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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默斯·希尼||“毋忘赐予者”

 惜缘文学 2020-09-30


惜缘文学
xiyuanwenxue
因诗 因缘 因情



谢默斯·希尼
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以饱含抒情美感与道德深度的作品,赞扬了日常生活的奇迹和依然存在的过去,并使得当下与童年都有着令人倾心的具体的丰盈。他倾倒于语言的“电光石火”,倾向于用“富于音乐性的韵律形式”来写作,但它们并不高深玄远,反而平易近人。希尼这十数年来对中国诗人的影响,可能还有他的优秀文论的参与,因为世纪初出版的吴德安、胡续冬、姜涛、冷霜等参与翻译的《希尼诗文集》(2001)中就收录了大量的文论。希尼的诗经由袁可嘉、黄灿然、陈黎等诗人翻译家的大量翻译之后,在诗歌界内部,同样获得了巨大、持续而深入的影响力。
代表作


远 方


文/谢默斯·希尼

当我回答说我来自"远方"
关卡那个警察厉声说:"哪个远方?"
他还没完全听清楚我说些什么就以为
那是这个国家北部某地的名字。
而现在它——既是我居住过又是我
离开了的地方——仍然有很长距离要走
像花了很多光年从远方而来
又要花很多光年才抵达的星光。


●黄灿然译
约瑟夫·布罗茨基
“构成灵魂的……是幽微的闪烁”


       一九三九年初的冬天,二十世纪的文学巨人、也是“众猫之王”的叶芝(W.B.Yeats),终于接受了命运的邀请,在法国南部的乡间作了“泥土的贵宾”——这是奥登(W.H.Auden)写在一首挽歌中沉郁的悼辞。叶芝逝世之后,西欧的文学界有短暂的静寂,像是巨钟鸣过的广场,所有欲试新声的鸽鹊,都在等待最后一个音符的落定。同年的四月,一个庄稼人的孩子在北爱尔兰德利乡(County Derry)的教区出世;他就是诗人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二十世纪中叶爱尔兰文学火种的传递人。


  早年的希尼,涵泳于恢宏的英诗传统之中,接受了华兹华斯和另一爱尔兰诗人卡文纳(P.Kavanagh)主题上的启示,然而他真正的师承是叶芝——一种观念上的——效法后者长于“偏锋”的韵律和章节上不断的创新。在一个硕大的影响之下去孕育另一个才华,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第一流才华的师承往往有抗衡的意味,至少也是一种平行的仰视,但绝不是模仿或延续。


  叶芝的文学季持续了半世纪之久。他留给这世界的,是一份鲜有比拟的华美和铿锵,以及他独有的一种挽歌式的赞颂,无论是关于生命的悲剧或峥嵘。希尼,来自爱尔兰的农村,却以截然不同的语言和姿态去开拓另一疆土。数十年之后,他的作品终被认为是爱尔兰——甚至于整个英国——诗艺的主流。自八十年代开始,西方文学界即提出希尼为叶芝的继承人;近年来,这份肯定已在诗人的本土成为定案。今夏我在牛津研习期间,数位导师学者和诗人都认为,希尼是当今用英文写作的作家中最重要的一位。一九九五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决定,显然同意这观点,而赋予这肯定一种权威性与世界性。


  和叶芝超人式的存在相比,希尼诗中的景观是可用人间的尺寸去丈量的。对于他,自然并不是湖泊、天鹅、远处的白桦林,而是“草上的牛粪”和“木髓衬里的栗子裂壳时的声音”。特别在他早期作品中,如像《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Death of a Natrualist)里的标题诗,读者感到的是一份自然界因袭的权力、暴乱、强烈的性与生命力。这迥异于传统的透视,显然需要一种非平面的语言来表达。希尼选择的技巧是,在同一首诗中,经营多层次语言的发展——“诗”的语言以及口语化的语言——然后再巧妙地安排两者的呼应,以期达到预想的张力。“自然主义者”的诗中即有粗犷与细致、动与静的交织,由少年、女教师、及青蛙的声音里表达出来;诗的内涵也因语言的弹性而获得高度错综的可能。透过语言威力与意象威力的结合(包括性和暴力的意象)希尼向我们显示,自然界的暴力不仅是具体的、也是想像的,存在于少年的幻象中。他,设想自己是来自人类世界的侵占者,时刻恐惧非人类世界的反击——在一九六六年的爱尔兰,这是十分新锐的意识和姿态。那年,希尼出版第一本诗集,他感性的语言和知性的硬度,立刻招致强烈的回响。诗的群众更认出某些新的可能;其中之一是政治诗与抒情诗完美的结合——在一个广阔的抒情基调上。


