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珠溪语文~ 王禹偁与竹楼 ——邓老师讲《古文观止》之七 邓敏 说到王禹偁,可能许多人并不熟悉,而提到他的继任者同样也被贬到黄州的苏轼,也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苏轼是王禹偁的忠实粉丝,他曾为自己没有机会为王禹偁“执鞭”而深感遗憾。能让傲岸不屈的大文豪苏轼如此恭敬相待,王禹偁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王禹偁(954-1001),是北宋早期著名的文学家。在他身上有两个极可称道之处:一是为官为人,二是诗文创作。王禹偁在太平兴国八年中进士,官至翰林学士,他对当时北宋王朝“积贫积弱”的形势十分忧虑,以刚直敢言著称,后屡以事被贬。他在《三黜赋》中就表明心志“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吾当守正直兮佩仁义,期终身以行之。”他为民请命、刚正不屈的性格,当是苏轼第一感佩的。 虽然人们对王禹偁知之不多,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还是非常高的,他是中国古文创作上一位极为重要的人物。他反对宋初浮靡之风,提倡平易朴素、简雅古淡的文风。他提倡杜甫和白居易的诗,在北宋三位师法白居易的名诗人里(另两位是苏轼和张耒),他是最早,也是受影响最深的。文章上,他推崇韩愈和柳宗元,为后来诗文革新运动开辟了道路。他的文章内容充实,笔墨淡雅,抒情议论,均得心应手,平易畅达的文风也为宋初文坛带来了变革的清新气息。 《黄冈竹楼记》是王禹偁的晚年之作,也是集其政治生涯落拓、人格臻化和创作完善的巅峰之作。宋真宗咸平元年(998年)大年三十,王禹偁最后一次被贬,贬到湖北黄州。第二年(999年)中秋,黄冈竹楼建成,他创作了这篇佳作。文章写完不到两年(1001年),王禹偁就满怀悲愤地死在黄州任上,故而人们又称其为“王黄州”。 贬谪之地黄州好像是他冥冥中的宿命,而竹楼在他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里又有着某种缘分和寄托。 竹向来与君子相连,古代文人墨客书房外都少不了竹。竹,彰显气节,正直、坚韧、挺拔;竹心中空,虚心、纯洁、高雅;竹耐严寒,刚直、不屈、万古长青。这些都是竹被赋予的人格化的精神文化象征。王禹偁在黄州建竹楼,除了入乡随俗、就地取材外,正好也迎合了他的秉性和喜好。所以于一方荒野外有一处可寄托情思的小竹楼,也当是作者的一件幸事。 一、 荒—不荒 竹楼建在“子城西北隅”,原是一片废地,女墙塌毁,杂草丛生,荒芜污秽。像柳宗元笔下的愚溪、小丘、小石城,都是些荒僻被人废弃的地方。但“幸有我来山未孤”或“尚幸有山,我为孤”,终是不该遭弃,这片废园和被贬的作者在冥冥中的某个时间节点上相逢、遭遇了,于是“园子荒芜但不颓败”。 作者在此修建了两间小竹楼。竹楼虽廉价简陋、朴实无华,却给人无尽的乐趣。在此楼上,眺望远方,“衔远山,吞长江”,平林漠漠,尽收眼底;“吞山光”,“挹江濑”,暮色茫茫,幽静辽阔。作者登上斯楼,独当此景,应“宠辱偕忘”了吧。竹空;空,有空灵之声。山中四时,自有别样的声音,别样的趣味。春听鸟鸣,夏听急雨,秋听风啸,冬听密雪。四季在竹楼这里当有不同的奏鸣曲,有时如瀑般激越,有时像碎玉轻灵。调和着四季的声音,竹楼内还时常传来琴音、诗韵、落子声和宴乐声。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会与此楼,这不是人间雅集,是什么? “今宵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读到王禹偁与他的竹楼方能理会这句诗不单可以形容男女之情,不单讲人与人,也可以是人与物之间的遭际。荒败的园子,因为竹楼、因为竹楼上的人而有了别样的情韵;落拓之人,与竹楼、与此园有心领神会处,便将整个生命活得超凡脱俗。身居谪位而能不自弃,将日常变得充满清韵雅趣,将日子过得兴味盎然。这正是竹楼深处荒境,而能不荒秽、荒败的秘诀。 二、取—不取 人生当有所取舍,亦当有所守护。苏轼在贬谪到黄州后,也曾表明自己的志节与取舍。“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身处逆境,方显一个人的操守。苏轼的非吾所有莫取和江山风月取得其乐,是不是也有其膜拜之人王禹偁的影子呢? 破竹修楼,作者就已坚定了自己的取舍。“公退之暇”,放下俗务,享受那暂得于己的欢乐时光。竹楼虽寒伧,却可以过一种飘飘欲仙的生活。“焚香默坐,消遣世虑”,这里是难得可以清净身心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心境几人能有。天地广阔无边,在极目江山之余,唯有心全然平静,方能玩味出“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这些眼面前唾手可得风物的妙趣。唯有清贫自守之人,方能体味“一叶偏舟”之乐。饮酒,品茗,“送夕阳,迎素月”,守得岁月静好,方是“谪居之胜概”。 与简陋寒伧的竹楼相较,齐云、落星、井干、丽谯这些名楼高大华丽,但那里是藏歌纳妓的地方,那里有声色腐化的生活,“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即非我所有,我所莫取。与其在名利的漩涡中挣扎,与其在腐化的生活里堕落,我不如取“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我不如取“焚香默坐”、饮酒品茗,我不如取悠闲自得、幽雅飘逸的生活,我不如取洁身自好、光明磊落的品格。在取与不取的认定里,作者找到了自我的归属。竹楼给了他心灵的雅静安适,让他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里获得了自在,自得其乐。 三、朽—不朽 “竹之为瓦”仅用十年,也就是说竹楼的使用寿命是十年。人人都想对自己喜爱的事物长长久久地拥有,人人都希望一切能万古长青,但世事往往与愿违。竹楼这个诗意栖居之地,也终有朽坏的一日。读到这里不免让人黯然神伤。但作者想到最近短短四年,自己已经由翰林学士贬到滁州,又到广陵,又调入中书省,最后又在除夕夜奉命调往齐安。四年内不停奔走,可叹明年还不知身在何方,又何惧竹楼的朽坏呢?作者借竹楼的易朽,既慨叹了自己漂泊无定的命运,抒发了自己仕途失意、忠而遭谤的愤懑之情;同时又好像是一种自我安慰,一种自我释怀。 “朽”与“不朽”,短暂与永恒,这是一个对宇宙、生命思索的终极话题。“好景不常,盛事难在”,寄寓作者高远情志的竹楼也许会朽,竹楼上潇洒飘逸的高雅生活也许不常有,甚至如苏轼《赤壁赋》中所言“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连人的生命也是渺小、短暂的,所以又“岂惧竹楼之易朽乎”。但在时空长河中,万物皆有可能朽灭,惟有身处逆境仍庄重自持的人格不朽,唯有矢志不渝、雅洁崇高的灵魂不朽。 黄冈竹楼,是作者苦闷心灵聊以栖居的寓所,是作者洁身自好的人格和高远情志的载体,是作者人格力量和人格理想的象征。作者的这种坚定人格操守像竹一样万古长青,而且必将影响后来者。“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历史是巧合,还是冥冥中注定,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也同样被贬到了黄州,与王禹偁站到了同样的一个空间的节点上。作为“同志”之人,传承着王禹偁的不朽人格,也继承着王禹偁的文章之志。黄冈竹楼也幸有王禹偁、幸遇苏轼,当为不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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