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十年前火车慢,整整开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晨终于到了省城。母亲跟检票大叔说了很多好话,才得以进到车厢里接他和小刚小雷下车。 至今还记得平生头一次来到这个大城市的情形。火车站前好大的广场啊,比石图冰场大上不知多少倍,脚下的硬石板一直铺到宽阔的马路边,广场中间圆形大花园种着各种不知名的树,四周满眼高楼大厦,看不到山,天像没了边儿。到处都是人。各种面孔的人匆匆忙忙走路和排队上公交车。各式各样的汽车和拖着大辫子的车(母亲说那是摩电车——即有轨电车)在马路上行驶。母亲肩扛怀抱花花绿绿大包袱,带领挎着小包袱背着书包的三个孩子(他还背着鱼篓)朝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走去。小雷紧扯着母亲衣角寸步不离,一边惊奇地东张西望。小刚一副强作镇定的模样,一双好看的眼睛偶尔漠然扫视一下街边店铺招牌。走过这条街,在岔道口停下。母亲叮嘱说,看好了,左边那个圆顶大房子,是艺术剧场,右边,过了那段下坡路,是南广场。要记住。在省城,没人不知道艺术剧场和南广场的,——母亲怕孩子们万一迷路走失。那,新家呢?他问。望着眼前圆墙角大窗口灰色大楼,母亲说,在楼里。 完全不是他想象的家啊。上了三个宽台阶,进了大门,长长的过道由昏暗到稍微明亮——亮光来自一个大门洞里边的天窗。母亲说,那里是全楼人共用的大厨房。过了大门洞再往前的过道尽头,才是他们的家。此时房门开了,小琳扶着门,等看清是哥哥,立刻张着小手扑了过来。 “我听到脚步声就知道哥哥回来啦——!” 小琳高兴地跳着脚说。 他放下包袱抱起小琳说,想我们了吧。新家好吗? “不好。你们都来了,就好啦!” 他说,小琳很直白。那就让大哥看看新家好吗? 小琳从哥哥怀里滑下来,抱起地上一个包袱边走边说,好啊。可是“直白”是什么意思呀?大哥夸我吗? 小刚说,直白就是说话太实在。接着又小声嘟囔一句:大哥一点儿也不幽默。 新家的样子很怪。房间很高,却很窄,放了床就剩下两人宽的过道了。过道左首两道薄墙隔出三个房间。最里面是父亲的书房(仅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横过来靠在墙上的黄色写字桌)。中间是母亲和小琳卧房。外间稍大一些,但床很高,小雷上床,得爬上去。“高床”直对屋门。家里很亮,光线来自书房和隔墙上的大玻璃窗。过道灰白的墙上挂着银色带翅的“铁包”——母亲说是“暖气包”,难怪进到屋里就感觉有些温暖。他这样想着。 母亲把立在墙边的折叠饭桌打开,让小刚取出包袱里必须马上吃掉的东西,其余可以暂存的,放到床底下过后再整理。他跟着母亲去大厨房做早饭。小雷要上厕所,也随母亲去了。厕所在大厨房旁边,看着小雷进去了,母亲径直走向自家做饭的灶台。 大厨房顶棚有石图的红楼那么高,两排玻璃窗(天窗)透进灰蒙蒙的亮光。厨房里上下两层灶台,一个挨着一个围成很大的圆圈;上层灶台靠在悬挑出来的构筑物的墙根儿上。黑黢黢的灶台前很多人在弥漫的淡淡饭菜香气中叮叮当当忙碌着。很少有人说话。灶台旁有个同样黑黢黢的嵌进墙里的柜子。母亲用钥匙开了柜门,取出里面的炊具,随手拧开一根管子上的开关。他惊奇地看到,母亲只划了根火柴灶台上那个圆管子(母亲叫它“煤气灶”)就冒出蓝色火焰来。母亲说,这是煤气,用它做饭烧菜很方便。只是要注意安全。所谓安全就是别让熄了火的煤气灶再有煤气冒出来。柜子底层放着粮食和青菜。说完,母亲随即退到一边。他明白,母亲是要他操作,——红楼邻居捎来很多好吃的,他应该知道这顿早饭怎么做;顺便熟悉一下如何使用煤气灶。此话不消细说。一切停当后,关好煤气开关,锁上柜子,随手又把水池里的碎菜叶拣出来丢进垃圾桶里。母亲眼里露出满意的笑。