  这广阔,深沉而约制的基调,可在《我个人的神山》(PersonalHelicon)一诗中找到印证。《神山》是第一本诗集的压轴卷,在这篇诗中,希尼童年时代的古井和清泉变成缪斯居所海里康山(MountHelicon)的泉水。诗人将自己比拟为大眼的水仙花少年,不时凝望井底,被水中孕育的灵感,以及他意象的迂<SPS=1699>与反射(circularity andreflexivity)所眩惑,诗人在井中所见的,不仅是童年的经历,也是未来诗艺的成熟。在诗的末节,具象和抽象的井融合为一,移至诗的中心;在那儿,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自我、以及有神和无神的世界,终于得以谐和。希尼在第一本诗集里,似乎就打好了两个桩子;一个是社会责任,另一个自我探索,往后的数十年中,他作品的振幅,几乎未离开这两极。


  一九六九年,希尼出版第二本诗集《通向黑暗的门》(Door into the Dark)。这书名的选择,显然经过诗人匠心的安排,带有鲜明的连贯性。“门后的黑暗”,以《神山》最后一行中自我的“黑暗”为起点,而将它推广至艺术创造的本身,再进一步覆盖爱尔兰的历史、文化、以及它为潜意识勾画的风景线。希尼曾说,诗之对于他,是一个入口,籍以进入他埋藏的感觉生命;但它同时也是一个出口。此一看法与艾略特的观念“黑暗的胚胎在诗人心中,逐渐呈现诗的形体和声音”不谋而合。而埋藏在《通向黑暗的门》诗集里最重要的胚胎即是《沼泽地带》,也是希尼的重要作品系列“沼泽诗”和“考古诗”的萌芽。


  《沼泽地带》发表的前后,正值六十年代的末期,美国自然主义诗人洛兹克(T.Roethke)的影响方兴未艾。洛兹克笔下的草原是开放而友善的,洋溢着美利坚“向外而且向上”开垦者的精神,但希尼最先显示的,却是个负面的爱尔兰经验。《沼泽地带》的第一节是这样开始的:“我们没有草原/在黄昏时剖开一轮硕大的日”。的确,在希尼谙知的沼泽地带,人们的视野恒然“向内而且向下”,那“湿漉而无底的中心”不仅是沼泽、也是爱尔兰传统的缩影,更是诗人精神的原乡。希尼以直觉的象征开始,随着诗的进展,带我们进入一个探索的世界:从草原到落日,进而至糜鹿、至炭泥、而最后回归至沼泽。在这迂回的过程中,特别是前半篇,他似乎蓄意经营着一种意象的突兀和散漫,伴以重覆的跨行或韵律的参差。至此,读者骤然发现,诗人已将整首作品——包括内容和形式——转化为另一高层次的象征,借以表现那无底、无收结的潜意识世界。这显然是十分创新而冒险的表现方式。


  收在《通向黑暗的门》里的还有另一首作品《叛军镇魂曲》(Requiem for the Croppies),也是诗评家极为重视的。这首诗的主题是追念一七九八年,爱尔兰民间为争取宗教和政治自主的一次暴动;这次未果的举事,是西欧历史上一次最悲壮的流血。在处理的手法上,希尼采用轻柔的民歌体“抑抑扬格”(anapestic)作为他戏剧独白的基础语言,并以“复活”的意象贯穿全篇。他想象战死的叛军集体地埋葬在田野里,春天来时,奇异的燕麦从坟地里长出,那种子就是当年叛军们衣袋中赖以存活的麦谷。整首诗暗示着一份神奇的再生与持续。三十岁的希尼,随着第二本诗集的出版,终于走出某些传统的拘泥,开始将他的关怀投射至历史和现状。


