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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曹植、曹丕之间,没那么糟糕

 梧桐树边羽 2020-10-03

谈起曹植,自然想起谢灵运抬高自己的“才高八斗”之叹。

天下才共一石(一种容量单位,一石等于十斗),曹子建(即曹植)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

曹子建死了很多年了,那么我一个人就足以与天下古今文人相抗衡了。虽然很有本钱,清狂、恃才、傲物的性格跃然纸上。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曹植在当时文人心中的重要位置,那是超乎常人的存在,相当于儒家的孔子,道家的老子,墨家的墨子,天下文人共仰之。

为什么曹植的评价这么高?

因为他开创了文辞修饰流派,文辞之美,从曹子建才开始真正在文字中焕发出来。文,再不仅仅是“文”,终于开始变得“文艺”起来了。至于他晚年向佛,发明梵呗,催生汉字音韵学的发展,逐渐演变出“四声八病”、平仄关系规范格律诗的创作,虽然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但也是慧心独具,文才高妙者才能担当的偶然。

从普通百姓的角度,自然是《三国演义》中对“七步成诗”的描写让大家耳熟能详,对曹植的文才羡慕佩服。

但是这个故事给小孩子看看是可以的,有正常认识的成年人是不会相信曹丕会仅因为这么一首诗就放过会对自己位置构成威胁的人。

曹植的诗才可能真有那么好,但是曹丕的政治态度绝对没有那么幼稚。凭一首诗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还是自己亲弟弟,怎么可能?虽然故事很精彩,实际上并经不起推敲。

煮豆燃斗箕,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首诗最早曹植的集子里并没有,是不是曹植写的不好说。最早的记载和这四句还不一样,好像是六句。到《三国演义》中就是这四句了,并且借小说流传开来。

虽然这首诗的作者成谜,但是用在当时的情境下,故事性是极好的。如今就一般认为是曹子建的作品,出诗集就把它列进去了。诗非常著名的,反映出兄弟相残,引用很广泛。

这首诗也很好懂,一看便知,我们这里就不讲它。曹植的《白马诗》也非常不错,但是有点长,我们看他的《七哀诗》: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七哀诗》是乐府旧题,并不是七件哀伤的事情。我们知道“乐府”诗其实就是早期演唱的歌,而这些歌中间,自然有妇人的一席之地,毕竟唱歌是女子的天赋之一。

民间表达怨念、思恋之情的作品大量存在,诗人就借用这种身份写乐府诗。

是不是想起了词牌的歌女借代身份?词牌的歌女化创作一直到北宋初才逐渐摆脱窠臼。

像这种诗,后来称之为“思妇诗”,但是因为文人自身情感的李代桃僵,就好像我们称呼“山水诗”,并非简单的就是山水描叙,而是借助山水抒发作者自身的情感。

“思妇诗”也一样,是借助思妇的身份表达自己的心中所想。

曹子建的《七哀诗》就是一首“思妇诗”。

那么,他要表达自身的什么情感呢?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明亮的月光照耀着高高的楼。流光,洒下的月光。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化,洒下的月光游移不定,来回晃悠。

开篇两句是名句,被后来很多人引用,明月基本上都是这种形象。

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有思妇在楼上叹气,非常悲伤。余哀,没完没了的悲伤。

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

借问,有人问。有人就问,这是谁在叹气啊?说是宕子的老婆。宕子,就是游子,荡子。在外当兵、做生意,长期不在家的人。

独守空房的思妇在叹气,这就是一首典型的“思妇诗”,有时候真写思妇,有时候则是比喻借代。

为什么叹气得别人都听得到?因为我(诗人)很愁苦。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

这就直接转入女子的口气说话。古人在文言文中进行语气切换一般都是突然的,全靠读者自己理解,不会像今天的小说里会有“谁说”之类的指向,但是说的话里面自然有提示。

逾,超过。说你走了超过十年了,孤单的我常常一个人独处在房间里。妾,古代女子的自称、谦称。栖,就是鸟儿落在树上。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丈夫你啊,就像路上的尘土,是清的。我呢,好像污浊的泥水。清是相对而言的。水泥,就是水里面的泥。两不挨边。

我们现在感觉尘、泥都是路边灰土,实际上还是有区别的。尘土飞扬,泥泞难行,在古人,至少在曹植的诗中,在这个思妇的心里,尘土和泥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状态,用来比喻二人之间愈行愈远。

这是女子与丈夫的关系,但是我们仔细想想,这不正是曹植和曹丕的关系吗?