那样的目光,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他把裱糊炕面剩下的一点儿桐油刷在炕柜立板上,得到了母亲温暖的赞许。 早饭时候母亲说,明天带他去学校见老师,已经约好了。母亲匆匆吃了两口饭就上班去了。临走时对他说,都好好睡一觉,不许出去乱跑。他答应了。 完全一个新概念的家啊。他不愿拿它跟红楼比,那是永远都无法比的,——因为来到了大城市,一切都重新开始了。他必须适应。 小琳去父亲书房看书画画去了。小刚小雷躺到大床上,没翻身就睡着了。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太累人了。他把剩下的饭菜放进门后的碗橱里,收拾好了饭桌坐在床沿儿上想那个鱼篓放在哪里好。母亲把包袱都放进床底下了,地面是一块块漂亮的硬石板(水磨石)拼成的,一尘不染,高床底下刚好藏鱼篓呀。 他打开宋梅给他的包袱。可是没有信。只是一件红毛衣和两本书——高尔基的《我的大学》以及他送给宋梅看的《船长与大尉》。他把书和毛衣装进鱼篓,用包袱皮儿盖好后推到大床底下最里边。 弟弟妹妹长大了,仍是需要照顾。父亲母亲工作很辛苦,更是需要家庭生活上的助力。他希望自己能为这个新家多做一些事情。相当长一段时间他都是这样想的。 母亲按时下了班,并且雇人把行李包裹运回来了。看到小刚小雷(他俩几乎睡了一整天,除了吃中饭和晚饭)小琳都睡了,又看到饭桌上用扣碗盖着的饭菜,脸上倦容一下子消失了。吃饭的时候,母亲说,这里的家是暂时的。父亲单位(后来才知道那个单位叫“省经济建设委员会”,父亲在综合处当副处长)新成立不久,明年就有新房了。母亲在“省机械工业学校”后勤部门当副科长,做学校食堂方面的工作。他给母亲看了红楼邻居送来的东西和几封信。说到马姨,母亲眼泪掉下来了。母亲很想念和感激马姨。这让他想到了母亲和马姨在家里唱歌时的情景。那时候母亲穿一身列宁装,马姨却穿连衣裙并且眉眼描得像宋梅家大花猫。马姨有缺点,但马姨不固执、不狭隘、不糊涂,尤其自诩为“思想政治工作者”的时候更是与众不同。 父亲很晚才回来,他坚持要等。母亲说这么晚了,你爸会在机关食堂用餐。把饭菜搁起来吧。他收拾好饭桌,父亲回来了。 他见父亲面色红润,精神格外好,心里很高兴。父亲亲昵地抚了一下他的头,又看了看熟睡的小刚小雷,把他领进书房。 “一下子很难适应。爸爸知道,”父亲坐到床边上说。一边把那个早已褪了颜色的黄色粗帆布提包放在写字桌上。 父亲好像看到了他心里,他想。他知道,他必须适应,适应有煤气有暖气有冲水厕所(小雷惊奇地告诉他,厕所里有根很神奇的拉线拽一下,便池就冲洗得干干净净,不像在石图的家,还得端盆水冲洗)的生活,他必须想到他已经到省城读书了,想到他已经有了同伴们梦想的学习环境。他的一切,都将重新从这里开始。 “爸爸只担心你一件事,”父亲说。“我不知道你脑袋里为什么有那些奇怪的念头。大概与你过早接触了复杂精神生活有关。你聪明过人,但你根本不成熟。这不是好事。所以你要管好自己的脑袋。爸爸还是那句话:你现在是学生。学生就得以学为主。学校怎么教就怎么学。你一定要牢记!” 父亲重又提起那天的谈话,自然是强调要他循规蹈矩,做个乖学生。宋梅也一直要他做个乖孩子。在“不成熟”时期,最关心他的人总是这样告诫他。而父亲重提旧话显然不仅仅是告诫了。他懂得父亲。为了不让父亲担心,他必须向父亲做保证。 次日,母亲送他去学校。母亲说,走走吧,熟悉一下路。从站前广场到西广场只有两站地,学校就在那里。走在小方石铺成的人行道上,耳边不时响起叮铃铃警示声和车轮撞击轨道的铿锵声,他多想坐一坐那黄窗框绿车皮的有轨电车啊。西广场不比石图苗圃花苑妩媚,雄伟的四脚白色水塔墨绿的尖顶松柏和高高的杨柳,却令他惊讶不已。到处都是大树。广场右边,围墙里面,婆娑树头之间的墙上,“市第三中学”几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母亲跟收发室的伯伯说了几句话,遂牵着他的手进了学校大门。