  自一九六九至一九七九年十年间,对希尼来说,是创作空前的丰收季;他先后出版了三本最重要的诗集:《过冬》(Wintering Out),《北方》(North),《野地工事》(Field Work),和一册未正式刊行的散文诗《驻留》(Stations)。但这十年也是他苦痛、适应苦痛的时期,更是诗人摒弃个人的想像,藉以注入一幕更大的人类戏剧——政治——的时期。希尼诗风的转变自有其深沉的因果关系:在六十年代末期,他终于找到那寻觅已久的“象征系统”(system of symbols);而在现实世界里,一九六八、六九,以至七十年代目击了北爱尔兰最炽烈的民权运动。一九七○年,他来到美国加大柏克莱分校,正式接触到那“大得可以剖日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们。



  “象征的系统”永远是第一流诗人追求的东西。一九一七年,叶芝从他妻子“不自觉的写作”(automatic writing)中悟出一套连贯的神话想象,一整体象征的系统。之后,这系统产生的幻象便持久地供应他诗里的主要象征:诸如交穿的螺旋、塔、曲折的楼梯、历史的大轮回由神<SPS=1284>的宣示而带来的新纪元,等等。这样大规模灵思的激发并不多见,大多数的诗人仅只在私有神话中挣扎一生;偶然间,巨幅灵感的注入也会君临某一诗人,而带给他作品一种“统一”的可能(叶芝语)。在希尼的写作生涯中,这“大幅灵感”的来临——也就是他“象征系统”的发现——是在他读了哥乐布(P.V.Glob)所著的《沼泽人》(The BogPeople)之后。


  《沼泽人》描述五十年代在丹麦发现的铁器时代遗骸(约莫公元一世纪左右)。最著名的两具是“多隆人”(The Tollund Man)和“格洛贝尔人”(The Grauba11e Man),两者都是年轻的男子,被割喉或绞杀,然后抛进沼泽里作祭祀性的奉献,以邀宠于“大地之母”,换取来年的春雨和丰收。书中鲜明的、受难者的图片立即给予希尼一组意象,比拟他深知的北爱尔兰;如像邻国间的欺诈,无谓的残害,以及人类向未知力量的无可奈何的臣服。从叶芝“象征之统一”的观点来看,“出土”与“挖掘”(digging)的意象更吻合了他早年作品的中心意识:在希尼熟知的爱尔兰农村生活中,挖掘——譬如挖掘马铃薯——是一切生存行为的浓缩;在他早期作品里,诗人曾不止一次地将“挖掘”升华为他文学耕耘的隐喻。倏然间,希尼诗艺中几个单独的个体便有了组合,其效果是高度共震而相互增强的。


  希尼因远古遗骸而激发的诗,最著名的两首一是《多隆人》,收入第三本诗集《过冬》,一九七二年出版;另一首《格洛贝尔人》则收入三年后问世的集子《北方》。在《多隆人》里,诗人明显地扩大那受难者的牺牲,而使之与现代的爱尔兰牺牲者连结。最强悍的暴力往往含有性的寓意,相反也是。希尼笔下的“多隆人”,被埋进“生育女神”(gddessof fertility)地下的国度,然后,在一个致命的、“性”的拥抱里,让自己的生命递解而出。诗人的刻划是极其摄人心魄的:
  她箍紧他身上的项链
  张开她的沼地,
  那黑暗的汁液揉擦
  他成为一圣灵供养的身体……
  《北方》的出版是在一九七五年,是希尼第一册经过“设计”的诗卷。集子的前一部份是“沼泽人”集体神话的延伸;在集子第二部份,诗人的视角已转向现实,直接地放置在北爱尔兰挣扎的焦点上。希尼在一篇访问中说过,这本书的两个半体形成两种不同的呼喊,去回应两种不同的迫急——前者是象征的,而后者是明确的。


