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紫禁城。一个萦绕人们脑海挥之不去的文化意象。 从偃师二里头、安阳殷墟到未央宫、大明宫,如果将中国几千年的宫殿建造史比作一部史诗,那么,毫无疑问,北京的紫禁城是这篇史诗的华彩终章。前面的那些章节或许也曾光辉四射,但随着王朝兴衰沉浮,它们都只能化作遗址,在考古学家的手铲下才能一点点露出块块拼图。 幸运的是,我们还有紫禁城。它居于北京的中心位置,72万平米的面积使得它成为了世界上现存面积最大的古代宫殿建筑群。 紫禁城全景 中国日报 姜东 摄 我还记得那是2014年五月的一天。因为工作安排的变动,我被通知即将接手故宫博物院的报道工作。我有些惶恐,在那之前我只去过两回故宫。 为了酝酿情绪,我当天晚上找来了电影《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1987年,这部在紫禁城实拍的电影震惊了整个世界,也横扫了第60届奥斯卡奖。片子里的变幻的光影、厚重质感和处处透露出的历史沧桑恐怕会让今天只能在影视城里取景的导演们艳羡不已。 而也是在那一年,故宫也成为了世界文化遗产(UNESCO World Heritage site)。 回味着电影里的林林总总,从开始去故宫采访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憧憬:紫禁城建成六百年就在眼前,到那时,我该会目睹何等精彩的一次生日庆典?一转眼,“那时”便是“如今”。 坦白地说,在我看来,今年的紫禁城并完全展现出自己最光辉夺目的一面。谁也不曾想到2020年会是如此,一场新冠疫情让原先计划展出的《韩熙载夜宴图》(The Night Revels of Han Xizai)以及许多国宝只能在库房里再多待些日子。 没错,恐怕谁也无法抵御故宫的诱惑。这里是186万件文物的家,全国所有的一级文物中就有42%汇聚于这一处。 景山眺望紫禁城 中国日报 姜东 摄 但是,不要忘了,这座“城”或许才是它最重量级的一件藏品。
变与不变:一座“城”和它的600年 《末代皇帝》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爱新觉罗·溥仪(Aisin-Gioro Puyi)被逐出紫禁城的一幕。太和殿(the Hall of Supreme Harmony)一侧斑驳的石板上,正在打网球的溥仪面对包围上前的士兵,纵有无奈,也唯有顺应历史变迁的份儿。 电影《末代皇帝》剧照 不过,我后来才知道这戏剧化的一幕是不可能发生的。1912年,清室退位。溥仪的活动范围只有“内廷”(Inner Section),自然不可能在位于“外朝”(Outer Section)的太和殿旁边享受打网球的乐趣了。 最近几个星期,“丹宸永固——紫禁城建成六百年”(Everlasting Splendor: Six Centuries at the Forbidden City)大展刷爆了朋友圈。午门展厅(Meridian Gate Galleries)内,有一幅尺寸不大的老照片却让人驻足:那是溥仪1924年仓促离宫时,留在桌上吃剩的半个苹果。 故宫“丹宸永固:紫禁城建成六百年”展中的老照片:1924年11月5日,末代皇帝溥仪仓促离宫时留在桌上的半个苹果 (原照片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 这样的历史瞬间比比皆是。 六百年间有多少社会动荡和战火连天,紫禁城都活了下来。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我已经算不清过去的六年里我“进宫”了多少回。但它的魔力在于,不管我去了多少回,我也不会厌倦。那些精美绝伦的建筑时常让我觉得在逛一个纵观历史的主题公园。同一个地点去上很多回,也会发现许多之前忽略的角落。 不管去了多少次,紫禁城里还有很多未知的秘密 中国日报 王恺昊 摄 当我完成了在故宫的采访工作之后,我经常会坐在御花园里发会儿呆,或者在太和门广场前吹会儿风。这时,从心底可以听得到历史的声音。