三楼副校长办公室的门开着,一位教师模样的人正端坐在写字桌前看着什么。母亲轻轻敲了敲门,低声说:苏校长…… 这位目光凌厉头发花白的女校长抬头看了他一眼,遂请母亲坐到写字桌前左首窗下的木椅上。他站在母亲身边。苏校长继续看着手上那几张盖有红印章的写满了字的纸。良久,苏校长才开口说: “钟小京同学,你学的是俄文。我们学校教的是英文。怎么办?” 这底确是个问题。母亲有些慌乱地看看他又看看校长,急得直搓手。 “我可以自学。我的日语就是自学的,可以读日文报纸呢。”他见母亲着急,心里难过,遂如实说了出来。 苏校长的目光更加凌厉,她想了想,去书架取出一本书。书架靠墙角,两边各一溜三个。这本书是从中间那个带玻璃门的小书橱里取出的。她随意打开书递给他,说: “钟小京同学,请你读一下。” 除了个别字符不认得,整页内容还是比较顺利地读完了。苏校长点点头,脸上带着惊奇,目光也柔和了。母亲也轻轻呼出一口气。 “你是个诚实的学生。我相信你。”苏校长说,“外语问题,我们商量一下。学校正准备开一个实验班。希望你能参加。下周三开学。你提前一天来报到吧。” 走出校大门,母亲问:“你什么时候学的日文?” “跟刘天云学的。平时在一起他和哥哥常用日语对话。”他没敢说是照刘叔的日记本学的。 “难为你了。亏得你会这门外语。”母亲说,她怕小京有压力,事前没说这个学校是省城一流初级中学。苏校长看过学籍档案,有意让小京当副班长,并且进入毕业班列入重点培养学生名单。有天赋的孩子更要特别关心培养。如果外语出了问题,学校就没办法接收。只好另找教俄语的中学,也许还要重读初中二年的课程。 母亲让他顺原路回家,自己坐公交车去南岭的“省机械工业学校”上班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想着校长桌上盖有红印章的纸。他认得那些纸,——纸厂新试制的一种耐折耐磨光洁度很高的印刷纸,只要你愿意,裁剪纸张的时候,用特制的溶液蘸一下刀具,纸张边缘就会出现似有似无的暗红色。石图校报就是用这个办法美化报纸的。那是他的学籍档案,里面也有陈秀云写的,至少团员转籍部分是她写的。不过,目光凌厉的苏校长似乎并没怎么在意“家庭成分”写的是否准确。陈秀云为什么要那么为难呢?他摇了摇头。他决定不再想这件事情。 他还有两件重要的事没做呢。离开学只有一周时间,他得确定要不要去见宋梅。还有,朴爷爷的信还没读呢。他不明白朴爷爷为什么一定要他到了省城才能读信?要不要见宋梅,他必须好好想想,这需要时间。朴爷爷的信,现在就在他的衣兜里。昨天把鱼篓推进床底下的时候,信就藏好了,准备随时取出看的。 走到家门前岔道口,他看好一处僻静的地方:艺术剧场干净的台阶上,另一个台阶接续转到一扇绛紫色的小木门前,门旁一株古柳,树下一副石桌凳,剧场拱形窗顶的绿色透光雨篷,从树头上伸过来,刚好遮住那里的石凳、台阶。好一个读信的地方。昨天来时怎么没见呢。他也没多想,匆匆走过去,取出信坐在小木门前台阶上就读了起来。 信是朴海写的。口气却是朴爷爷的。读完信,他犯愁了。朴爷爷要他去“青怡坊”找个叫“魏公”的人,说,是朴石俊让他来的,那人就会告诉他爷爷想知道的事情。青怡坊在哪儿?要问母亲吗?当然不行。那样就泄露了怪人的秘密。只能问别人了。可是他兜里没有钱啊。在石图,他从不带钱,因为基本不用钱。现在,在这个大城市里,身上不带钱怎么行。谁知道那个青怡坊在哪里?坐公交车就得花钱呀。 此时绛紫色小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双像宋梅一样的大眼睛,警惕地注视着他。接着,那个穿学生制服的小姑娘几步来到他面前,一扬手就夺走了那封信,随即又回到门里,小木门哐当一声关上了。就像一阵风,吹过来,又消失了。 他呆呆地看着空空的两只手,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发生。