  《哥洛贝尔人》是六首“沼泽诗”中最突出的一篇。不少英诗学者和批评家认为,赫内终于在这首诗中,达到“想象”和“声音”(vision andvoice)——甚至触觉的——的统一。全诗语言紧密,意象准确,诗人巧妙地安置了许多暗示和引喻(a11usions),在一个严谨的知性架构里。这些广涉艺术、历史、政治的引喻强烈地增长了诗的有机性和整体性,它们绝不只是华丽的装饰而已。《格洛贝尔人》中意识的繁复还可从其它的角度来审视。诗人似乎在冥想一种自受苦转化为艺术的过程;当他描述“沼泽人”出土的图片时,读者感受的并不是死亡,而是一个婴孩的新生。然而在诗的最后一节,他,往昔的受难人——今日的牺牲者——从充满美感的长眠中跌出,变成那“杀戮而后抛弃”的真实的恐怖。尽管诗中语言的精准,诗人还是留下了一些晦涩让我们咀嚼;这晦涩或许来自他“回应”的复杂和纷纭,而不是基于政治的顾虑。


  收在《北方》第二部份的《合约》,是一则巧妙的政治寓言诗。标题原名Act of Union,可狭义地译为“大英联邦条约”,签署于一八八○年;但也可以释为广义的“合约”、“结合”,或是其它的寓意。善于文字魔术的希尼,永远在经营象征的多元化;此处他的构想不仅是具象、也是抽象的。一八八○年条约,重写了当时爱尔兰的宪法,其结果是重新分划“爱尔兰共和国”、“大不列颠”两国,而北爱尔兰却归属于后者。二十世纪英伦三岛上的流血,莫不源起于此。希尼处理此诗时,利用“性”的弦外之音,将议会法案转变为一种“政治的交配”。在诗中,大不列颠是“当然的帝国”在“她”肩上;他是“至尊的/男性”,虽然偶尔也表示了一些眷顾。这交配的结果不但带给她“生育”的痛苦,更繁殖了一个不可收拾的“第五纵队”式的后代。希尼的抨击显然是有其所指的。


  希尼的第六本诗集《野地工事》带来另一次诗风的转变,是语言也是主题上的。如像他师承的叶芝,诗人决定再度地改造自己(“remakehimself”),走出《北方》里瘦紧的“四行体”,而恢复他早年惯用的长句。“重新与听众建立一个韵律的合同”——他这样对他的读者说。这保证也同时是一项认可;诗的目的是沟通,不仅只向自我而是全面的。在主题的选取上,这本集子加重了个人的成份,却也同时是一册更开放的诗集。希尼继续他“挖掘”的倾向,为他的象征系统找到了新的土壤:例如一些挽歌和埋葬,以及多首“十四行体”的回忆。


  希尼后期作品中最大胆的尝试是《驿站岛》里的标题组诗,用但丁在《神曲》中首创的“三行体”(terza rima)写出。“驿站岛”又名圣派屈克炼狱(St.Patrick’sPurgatory),坐落在北爱尔兰的德格湖中(LoughDerg),是每年天主教徒们朝圣洗罪的地方。在诗中,希尼冥想自己在万圣节之夜也加入了那行列。在岛上,诗人遇见一连串熟知的幽灵与鬼魂,其中有小时认识的木匠、旧时的老师、一个被爱尔兰共和军杀死的同窗、他的母亲、以及初恋的女友。他们每人都有个动人的故事,而且不约而同地将希尼牵连进去,提醒后者对那故事的责任。诗中最主要的幽灵是爱尔兰作家乔伊斯(James Joyce),也是最后的声音。乔伊斯拒绝了希尼的膜拜,并对他说:“你的责任/不能用大众的仪式来卸除。”诗人应找到自己的“回响,寻索,试探,诱惑”。至此,中年的希尼向我们明示,他精神的导师已转为乔伊斯;他寻求的是一种“内在的移居”(inner emigre),而不再像叶芝那样,穷尽一生去剖开生命的“假象”(facade)。至此,那使他经年挣扎的问题——诗人应以“社会责任”为首要、或是诗艺——已不再需要答案。