1406年,明成祖朱棣刚刚才打赢内战没几年。为了巩固北方边防,摆脱旧势力的影响,他决心把都城从南京迁往自己做燕王时的大本营。经过了差不多十年的材料准备和三年的大规模营建,1420年,朱棣昭告天下紫禁城建成。次年,正式迁都。 或许,紫禁城最令人惊叹的一点是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它的规制一直很严格。“严格”二字,是这座城最好的注解。 从《周礼·考工记》开始,中国古代对于都城的营建规制就有许多明确的规定——“居中为尊”“择中为尊”“左祖右社”。贯穿宫城的南北中轴线为全城规划的主轴线。宫象征政权,祖(如今天劳动人民文化中的太庙)是帝王祭拜祖先的地方,象征宗法;社(如今天中山公园中的社稷坛)是帝王祭祀土地神、五谷神的地方,代表国土。 故宫脊兽 中国日报 王恺昊 摄 这些理念也终于在明清北京城和紫禁城得到了完美的实现。 梁思成曾说:“全世界最长、也最伟大的南北中轴线穿过了全城。北京独有的壮美秩序就有这条中轴的建立而产生……有这样气魄的建筑总布局,以这样规模来处理空间,世界上就没有第二个。” 如今的紫禁城内,大小建筑1050座,共计8700余间。脊兽的数量、斗拱的大小、屋顶的样式、面阔的多少,代表着建筑的等级,也是“严格”的又一个例证。到了雍正年间,《清工部工程做法》颁布。给紫禁城建筑的营建提供了多达2768页的细化范式。 故宫主要建筑屋顶等级: 重檐庑殿顶 Double-eave hipped roof 重檐歇山顶 Double-eave hip-and-gable roof 庑殿顶 Single-eave hipped roof 歇山顶 Single-eave hip-gable roof 攒尖顶 Tented roof 硬山顶 Gable roof 其实,北京的紫禁城还是有两个“表兄”的。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曾经想把他的帝都定在安徽省凤阳县,取名“中都”。1369年,营建开始。 根据安徽省考古研究所与故宫博物院考古研究所正在合作进行的明中都考古发掘,一座比故宫还大12万平方米的都城正逐步显现在人们的面前。中都最终罢建,原因至今没有确切答案,而之后兴建的南京明故宫也在历次战火后坍圮不复。 明中都发现的2.7米见方巨型柱础石,大于目前北京故宫现存最大的1.6米见方柱础。(安徽省考古研究所 供图) 不过,针对这两处“表兄”的考古却让我们对于紫禁城最初的样子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纵使紫禁城规制严格,也经不起木结构建筑最大敌人的频频拜访。 那就是火。 火一次次让紫禁城涅槃,而后,紫禁城又一次次重生。它一直在变。 在一个没有避雷针的年代,或许祈求上苍开恩是最好的办法。那些保佑平安的脊兽们便一次次承载着帝王们的重托。太和殿上,排在最后面的那尊绝无分号的脊兽叫“行(háng)十”,长者一副猴脸的它据说便是避雷专属。 太和殿脊兽“行十” Mukesh Mohanan 摄 只可惜,紫禁城正式启用不过三个月,太和殿就在雷火中焚毁,而后屡毁屡建,如今我们看到的太和殿于1695年最后一次重建。 想要避免火烧连营,工匠们还得寻求更加实际的办法。太和殿两侧的连廊在最后一次重建中改成了今天我们所见的防火墙。而在明中都的最新考古发掘中,相近的位置也发现了类似连廊的建筑遗址,印证了史料的记载。 就算一次次的重建,因为严格的规制,紫禁城的大体结构却基本未变。不过明代的嘉靖帝和清代的乾隆帝却不走寻常路。两人在位期间大兴土木,对紫禁城格局的改变也最大。 明代午门的形制与今天有所不同。 