正想起身要回自己的信,小姑娘又开门把信还给了他。 “外人从不到这里来。我注意你半天了。看信发什么呆?不可疑吗?”小姑娘质问道。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无法说清自己的感受。 “信我看了。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你还是个挺重承诺的人呢。你爷爷是谁?想知道什么?”小姑娘探究地看着他问。 “我爷爷就是我爷爷。”他站起身来说。好奇怪,想知道什么还要告诉她吗?不过小姑娘看人倒是挺准的。不为信守承诺,他还不到这儿来看信呢。他不想再理她。 “我知道你从石图来。那个青怡坊在城郊,要换乘好几路车呢。你根本找不到。” 小姑娘断然说。 “找不到,我可以慢慢找。”他说,“谢谢你把信还给了我。我走了。” “这就走?不想听我给你详细指路吗?……就算走,也得说‘再见’啊。你怎么这样?!”小姑娘不满地说。 “她怎么这样?”他嘟囔着嘴说。大城市里的小姑娘都这样咄咄逼人吗?他很不习惯。 2 他没法儿去青怡坊。不能跟母亲要钱乘车去城郊,他甚至不知道换乘几路车要花多少钱。“钱”这个概念第一次被他当作问题来想了。所幸开学后母亲每天都给他五分钱,要他买玉米甜饼吃,——如果不往返回家吃中饭的话。一个月后他有了自己的很大一笔“财产”。他的新朋友苗继亨说,去青怡坊,要坐三次公交车,来回两毛四分钱。他有足够的财产支付了。只是学校刚刚成立一个新班(没有按苏副校长的提法叫“实验班”),而且班主任马老师已经宣布他当班长,有很多事要他做。毕业班嘛,学校抓的紧。去青怡坊找“魏公”只好先放一放了。 苗继亨是新班的团支部书记。这个人对小京一生有着重要影响,因此我们从现在开始就得认识他。提前报到那天,苗继亨主动找到小京说话。他是个愉快而又风趣的人,白白胖胖长得很体面,说话的样子也像他走路四平八稳。就是爱笑——跟宋玉一样的笑,只差脸上缺少几颗雀斑。他说:“我知道你是被当作未来的学者、思想家留在学校的。你具备这种崇高职业者的责任感、心理特质和天赋。” “蛮不是这么回事。你并不了解我。我还不够成熟。再说,我也不想当思想家。”小京说。 “那好。那就让我们互相了解吧。”他笑着说,“我比你大一岁。父亲和母亲在省政府工作。我没有兄弟姐妹。我喜欢读书,更喜欢到郊外山野里呼吸新鲜空气。我已经走遍了咱东北名山大川,以后还要去南方。那要等再放假了。你呢?愿意说说吗?”他那淡淡的眉毛底下一双清澈的眼睛露出含蓄的期待。 “你是旅行家,”小京被他的真诚打动,愿意以同样的语境跟他交谈。遂把自己的家庭以及兴趣爱好如实讲给他,最后说,“游历山水之间,一定有很多好听的故事。你能说说帽儿山和日光寺吗?” “帽儿山,日光寺……,很遗憾,我没去过。”他迟疑一下说。 “那就不能说你走遍了东北名山大川。”小京笑着说,“不要紧。以后再去吧。” “是啊。以后可以去嘛。不过好听的故事倒很多。我现在就讲给你。”他很快从些许窘迫中摆脱出来。接着他讲了一件“趣事”,却是他的亲身经历:那是去年暑假发生的事。为拍摄长白山天池日出,他起了大早从借宿的农家沿着山路向峰顶进发。在半山腰一块苞米地旁遇到了黑熊。虽然有些害怕,但他并没立刻逃跑。农家大叔说过,逃跑会挑起黑熊野性,更危险。如果它要攻击你,必须朝下坡路跑;顺着路边的溪水沟跑,紧急时刻在水里跑。黑熊怕水,长眼毛沾上水就会遮住眼睛,就成了名符其实的“熊瞎子”啦。奇怪的是,那天黑熊像没看见他似的。原来它在偷苞米。正是青苞米长成的时候,大概熊洞里还有饥渴的小熊,多汁的青棵子也是一种美味,聪明的黑熊竟然拖着整棵苞米朝山里走了。它走走停停,像人一样用两腋夹着苞米棵子。“都说黑瞎子掰苞米,掰一穗夹一穗掉一穗。其实也不尽然啊!”他最后说。 苗继亨讲故事不用想。接着又一连说了许多趣事,都是他亲身经历的事。讲故事毕竟与叙述事情不同,似乎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他又特意回家一趟取来相机和照片。