片黄土地上的乡民一样,沧桑岁月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躬身曲膝,辛勤稼穑,虽历经寂寞与苦难,却始终恪守着庄稼人与生俱来的勤劳,厚道与本份;不卑不亢,逆来顺受,用坚韧与质朴默默经受着生活的磨难,解读着生命的真谛……念及此,我不由拖起沉重的腿,缓缓向前走去。仿佛掀开了一页精美的画,那般景像豁然开朗,无限的春光也似一拥而入。极目远眺,苍穹之下,山峦黛青,春林初盛,梯田层叠,阑干纵横,故乡风光尽收眼底;春风十里柔情,也一路浩浩汤汤,清新抚面。然而,我却无暇眷顾那诱人的春色,怔怔地呆立着,一时间遐思逸飞,不胜凄惶。于我而言,这段坍塌的城墙,似乎不啻于鲁迅先生笔下之西湖雷锋塔的倒掉,倏忽在我的心湖荡起层层的涟漪……

城墙紧偎于故乡的西阁,其依崖而踞,奇伟雄壮,傲视远方,呈‘一’字长蛇状向西延伸,而倒塌的则是其中一段。依稀记得,先前城墙上还筑有错落有致,高低起伏的垛口;近西南端不远处也曾有个拱形门,入门拾阶而下,便达通往故乡郊河的道上了。城墙一直绵延向西南,接壤于故乡的西桥路口,也曾是我少年时期的乐园。于是,我下意识地循着城墙的方向怅然东望,此刻,西阁静静地坐落在那儿,经年的风侵雨蚀,其顶上的瓦砾已然支离破败,日渐斑驳的‘印堂’上业已现出一块大的豁口,显得苍凉且疲惫;惟一令人释怀的,是那一双环睁的虎目,依旧目光如炬,虎视眈眈,毅然注视着远方;敞开着他宽厚而坚硬的胸膛,守护着他的一方故土,捍卫着故土上淳朴的乡民……

所谓阁者,从字意上讲,即类似于楼房的建筑物,以作远眺,游憩,供佛之所。而故乡的西阁则隶于后者。远远望去,它与《大闹天宫》里孙悟空变化的土地庙似乎有点相似,惟缺一根猴尾巴竖起得旗竿而已。中间乃一拱形门状的通道,青石为基,周围皆用土砖拱圈而成;长约十一二尺许,可供车马往来,是村民下地与出入村庄的交通要道。门额两侧,各建有环状的瞭望口,口畔镶贴着一片片莲花瓣状的边,雕工极为精致,形似西阁的双目。穿拱门过,右侧现一坡青石台阶,层层叠叠,幽折而上,便拐至阁楼了。要说故乡的西阁为何时所建,似乎早已无从考证。惟一可确信的,是据县志记载,自清朝乾隆年间,故乡南马便沿袭了明代的里甲制,分东南马里与西南马里,而那个时候,村上的庵、馆、寺、院、阁已一应俱全,故窃以为,故乡的西阁估摸自清乾隆年间便始存在,距今至少也二百余年的历史了。

先前,故乡原本有东、西、南、北四阁。建国初期,南北阁因街道建设而拆除,目前仅存东西二阁。(我在《故乡(南马)赋》一文中已作注释)。据村上的老辈人讲,先前的先前,民间道教盛行,于是,院阁祠庙也便应运而生。故乡的先人为藏风聚气,避邪御煞,按村上的四势方位,以青龙蟠东,白虎踞西,朱雀峙南,玄武拱北,依次修建了四阁,谓之‘四象’。四象禀应四方之气,得其柔顺之气则吉,反之则凶。后来,先人们又依‘玄武为水神,镇北方,主风雨’之真言,遂在北阁的东北——九峰山麓掘坑而建池塘,我们习惯称之为‘河泊池’。以前,附近的村民常往之取水,或挑或拉,络绎不绝;后来村上接通了自来水,河泊池便仅作灌溉或牲畜饮水之用了。同时,藉以将军会的三官庙依崖而坐,其背后空旷无遮挡为由,在距西阁的西北方位又建一庙宇,名曰‘瘟神庙’(注:其与故乡犁西的‘三光庙’间隔一条华容古道遥遥相望。三光庙里供奉有‘疙瘩老爷’、‘药王爷’与‘眼光奶奶’。昔时,乡民的卫生与生活环境差,致温疫横行,生疮流脓、害眼长疙瘩皆为寻常,而又无药而医。于是,乡民们往往便寄希望于神灵,遂立庙祭祀以救苍生。时至今日,每年农历的三月十八,五月初五,故乡仍有敬奉‘疙瘩老爷’与‘瘟神’的习俗。)老百姓俗称其‘补’,似有补缺堵漏之意味。自兹,西阁与‘补’互为犄角;北阁偕‘池’呈拱卫之势。东阁春迎紫气,浚泗河之水傍村而过;南阁夏栉曛风,逸南坡之柳翩跹且舞。四阁既建,环村而聚气;绿水青山,钟灵而毓秀,实乃宜居之地也!据史料记载,南马里辉煌时人众己达千余户;加之华容古道乃西部地区北上潞州,南下中州的必经之路,故一时间里内作坊林立,商贾云集,物阜民丰,诚巨镇也。