  一九八四年,希尼接受哈佛大学聘请,就任该校修辞及辩论学讲座教授(Boylston Professor of Rhetoric and Oratory)。往后七、八年间,是希尼创作最丰的时期之一;他先后出版了三本诗集:《山楂果灯笼》(The Haw Lantern)、《新作选集》(New Selected Poems1966—1987)、《幻象》(Seeing Things),一本杂文评论集《语言的统驭》(TheGovernment of the Tongue),一个剧本。一九八八年,他更获殊荣,任牛津大学诗学教授。但是,失去的阴影永远是更大的阴影;希尼在八十年代中期先后失去父母,他们遗下的是诗人试用文字填满的空间。希尼中期一些最出色的诗篇——诸如《山楂果灯笼》和《幻象》里面的《字母》(Alphabets)、《山楂果灯笼》、《男人与男孩》(Man and Boy)、《垦地》十四行诗(clearancen)——都是在这期间完成的。


  从一九六六年的《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到九十年代的《幻象》,希尼的诗风——尤其是他的语言——经历了极显著的锐变。多数诗评家认为,这锐变的过程,不纯粹是自然的,而带有强烈“自我触发”的意味。像叶芝一样,他永远在“再度改造自己”(叶芝语);而他的诗,似乎永远源自一种“自我争执”的精神状态。


  希尼不是一个“狭义的”现代主义者。至少,他不属于那类仅赖语言的喧哗、姿态的突兀而存在的“现代”。然而他作品里高度的复杂,以及诗中知性、理念、抒情和道德观无痕的交织,却又涵容了现代主义技巧的精粹。更重要的是,叶芝的心性基本上是建设而非反叛的;庞德所鼓吹的“打倒抑扬格的专制”,对他来说,并不是件顺理成章的事,若有间或涉猎的迹象,也未见持久。艾略特现代主义的一面,与希尼的品味也并不相近,倒是他古典主义的部分与希尼显示了自然的吻合。近年来,陆续有诗论家将他与贝克特(S.Beckett)、艾希伯瑞(J.Ash-berry)、波赫士(J.Borges)同归于“后现代主义”的一群。特别是在他中期以后的若干作品里,例如《山楂果灯笼》里的《字母》(Alphabets),希尼是如此沉溺地享受着文字本身的诡谲;读者感受的是一组“洗涤”过的原音,透明而又独立,一无文字以外潜在的推理和意识——这岂不就是德里达(J.errida)解构的精义?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定论。希尼不是那类容易给予定论的诗人,在他休笔之前。西方的文坛曾有人表示如此的迷惘:为甚么至今仍无“希尼学派”的产生?——以他如此巨大的文学存在、读者的拥抱、以及批评家的赞许?为什么年轻一代的爱尔兰诗人,仍然留连在一个早以过度垦伐的处女地上(前人的处女地是今人的荒原),写他们样板型的“超现实主义”诗章?


  没有人知道这问题确切的答案。我们只能猜测,他超越的视野、精微的语言、以及不断进行中的蜕变,不难予人以“绝尘而去”的感觉。希尼的诗,不藉对传统的反叛而深刻地改变了传统,且为英诗开拓了崭新的疆土,这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大异数;然而,当世的诗评家认为,他成就的“全貌”至今仍是无可窥知的。


林泠


图 片


        挖 


  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间
  一支粗壮的笔躺着,舒适自在像一支枪。


  我的窗下,一个清晰而粗厉的响声
  铁铲切进了砾石累累的土地:
  我爹在挖土。我向下望
  看到花坪间他正使劲的臀部
  弯下去,伸上来,二十年来
  穿过白薯垄有节奏地俯仰着,
  他在挖土。
  粗劣的靴子踩在铁铲上,长柄
  贴着膝头的内侧有力地撬动,
  他把表面一层厚土连根掀起,
  把铁铲发亮的一边深深埋下去,
  使新薯四散,我们捡在手中,
  爱它们又凉又硬的味儿。