坦白地说,照片拍的很美,可小京觉得都不如十三里的自然风光好看。但小京看到了那只黑熊。照片上的黑熊拖着苞米棵子朝山里走,从画面构图比例看,应该是很壮实的大熊,尽管拍的是背影,也叫小京着实紧张一阵子。 看完照片,苗继亨又提议两人去广场水塔下合影。他轻易不把相机带出来,自然不肯错过这次机会。选好了位置,调好了相机,请了一位路人帮助拍了三张。从这里看到的景象叫小京有种“心在飞”的感觉。眼前这条渐渐下倾的街道右侧,是红色围墙青绿树头的公园,一弯碧水倘佯在几座袖珍小山之间,蓝天下,游人穿梭于亭榭,歇息于水边团团白雾里。苗继亨说,那里有个不冻泉,冬天的水气是甜的。这让小京想起了日光寺藏经阁的山泉。公园正面,更是一幅宏伟壮阔的鸟瞰图,鳞次节比的高楼群被一眼看不到头的大街劈成两半,仿佛所有的人和车都流向这里,男人和女人,骑自行车的人,公交车和小汽车,喧闹而不吵杂。苗继亨说,那是亚洲最宽最长最直的城市大街。广场边、街道左侧,掩映在松柏之中的白色楼房,清清亮亮屹立在小京面前,大名鼎鼎的“市第十一高中”正俯视着他。苗继亨说,三中与十一高是姊妹学校。我们新班的学生将来都要进这所高中,它的升学率几乎百分百。直到这时小京这才体会到母亲为什么非要他来三中面试——母亲的坚持,绝非仅仅为实现她的心愿啊。 苗继亨一边整理相机,一边说,父亲不许他在寒暑假之外玩这玩意儿,——并不是因为它有多金贵。一个“蓝天牌”的普通相机而已。母亲也不肯私下资助他买胶卷,只好自己去电影厂找来一些短短长长的零碎胶片(有时候要花一点钱)。这东西用起来挺费事。拍好的底片,还得在深夜里偷偷用显影液洗照片。 看得出他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但他大可不必特意证明黑熊偷苞米所言非虚。他的真诚太理性了。小京愈加喜欢这个新朋友。 理性的意志坚定的苗继亨,能很好领会马老师管理新班的意图。开学第八周,新班陆续增加三位同学。其中的宁琳学习成绩非常好,但却言语不羁任性豪放不受约束。一位备受争议的同学。马老师并未要求宁琳改掉缺点,反倒让她当了学习委员。小京的英文毫无基础,自然引起她强烈反感,班务会上建议小京干脆辞掉班长全心全意补习英文。苗继亨拿来日文书让宁琳读,她怎么会读?苗继亨遂把小京学的是俄文以及自修日文的事情说了。宁琳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马上向小京道歉。学英文是大纲规定,小京必须在不到半年时间达到毕业标准,所有人都为他担心。苗继亨又把全初中英文课本和辅助教材找来,请宁琳帮他补习。让宁琳惊奇的是,小京不仅出色地当了好班长,而且英文学得也非常棒。她哪里知道小京从小学开始就在艰苦和严峻的学习环境里当班长,更不知道天赋聪明而又爱思考的小京经过研读怪人书信,已经练就了令人咂舌的记忆和认知能力(所以父亲要他“管好自己的脑袋”——知子莫过父嘛)。 快到五月的时候,小京已能熟练背诵英文课本和简单会话了。宁琳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一天,她突然问小京,你知道我是谁吗?小京说,你是谁都行。她说,你闯入我的领地莫名其妙发呆,所以我夺了你的信,可我又还给你了。你忘记了?小京说,没忘。她说,那为什么像不认识似的?你架子大?小京说,我没架子,就是不想看你咄咄逼人的样子。你们城里人警惕性都这么高吗?她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确实想过你很可疑,事实也证明你是个有秘密的人呀。小京问,什么事实?她说,那封信啊。你爷爷是谁?想知道什么?不该问问吗?小京说,别人家的事怎么可以随便问呢?不该问。她说,不该问,也不至于说我“咄咄逼人”呀。起码你说“你们城里人”就不对。