故乡的西阁以白虎踞守,自然能驱邪攘灾;古人尝有‘画虎于门,鬼不敢入’一说。而白虎作为战神,还能惩恶扬善。传说中唐朝的薛仁贵便是‘白虎星’下凡,关于他的故事在民间也是广为流传,有诗为证,‘壮士长歌入汉关,将军三箭定天山’。另外,从五行学说的角度而言,西方属金,色泽为白,于是,西阁则又凭添了一些招财聚宝的神秘色彩了。后来,关于故乡的几个阁,我也曾耳闻了一些说传,虽然仅是只言片语,不甚尽详,但管中窥豹,从中仍可看出道教思想对先民的影响。先说北阁,人们习惯称之为‘阁上’,阁里曾供奉着‘三世佛’。民国年间,北阁为村西头的吴姓大户所掌属,每日轮流由一吴姓族人负责守庙上香,寒暑易节,从无间断。倘遇到节历或祭祀日,还须动用响器,台场更大。南阁距故乡的十方院不远,位居‘南巷’,在过去隶属八会中的‘供养会’,也是一座奶奶庙。附近的乡民常去那里‘拌药’,以求子嗣,传说怪灵验的。不过,每年正月的敬奉却在距阁不远的‘白子桥’上进行。所谓‘白子桥’,是一座由碗口粗的檩木与架板搭建而成的简易木桥,其横亘于通衢街道之上,桥上搭一布棚,棚里供奉有奶奶像。善男信女们沿西边的短梯而上,祈福完毕,便从东边的木梯顺序下来了。‘白子桥’每年的正月十四开始搭建,十六结束;据说桥前还垒有狮火,旁侧搭着秋千;期间人山人海,甚是热闹。而东阁乃一文庙,里面供奉的是孔子。旧时的读书人入学要先给孔夫子磕头。每年八月的二十七乃孔子诞辰之日,村上的读书人每每前往东阁祭祀一番。先将供品献上,而后老师率众弟子皆行礼,随之弟子再拜老师。于是,这不禁让我忆起鲁迅先生曾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中所描述的,‘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云云。此外,每年的冬至日也是须要祭拜的,谓之拜冬。至于故乡的西阁,则有几种说法。一说早年间供奉着菩萨,因目睹墙上书有‘慈航普渡’四个大字;又一说法是‘魁星神君’。传说中魁星是主宰文运兴衰的神。那魁星面目狰狞,金身青面,环眼赤发,右手捧墨斗,左手执朱笔,脚踏于鳌头之上,以取‘魁星点斗,独占鳌头’之祥瑞。这也难怪,在‘学而优则仕’的封建律条的束缚下,那些寒门学子在科举考试前夕跪拜‘魁星神君’,以求文运亨通,金榜题名,亦是尽在情理之中了。最为翔实的是说阁里塑有老爷奶奶像,那老爷身著青布马褂,玄冠垂缨,神色庄重;奶奶则披红挂绿,慈眉善目,栩栩如生;其跟前还站一著红肚兜的稚子,其鬓挽青云,眉分新月,面如敷粉,唇若涂朱,活脱一幅善财童子形象。每年正月的朔日,乡民们皆会早早起来,相偕前往西阁烧香祈愿。而至十五望日,将军会还会专门组织人马,鼓乐声箫,鸣锣开道,象迎皇老爷进汤王馆一样(见(正月里来是新春)一文),把老爷、奶奶与善财童子迎至三官庙南侧的殿台上,以供瞻仰。直至正月十九填仓节后再迎送回西阁之上。俗话说,‘夏秋之交,白虎露头’。乡民们靠天吃饭,基于千百年来对自然与神灵的敬畏;上西阁祈愿年景风调雨顺,攘灾避难,也是不无道理。诗曰,‘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萧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我想,南宋陆游的这首《游山西村》足以证明了这一点。