  说真的,这老头子使铁铲的巧劲
  就像他那老头子一样。


  我爷爷的土纳的泥沼地
  一天挖的泥炭比谁个都多。
  有一次我给他送去一瓶牛奶,
  用纸团松松地塞住瓶口。他直起腰喝了,马上又干
  开了,
  利索地把泥炭截短,切开,把土
  撩过肩,为找好泥炭,
  一直向下,向下挖掘。
  白薯地的冷气,潮湿泥炭地的
  咯吱声、咕咕声,铁铲切进活薯根的短促声响
  在我头脑中回荡。
  但我可没有铁铲像他们那样去干。


  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间
  那支粗壮的笔躺着。
  我要用它去挖掘。


  袁可嘉译


  玩 耍 的 方 式


  阳光直穿过玻璃窗,在每张书桌上
  寻找牛奶杯盖子、麦管和干面包屑
  音乐大踏步走来,向阳光挑战,
  粉笔灰把回忆和欲望掺合在一起。


  我的教案说:教师将放送
  贝多芬的第五协奏曲,
  学生们可以在作文中自由表达
  他们自己。有人间:“我们能胡诌一气吗?”


  我把唱片一放,顿时
  巨大的音响使他们肃静;
  越来越高昂,越坚定,每个权威的音响
  把课堂鼓得像轮胎一般紧,
  在每双瞪圆了的眼晴背后
  发挥它独具的魁力。一时间
  他们把我忘了。笔杆忙碌着,
  嘴里模拟着闯进怀来的自由的
  字眼。一片充满甜蜜的静穆
  在恍惚若失的脸上绽开,我看到了
  新面目。这时乐声绷紧如陷阱,
  他们失足了,不知不觉地落入自我之中。


  袁可嘉译


  期 中 休 假


  整个上午我坐在学校校医室里,
  数着宣告下课的一下下钟声。
  两点钟,我的邻居用车送我回家。


  在门廊里.我遇见父亲在哭泣——
  平常遇到丧事,他总能从容对付——
  大个子伊文斯说这是个严重打击。


  我进屋时婴儿咕咕叫着,笑着
  摆动摇篮,我感到窘迫
  当老年人站起来和我握手,


  告诉我他们“为我受苦而难过”,
  有人低声对陌生人说,我是老大,
  在学校做事,我母亲握着我的手


  边咳嗽边发出无泪的气愤的叹息。
  十点钟,救护车到了,运来
  护士们止了血、包扎好了的尸体。


  第二天早晨我走进屋去,雪花莲
  和蜡烛使床榻得到慰藉。六周来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今,脸苍白,


  他左太阳穴上有紫色的血块,
  他躺在四尺长的木箱里就像躺在儿童床里,
  并无血淋淋的伤痕,汽车的保险杆利索地把他击倒了。


  一只四尺长的木箱,每年一尺长。


  袁可嘉译


  个 人 的 诗 泉
  为米凯尔·朗莱而作


  童年时,他们没能把我从井边,
  从挂着水桶和扬水器的老水泵赶开。
  我爱那漆黑的井口,被框住了的天,
  那水草、真菌、湿青苔的气味。


  烂了的木板盖住制砖墙里那口井,
  我玩味过水桶顺绳子直坠时
  发出的响亮的扑通声。
  井深得很.你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干石沟下的那口浅井,
  繁殖得就像一个养鱼缸;
  从柔软的覆盖物抽出长根,
  闪过井底是一张白脸庞。


  有些井发出回声,用纯洁的新乐音
  应对你的呼声。有一口颇吓人;
  从蕨丛和高大的毛地黄间跳出身,
  一只老鼠啪一声掠过我的面影。


  去拨弄污泥,去窥测根子,
  去凝视泉水中的那喀索斯,他有双大眼睛,
  都有伤成年人的自尊。我写诗
  是为了认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音。