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一个往上浮,路上的尘土,水里的泥是向下沉的,咱们的趋势完全不同,会面在什么时候呢,很难见面。谐,和谐。

曹丕和曹植一母同胞,都是一样的,结果你当了皇帝,我的前途却没有了。这都是言外之意。形式前途完全相反,大不一样。这种情况什么时候能和谐呢?根本就不可能了。

曹子建写《七哀诗》的本意逐渐显露出来。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这里我们要注意,“长逝”并不是“与世长辞”的意思啊。很多朋友会想当然的代入这种错误意识。

长,很远。逝,就是往,去。长逝,是指走很远的路,并不是去世。

西南风和西北有高楼,孔雀东南飞等类似,方向不是实指,未必有意义。

我想变成西南风,跑很远的路吹到你的怀抱里。

变成了风,不管多远,都能找到你。这个愿望是多么美好啊?

但是能实现吗?不能。为什么不能呢?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良,副词,很,非常的意思。良有以也——非常有根据。良不开,就是非常不开,很久不开。可能是根本不想对我放开,也可能是长时间的不开,想不到我。我还有什么可依靠的呢?

曹子建文字下面的意思,不过就是借思妇的口,对他哥哥说,你把我扔到外面不管了,我恨不得化成风跑到你面前,跟你在一起。可是你对我没这意思,我还有什么依靠?

很显然这个时候曹丕已经称魏王,甚至已经称帝了。而曹植已经过了“七步诗”的故事,被封到远远的地方,被弃用并打压了。

所以这并非一个单纯的思妇诗,是借思妇诗这种形式来比喻他对哥哥的思念,虽然思妇的话是对丈夫说的,实际上都是曹植对曹丕想说的。

这里面有几分骨肉亲情,又有几分个人功利?很难讲清楚。古代的读书人都是怀抱有政治理想,希望能够治万民,安天下。曹植的才是可见的,个人也是自信的,明明我可以辅佐你,为你治理国家,你就是不让我当官,能怎么办呢?

这种郁闷,就通过思妇的口,通过《七哀诗》发泄出来了。但是诗人说了自己的郁闷,说了自己的想法吗?字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但是又全都能看出来。

这就是写诗的高手。

曹植有文采,有个性,在魏王世子之争中落败,就是因为这种随意、放纵的个性使然。看着汪洋恣肆,自然不如曹丕稳重。曹操虽然喜欢他,却也因为个性问题放弃了他。

虽然我们现在很多人认为曹丕也是装出来的,但是从诗、文等各个方面,还是很明显能看出两人的区别。

曹植的文字如寒霜利剑,亮眼夺目——这就是称为“八斗文宗”的外化之美,是感性之上的九天激彩华章。

曹丕的文字如清秋凉风,浸润无声——他稳重自持又有情感冲动,是理性控制之下的文理清通。

实际上曹丕对曹植并不算坏,虽然有所忌惮,但也没有迫害,只是让他无法发展,通过不断地改封进行政治上的打压。曹丕死后,曹植多次上书曹睿,希望出来发挥,结果还是被不断改封。最后封为“陈王”,死了之后谥号为“思”,所以被称为“陈思王”、“陈王”、“思王”。

李白《将进酒》:“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中的“陈王”就是写的曹植。曹子建也是李白的偶像之一。

曹植在世子之争中落败,并没有多大的怨愤。文人嘛,总是浪漫而美好的,说不定他本身对魏王这个身份也只有那么爱,要不然也不会做那么多出格的事情,让自己落败——何况身边的人都是当时的顶级智囊,如杨修之类。

不过当曹丕称帝之后,和曹操一样自认汉臣的曹植,觉得曹丕做得很过分,就有些不自在,兄弟之间的隔阂才逐渐深了起来。

但是也并不影响他“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毕竟家天下,亲兄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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