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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课堂】邓敏| 知己·同学·知人

 珠溪语文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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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己·同学·知人

——邓老师讲《古文观止》之十八

邓敏

      人生在世,上对前辈尊师、中对同道朋友、下对晚辈后生这三种关系较为普遍。我们也是在学会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慢慢成长起来的。这里选取苏轼、王安石、曾巩的三篇相关文章,以飨读者,希望对大家的为人处世有所帮助。

一、士遇知己之乐

      对前辈师长,我们常常抱有敬以至于畏而远之之心,亦或者有求又近于谄媚之态。常常无所措手足,不知以何种姿态立于师长面前。而读苏轼的《上梅直讲书》,深感他的定位非常得宜。用此定位,不必有两难的尴尬,定能相处从容。那苏轼到底是怎么做的呢?

      仁宗嘉佑二年(1067年),苏轼在开封应试被录取为第二名。当时的主考官是欧阳修,参评官是梅尧臣。考中之后,苏轼就写了封信(即《上梅直讲书》)给梅尧臣,表达自己对欧阳修和梅尧臣的感激之情。放一般人写这样的文章,一定充满溢美之辞,甜蜜度超过99%,或者溜须拍马逢迎,顺便把平步青云的梯子搭好。但苏轼没有,他在给梅尧臣的信里显得不卑不亢,将梅尧臣对自己才华的赏识定位为“知己”。一个人若是遇到知我、懂我、欣赏我的人,那该是多大的幸事啊!

      首先,“知己”是超越富贵贫贱、身份地位的一种精神认同。苏轼在信的一开头,就以孔子与颜渊这对师徒在困厄中的相互信任、相互精神扶持来衬托自己得欧、梅二贤士的赏识而成为知己的欢乐。在写孔子行圣贤之道之乐时,又巧妙地与周公不被召公理解,遭到管叔、蔡叔反叛对比,衬托出遭遇知己、交友贤才、被人理解和赏识,那是莫大的荣幸。

      书信开头,采用周公、孔子的事例,体现苏轼的高明之处。因为他一上来,就将欧、梅二人与自己的关系格调定得很高,是圣贤之交、都行的是圣贤之道。这样一来,就显得格调高远,又不落俗套。

      其次,“知己”是相知、相交的亲近。“天地尊师亲”,过去人们不免将尊师前辈看得过于高远威严,敬而不可亲。“知己”不同,“知己”可亲可近。接下来,苏轼讲述了一段对欧、梅二人从仰慕、崇敬到终得赏识,而“一朝为知己”的经历。文字中流露出欲与欧、梅二贤士一见的期待,也饱含着希望成为其门徒的渴望。因为是以学识、以圣道而成为“知己”,想必欧、梅二人也绝不会拒绝苏轼的诚心。

      第三,“知己”是平等相待的尊重。将前辈师长视为“知己”,还有一种平等的人格在其中。所以苏轼举孔子和颜渊的故事里,不仅有孔子在犹疑彷徨时颜渊的劝慰,(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意思是:老师您推行的道义太宏大,所以天下没有人可以接受。即使这样,道义不被接受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不被接受,才更能显出您是君子。)还有孔子的释然回应:“颜渊啊,假如你真有了许多财产,我就来做你的管家吧!”这个困顿中难得的小轻松,一方面说明孔子对颜渊见识、才能的肯定,一方面也看出他们师徒二人的那种平等、自由的关系。还有苏轼在讲述自己对欧、梅二人的渴慕之情时,也表明自己榜上有名,一不是左右之人的推荐,二不是亲朋故旧的请托,完全是凭自己的实力才华,才得以“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因为苏轼有足够硬气的资本。

      这种平等还体现在,不仅是师长对自己的知遇赏识,同时自己也是师长的知己。书信最后,苏轼称道梅尧臣名满天下,但位不过五品,可面容却温然不怒,文章宽厚敦朴无怨言。苏轼认为,此中必有“自足以相乐”的原因,并表示愿闻“斯乐之道”,像颜渊和孔子那样相知相随。此处可见,不仅欧、梅是苏轼的“知己”,苏轼也是他们的知己。

      将与师长的关系定位为“知己”,就避免了上下的那种敬畏尴尬,也没有了阿谀奉承。因为精神上是相通的,心理上会亲近许多;平等相待,相处上会更加从容自如。

二、道义契合之雅

      看到王安石的《同学一首别子固》这篇文章,我是特别好奇“同学”二字的。古人也有同学吗,也有同学之谊吗?

      不过,古人的“同学”跟现在的同在一起学习,同班同学是不一样的。因为从这封答曾巩(字子固)的信里,可以感受到他们是志趣相同的朋友,并不是在同一个老师下受业的学童。那王安石为什么称曾巩,还有一位叫孙侔(字正之)的人为“同学”呢?

      第一,他们“同学”圣人之道。原来,他们这个“同学”,是共同学习圣贤之道、志同道合之意。所以,书信一开始就对举了江之南的贤人曾巩和淮之南的贤人孙侔,都是王安石既仰慕又愿意终生结为朋友的人。有意思的是,这两个人彼此不相识,更没有过来往,他们的老师朋友也不一样,但他们的言论举止却那么相同,这是为什么呢?原来他们都是向圣人学习,都学圣贤之道,都心意相通。也就是说,“同学”仨都是道义契合、情致高雅之人。

      第二,他们“同学”圣人以达中庸之境。这三位是学友,不光是同学圣人之道、互不相疑的学友,而且还是有远大志向、对自己有高标准、严要求的学友。比如,曾巩就在《怀友》篇中发起了“共同努力向圣人学习达到中庸境界”(“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的倡议。曾巩和孙侔都有勇攀圣人之学高峰的决心,他们的热情和坚定的信念也带动和感染着王安石,愿意撸起袖子,在他们二位的帮助下向儒学的最高境界冲锋。