  袁可嘉译


  饮 水


  她每天来打水,每一个早晨,
  摇摇晃晃走来,像一只老蝙蝠。
  水泵的百日咳,水桶的声音,
  捅快满时响声逐渐减弱,
  宣告她在那儿。她那灰罩裙,
  有麻点的白搪瓷吊桶,她那嗓门
  吱吱嘎嘎地响就像水泵的柄。
  想起那些夜晚,满月飘过山墙,
  月光倒穿过窗户映落于
  摆在桌上的水杯。又一次
  我低下头伸嘴去喝水,
  忠实于杯上镌刻的忠告,
  嘴唇上掠过;“毋忘赐予者”。


  袁可嘉译


  阳 光
  献给玛丽·希内


  阳光照耀,空荡荡的
  院子里戴盔甲的水泵
  它的铁在热乎起来,
  斜挂着的水捅里


  水变得稠而甜了。
  太阳悬在天空
  就像一个大盘子
  倚着长长的


  午后之墙凉着。
  这时,她的双手
  在烤盘上忙乱。
  
      通红的炉子


  向她发出热气浪,
  她穿着沾满
  面粉的厨裙
  站在窗边。


  有时她用鹅毛掸子
  掸掉板子上的饼屑,
  有时坐下,膝头宽宽,
  指甲沾满白粉,


  胫部粉斑斑的。
  这里又有了空间,
  随着两口钟的滴答声,
  烤饼又涨起来。


  这里有着爱
  就像白铁匠的杓子
  越过它的光亮
  沉入食物箱中。


  袁可嘉译


  追 随 者


  我爹在耕地,把马匹驱赶,
  鼓圆了肩膀,像一张满帆
  撑挂在车辕和土垄之间,
  马匹使劲拉,他嘴里呃呃喊。


  是行家。他把挡泥板装好,
  把尖尖的钢刃固定,它琤亮,
  草皮翻过去不会碎掉。
  到垄头,缰绳啪的一声响,


  汗淋淋的马匹转过身来
  回到地里,他一只眼睛
  眯成一条缝,向土地斜窥,
  估出土垄间行距,确又准。


  在他钉靴后,我跌跌撞撞,
  有时跌倒于光滑的草皮,
  有时他让我骑在他背上,
  随他的脚步忽上来,忽下去。


  我极想长大成人去耕地.
  闭上一只眼,使双臂吃劲。
  我能做的却只是在田里
  随着他宽阔的影子行进。


  我是个废物,总是绊倒,
  跌交,哇啦哇啦叫,但现在
  却是爹在我后面跌交,
  跟着我,硬是不肯走开。


  袁可嘉译


  警 察 来 访


  他的摩托车立在窗下,
  一圈橡皮像帽斗
  围住了前面的挡泥板,
  两只粗大的手把


  在阳光里发着热气,摩托的
  拉杆闪闪有光,但已关住了,
  脚蹬子的链条空悬着,
  刚卸下法律的皮靴。


  他的警帽倒放在地板上,
  靠着他坐的椅子,
  帽子压过的一道沟
  出现在他那微有汗水的头发上。


  他解开皮带,卸下
  那本沉重的帐簿,我父亲
  在算我家的田产收入,
  用亩、码、英尺做单位。


  算学和恐惧。
  我坐着注视他那发亮的手枪皮套,
  盖子紧扣着,有绳子
  连结着枪托。


  “有什么别的作物?
  有没有甜菜、豌豆之类?”
  “没有。”可不是明明有一垄
  萝卜,在那边没种上


  土豆的地里?我料到会有
  小作弊,默默坐着想
  军营里的黑牢的样子。
  他站起来,整了整


  他皮带上的警棍钩子,
  盖上了那本大帐簿,
  用双手戴好了警帽,
  一边说再见,一边瞧着我。


  窗外闪过一个影子。
  他把后底架的铁条
  压上帐簿。他的皮靴踢了一下,
  摩托车就嘟克、嘟克地响起来。


  王佐良译


       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


       整年来洗亚麻的蓄水池在城市中心
  化脓;绿色迟钝的亚麻池
  腐烂着,被陷下的泥土压得喘不过气。
  白天它在太阳的毒刑中热得发昏。
  气泡发出淡淡的咕噜声,绿头大苍蝇