在我的印象中,西阁已作为将军会三队的仓库用地了。那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农业社的时候,每年一逢收秋打夏,大人们便会扛着一袋袋的粮食(俗称‘扛圪桩’),从‘观音庙’的‘老道场’一股劲儿扛到西阁口,而后拾阶而上,直至筒入阁楼的地板上才算了事。偶尔,我们几个顽皮的孩子也会悄然尾随而入。于我们而言,最惬意的事则莫过于爬上阁楼上的瞭望口看风景。小孩们个子低,而天窗又高,攀爬便显得困难些,可大伙总会想方设法一睹为快,于是,俩人各搂起伙伴的一条腿,使出吃奶的劲儿努力朝上抽,直到他露出头来为止;毕竟,风光已然近在眼前了。极目远眺,心旷神怡,但见天高地阔,一览无余。邻近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华容古道蜿蜒西向,而远方高苗山上那一片片苍翠亦隐约可见。诗云:‘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每当夕阳西下,牛羊牧归,我也会和几个小伙伴飞奔至西阁口去看成群的牛羊经过;而每每此时,端着碗喂饭的婶子们也会拖大引小前来热闹。那些孩子们一见羊群过来,便兴奋地手舞足蹈忙乱起来,一双双乌黑的算盘珠一样的眼晴也是东瞅瞅,西望望,左顾右盼,目不暇接;而婶子们则会乘隙舀上一匙饭,先含在嘴里唆一遍,或噗噗噗吹上几口,生怕热饭烫着孩子的嘴;而后弓身下来,小心翼翼再喂于孩子。或许是‘看羊羊’太过专注,孩子们也有不愿下咽的时候。届时,他们便会小头一歪,小嘴一噘,撒起‘泼’来。而每每这样,婶子们却是不慌不忙,手里握着个条羹,开始煞有介事地在小孩与羊群之间来回摆送,嘴里还不停地念念有词:

                东边羊,西边羊,

                老羊不吃喂小羊,

                            ……

于是,生怕‘羊羊’们把饭给抢了,不刻钟,那些孩子就会很乖巧地把饭吃尽,直至把碗刮的一干二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羊群拉练大军此起彼伏的‘咩咩’声里,混和着空气中飘浮的尘埃,以及弥漫着浓烈的羊膻的气味,这些乡下孩子便一天天长大了……

八十年代初,在母亲的张罗下,我家在西阁附近修了房,安了家,从此定居了下来。临近西阁,近水楼台,自然便亲近得多,一天下来,不知要打西阁几个来回。那时我家的堂屋还没修建,北面空落落的,极不严实,即便坐南有俩扇用葵花杆支护的篱笆门。但那段时光在我看来,却是美好而难以忘却的。那时候,西阁附近住着尹姓大户,也是村上唯一的姓氏,而今大多搬的搬走,迁的迁移,已不剩几户了。记忆中常玩的伙伴有尹小龙(已迁移高平多年)与郭爱军;还有个叫尹双瓜的,长我几岁,尤喜唱歌,那首耳熟能详的《红牡丹》插曲,便是那个时候,他在西阁口唱于我们听的,阁内藏音效果好,听着瓮声瓮气,余音绕梁,至今仍记忆犹新。平时下学回家,我们哥仨也总是形影不离,不是在西阁附近捉迷藏,就是逮麻雀;要么在城墙上攀高爬低,飞檐走壁;而每年一进暑伏天,我们也会相约于西阁内一块乘凉,端上一碗黄澄澄的‘秃玉茭’,或持一卷散着浓香的‘灰菜薄馍’,且吃且说着,往往一坐就是老半天,直至听到母亲的吆喝方恋恋不舍离开;而在清凉的夏夜里,我们则会坐在城墙上数天上的星星,看远方的灯火,寻墙隅的鸣虫,闻田里的蛙声以及对岸河北堤传来一阵一阵清脆的儿歌声:

            麻野叫,尾巴长,

            娶上媳妇忘了娘;

            把娘弃在房后地,

            媳妇坐在坑头上;

                     ……

西阁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于春秋两季,这缘于村上大面积的耕地皆分布在西片。故,每临春播与秋收,西阁便呈现出一派空前的繁华,人喊马嘶,川流不息;乡民们洋溢着春天蓬勃的希望与秋日收获的喜悦,无论来去皆匆匆而过。此时,西阁里便较往常多了些许生气,抖落一地的欢声笑语……。冬日的西阁则显得较为冷清与寂寞,僵卧孤村亦自哀,看上去她更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伴着呼啸的北风,孤苦伶仃地艰难度日。尤为下了雪,除了几只觅食的麻雀光顾,还能叽叽喳喳带来一线生机外,而别的则是死一般的静寂。

一阵春风吹来,树叶哗啦啦地响,宛若飘过阵阵爽朗的笑声,把我从遥远的思绪中惊醒。此刻,西阁在我的眼里似乎倏然间变得伟岸起来,高耸入云,坚若磐石。冥冥中,我不自觉地朝着西阁走去。古诗云,‘相见情已深,未语可知心’。或许是心有灵犀吧!当我的指尖轻轻触摸在她沧桑且斑驳的颜容上时,感觉依旧那么亲切,那么温暖。那泛着暗青的土灰色似乎正向我娓娓诉说着她昔日的繁华与如今的萧瑟。我想,在当前乡村城镇化的文明进程中,保护历史文化遗产,打造乡村文化特色,已然是箭在弦上,刻不容缓;而古乡的西阁,岂不正是一块寂寂无闻的活的‘化石’吗?

部分图片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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