      第三,他们“同学”相警、相慰。原来“同学”不是一场,而是无论何时何地、有事没事、相不相会,都一直是“同学”,一直同道学习,一直相互警策激励,一直相互劝勉安慰。

      王安石的《同学》篇在告诉我们,选择有高尚情操和远大志向的人在一起很重要。朋友的高度也影响着自己的高度。志同道合的朋友是可以互相激励、共同进步的。

三、勉励后生之善

      古人视师长为“知己”,交志同道合的“同学”,他们对晚辈后生也往往有着强烈的“知人”提携意识。

      也许因为都致力于古文,都有志于圣贤之道,苏轼受欧、梅二位前辈的奖掖提携,也自然不忘传承这种美好的学风,发现黎生、安生两位后起之秀就热心地向同年中榜的曾巩推荐。

      而曾巩此前并不认识苏轼的这两位四川同乡,但受到苏轼的请托之后,立刻不遗余力地将两位学子接受了过来。曾巩在《赠黎安二生序》中称道苏轼善于识才,其实曾巩自己何尝不是“知人”之人呢?

      善于“知人”要有一颗火热的心。古文运动,学习圣贤之道的风气,虽历经朝代更迭、时势冲击,仍能坚持下去而不衰竭,其中重要一点就是这种前辈对后起读书人的殷勤鼓励和提携。这种奖掖之风也是宋代古文运动达到了兴盛、出现一大批散文名家的一个重要原因。你想想,苏轼一推荐,曾巩就照单全收,接下来动不动就是数十万言的黎文、数千言的安文,而且还有书信往来,这是多大的工作量。不是有“知人”的责任感,没有那份关爱晚辈的热情,谁愿平白无故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知人”不光要有热情,还要善于鼓励人。看到晚辈们的努力,作为师长除了将他们推荐给更多的圈内人士,为他们打开一扇扇方便之门,还要会夸奖、鼓励他们,为他们加油打气,为他们营造声势。比如曾巩在给黎安二生的赠序里,就不吝褒美之词,称赞他们的文章气势宏壮、意味深远,笔锋奔放驰骋,说理透彻详尽,才华横溢,好像望不到边际。并且直呼他们是“魁奇特起之士”。

      想想,黎安二生经苏轼、曾巩这两位大文豪过过眼,在圈内也当是小有名气了。当年,苏、曾二人未入流时也是经人(如欧阳修,梅尧臣等)这么抬举捧过的,所以他们自然接过这个接力棒,将古文运动之风继续传递下去。

      作为“知人”的师长,还要善于替人解惑答疑。不要以为仅仅像今天的老师给学生讲讲题,这种解惑是学习、工作、生活全方位的。只要后生有什么困难和困惑,“知人”的师长们都会真诚地予以帮助。比如说,黎生就提出写古文遭到当时人嘲笑的苦恼和困惑。曾巩听完并没有立刻给出答案,而是笑着说,“我就是个迂阔之人。世上拘泥固执、不合时宜的,有谁超过我呢?”然后结合自己的体会娓娓道来,循循善诱,提出作文要志于道、不取悦于世俗的主张。曾巩勉励黎生坚持学习古文,反对只迎合流俗的俗文,但他又非常尊重黎生,并没有替他做决定,而是分析“迂阔”的“善”与“不善”,至于选择“信乎古”“志乎道”还是“合乎世”“同乎俗”,就由黎生自己来抉择吧。

      当然,曾巩的榜样作用已树立在那里,若黎安二生真是同道之人,自然会坚持自己的道路,不去顾虑世俗之人的非难和嘲笑。

      从三篇文章可以看出,苏轼、王安石、曾巩虽然政见不同,却都是学于古、志于圣人之道的读书人。在这一点上,他们是情意相通,志同道合的。孔子说:“乐多贤友。”孔子与弟子之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所以与其说他们是师徒,不如说是一群贤人聚集在一起。孔子说:“当仁不让于师。”面对仁道,在老师面前也不要谦让,所以欧阳修、梅尧臣与苏轼,苏轼、曾巩与黎安二生也一样,他们之间虽有前辈师长与后起之秀的区别,但在志于圣人之道上都是互相学习和切磋的“同学”。所以,被人赏识、同道学习、善于识才这三种关系是交互发展的。这些亦师亦友的行圣人之道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组成一个贤人大家庭,大家相互学习,相互砥砺前行,共同进步,真是其乐融融啊!

      读了三篇文章,总结一条:最纯粹的师、友、生相处方式,就是孔子所说的“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与一群品德高尚、有高远追求的人在一起,永远向人生的最高境界攀升,永不止步;对和自己有相同志趣的人,不遗余力地给予帮助,相互提携,共同进步。

附:

《上梅直讲书》

轼每读《诗》至《鸱鸮》,读《书》至《君奭》,常窃悲周公之不遇。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问答。夫子曰: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尔多财,吾为尔宰。”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夫以召公之贤,以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以乐乎此矣。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斗升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 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轼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 传曰:“不怨天,不尤人。”盖“优哉游哉,可以卒岁”。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

《同学一首别子固》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其师若友,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

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

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正之盖亦常云尔。夫安驱徐行,轥中庸之庭,而造于其堂,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私有系,会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赠黎安二生序》

赵郡苏轼, 予之同年友也。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予, 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 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 辱以顾予。读其文, 诚闳壮隽伟, 善反复驰骋, 穷尽事理; 而其材力之放纵, 若不可极者也。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 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顷之, 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 将行, 请予言以为赠。予曰:“予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予闻之, 自顾而笑。

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予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若予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然则若予之于生,将何言哉?谓予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

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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