  在臭味上编织着嘈杂的声网。
  蜻蜓飞舞,蝴蝶点点
  最精彩的是那暖洋洋密麻麻的蛙卵
  像水上的淤积物
  在池畔的阴影中生长。就在这儿,每年春天
  我都会装满几罐稠如果冻的
  蛙卵,排排放在家里的窗台
  和学校教室里的架子上,每天观察
  等待,直到那些胖胖的黑点突然破裂成灵活的
  游来游去的小蝌蚪。沃丝小姐给我们讲过
  为什么青蛙爸爸叫做水牛蛙,
  它是怎样呱呱叫,青蛙妈妈
  怎样产下几百个卵这就是蝌蚪。
  你还可以从青蛙看出天气的变化
  因为它们日晒则黄
  遇雨则棕。
  又到了一个炎热的夏日,田野里植物茂盛
  牛粪在草中,有一群愤怒的青蛙
  侵入了亚麻池。当我迅速穿过灌木潜入水中
  就听到一种从未听过的粗鲁呱呱叫声,
  这低音合唱使空气凝重
  就在水闸下边,肚皮臃肿的青蛙们在泥浆中
  准备出击。它们松弛的脖子搏动着像帆一鼓一鼓。
  有的齐足跳着:啪嗒,扑通发出可憎的威吓
  有的沉着地坐着,好像土制地雷,
  短粗的脑袋放着屁。
  我简直要作呕,转身而逃,这些十足的黏滑皇帝们
  在那儿聚集为了报复。我很明白
  一旦我把手伸入水中蛙卵们便会一把抓住。


      (吴德安 译)


视野
我记得这个女人常年坐着
  轮椅,目光投向窗外
  盯着小路尽头的梧桐
  叶落叶生。
  跳过屋角的电视看出去,
  总是那矮小、扭曲的山楂丛,
  总是那同一群小牛背朝着雨和风,
  同样的一片杂草,同样的山峰。
  她与那个大窗户一样毫无变化。
  她的前额与轮椅上的铝合金片一样闪亮。
  她从不悲伤,从未
  承受过一盎司多余的情感负担。
  和她面对面在一起是一种教育
  就像隔着一个拉紧的栅栏门——
  那种苗条、干净,路边
  两个白柱子间的铁门,在那儿你能
  意外地更深入地看到外面的乡村
  并发现树篱后面的田野
  明显地变得陌生,当你站在门后
  对准焦距,你的视野便被局限在一个框中。
(吴德安 译,选自1991诗集《幻视》
奇异的果实


这就是那女孩的头,像掘出的葫芦。
椭圆脸,李子肌肤,李子核似的牙齿。
他们解绷带似的弄掉她头发上的湿蕨
然后细览盘卷的头发,
放出她皮革似的美貌上的空气。
油脂之头,易腐之宝:
她破碎的鼻子黑暗如泥炭块,
她的眼窝空如旧矿场的坑。
迪奥多鲁斯。西库卢斯承认
他对诸如此类已逐渐处之泰然:
被谋杀的、被遗忘的、无名的、可怕的
被斩首的女孩。逼视斧头
和美化,逼视
已开始有点像敬畏的东西。


(黄灿然译)


半 岛


当你再也无话可说,那就驾车
在半岛上兜它一天。
天空高如跑道上的,
地上没有标志所以你不会抵达
而只是经过,尽管总是在绕着初见的陆地转。
在黄昏时分,地平线喝尽了大海和山岳,
犁过的田野吞下了刷白的三角墙
而你再次在黑暗中。于是回想
上釉的前滩和倒影的原木,
把浪花撕成碎片的岩石,
用它们自己的脚踩高跷的细脚鸟,
安然把它们自己驶进浓雾里的岛屿
然后驾车回家,仍然无话可说
除了现在你将用这办法解开所有风景的
密码:事物自己呈现的形状都是那么光洁,
水和地面都去到了它们的尽头。


(黄灿然译)


惜缘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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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缘文学》总136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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