比如,今天御花园中的钦安殿(the Hall of Imperial Peace)便是嘉靖帝笃信道教的产物。而乾隆更是一口气在乾清宫(the Palace of Heavenly Purity)的西北角一口气新建了十来座建筑。 钦安殿 中国日报 王恺昊 摄 我想这也可以理解,谁搬进新家还不想搞点装修呢。 那紫禁城里到底还留下多少明代的建筑呢?毕竟,有个故事我们听了太多次:1644年,李自成攻进北京,一把火烧了紫禁城,明朝就此灭亡。 然而,事实却不一定如此。故宫博物院古建部副主任狄雅静就告诉我,断代是个大学问。紫禁城中的明代建筑遗迹还有众多,比如中轴线上的中和殿(the Hall of Central Harmony)和神武门(the Gate of Devine Prowess)主体建筑都是明代,而更多的建筑则是明清两代的叠压。 故宫中和殿 中国日报 王恺昊 摄 只有通过文献的研究、考古的证据和对于材质、斗拱、彩绘等细节的深入分析,才能得出更加准确的答案。 故宫人的兢兢业业早有传承。为了保护好这座精美绝伦的宫殿建筑群和无数国宝,一代代故宫人的坚持让人动容。 1914年,“古物陈列所”在紫禁城外朝成立,成为了中国第一座现代意义上的“国家博物馆”。 1914年建成的宝蕴楼曾为“古物陈列所”库房,也是清帝退位后紫禁城中新建的第一栋建筑 故宫博物院供图 1925年,溥仪离宫一年之后,故宫博物院也在内廷成立。 1933年,战火逼近。13000多箱文物先后南迁、西迁,辗转大江南北,无一损坏丢失。其中的8300余箱目前回到故宫,剩下的目前存于南京和台北。同一年,梁思成的他的“营造学社”开始了历史上第一次针对紫禁城古建的系统测绘,很多成果仍是今天重要的参考。 上世纪三十年代梁思成领导下的营造学社对故宫角楼的测绘手稿。中国日报 王恺昊 摄 1948年,“古物陈列所”并入故宫,自此紫禁城被作为一个整体为人们呵护至今。 2002年,故宫整体大修再启,目前仍在进行…… 因为人的存在,紫禁城也更加有温度。我说的不是那些君王。让我真正感动的是宫里那些守护历史的“新居民”,这里就是他们的家。这里,时间被重新定义。不是按月算、按年算,常常是按“一辈子”计。
我见过黄永芳师傅,他在故宫里当了四十多年的木匠,修过慈宁宫的屋顶。但他担心的是,等大修都完了,年轻人上哪儿去练手艺。 2015年9月,刚刚完成慈宁大修的黄永芳师傅在给徒弟授课。中国日报 王恺昊 摄 我和王津师傅聊过天,他日复一日伏在安全摆弄着古董钟,却似乎没有觉察窗外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半个世纪。 2016年1月 王津老师正在工作室修复钟表 中国日报 姜东 摄 我听常福茂队长讲故事入了迷。三十年让他从一个夜里怕“鬼”的小伙儿成了夜夜带领“大内警犬”巡视全紫禁城的安全屏障。 2018年1月 常福茂队长正在故宫闭馆日训练夜间巡逻犬。 中国日报 王恺昊 摄 我还遇到了自己的同龄人消防员杜彦东。十多年里,他和同事们都驻守在宫里,生怕这座建筑奇观出一点点意外。他的妻子就在北京,却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面。寂寞的日子里,只能趴在东华门的门缝里遥望王府井的霓虹灯…… 正在训练的天安门消防支队故宫中队官兵 故宫中队供图 外面的世界在变,故宫也在变,有些精神却没有变。想起六百年大展的标题Everlasting Splendor,说的也许并非只是建筑吧。 与六百年的时间长河相比,我看故宫的六年太短,依然难以奢谈对于它有什么深入的理解。但是与5000多年的中华文明相比,区区几个世纪历史的紫禁城又显得还是那样年轻。 紫禁城古老的脸庞上,时间还会刻下新的印记,但只要所承载的文明生生不息,它就会永葆青春。
由衷道一句:六百年周年快乐! 编辑:李雪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