你是乡下人吗?我本想给你详细指路,帮你找到青怡坊。实话跟你说,没有我,你别想找到那个地方。除非你改变对我的偏见! 这就是宁琳。可她是谁?现在,她不再是谁都行了。她的英语极好, 能把单词跟自然、地理、历史甚至政治课本的相关内容联系起来会话,并因此获得了全市中学生外语竞赛大奖。小京英语水平迅速提高与她独特的补习方法有直接关系。更重要的是,她对石图有很深的了解。她说石图是典型的工业小镇,产业工人和各类高水平管理人员构成小镇居民主体,工业文明成就了小镇文明,鲜明的时代文化,熏陶和改变着那里的人们。宁琳说这样的话,不只是说他不是“乡下人”。这样的话,足以让小京怀疑她在复述——像怪人一样研究过石图的思想家或哲人——父亲或长辈的话。直到她说,石图纸厂,有她一位亲人,那位亲人写信说了这些话,并要她看反映石图生活的电影《春雷》,她羡慕生活在那里的人,朴实善良而又充满激情,不像大城市到处都有“莫名其妙和奇奇怪怪”的人,直到这时候,小京才理解她为什么那样“咄咄逼人”了。宁琳就是宁琳。她不喜欢任何人对她有任何“偏见”! “其实我完全可以不问你。那封信,你爷爷是谁,想知道什么?都可以从我的亲人那里知道。”她扬起脸说。一头微黄的秀发滑向耳后,露出完美的五官。 宁琳说的“亲人”引起小京莫大兴趣,但在对她表明绝无“偏见”之前,不能谈这类事情。苗继亨也说,宁琳是不是“言语不羁任性豪放不受约束”,应当由她自己用行动告诉大家,马老师给了她表演舞台,新班全体同学都可以品评。宁琳不会同对自己有偏见的人谈她的家事的。 宁琳本性难移。新班对她的争议也是有增无已。争议最多的是她“擅自”留同学在中午补课。她的补习方法很特别,当天学的各科都讲,一个小时讲完,讲的都是同学没学好的内容,因此很受同学欢迎。小京问,你怎么就知道哪些同学没学好哪些内容呢?她说,因为我那时也没学好啊!再说我是学习委员,学习上,哪位同学哪里吃力我能不知道吗?时间一久,就有科任老师找班主任马老师诉苦了。 后来,被她留下中午补课的同学越来越多,就有了喊肚子饿的声音。有的同学家里兄弟姐妹多,没办法带中饭,只能强捱着到晚上放学回家吃顿稀饭。她却每天都拿来一些“干粮”(有时是三合面馒头,有时是玉米面或高粱面窝头)分给大家。 那时候,“饥饿”的感觉才刚刚袭来,母亲在给小京五分钱的同时还另给一张二两粮票。母亲说,你二十七点五斤(市斤)标准,已经不错了。挺一挺,过了困难时期就好了。吃一个玉米甜饼挺不到晚上放学就饥肠辘辘了;那段日子为攒车费干脆不吃午饭。他能体会到喊肚子饿那些同学的感受,但他更能感受到宁琳拿干粮给大家的心情。 同学健康问题和科任老师诉苦,迫使班主任马老师紧急叫停中午补课;但允许宁琳晚自习个别辅导个别同学。这已经破例了。宁琳对班长小京说,科任老师怪怪的,明明我在帮他,他却说我伤害他。老师的面子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可以伤害别人而不能伤害自己!这话显然有些不恭了。她为什么想到彼此受了伤害呢? 记得那时候他并没有对宁琳说什么。因为他看清了“备受争议”的——她的“言语不羁任性豪放不受约束”——是什么了。怪人说过,当公元一九六零年的大饥馑和经济上暂时困难真正到来的时候,年轻一代并没有被吞噬(他一直以为“吞噬”指的是第三种力量作祟),宁琳就是活生生例子。他知道类似那些不恭的话对于“意识形态的戏剧性”来说简直不算什么。他更关心的是宁琳没了自己的口粮怎么办。 “你每天都拿干粮给同学,家里怎么办?大饥馑才刚刚开始。”那时候他这样说。 “什么‘大饥馑’呀?我就是听不得同学喊饿。不说这个。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她说。 是啊,几乎所有同学都不喊饿。宁琳不愿谈自己忍受饥饿帮助同学的事,却对那个“可以伤害别人而不能伤害自己”的“第三种力量”耿耿于怀。第三种力量与“极端复杂”的“意识形态”有关——这是怪人探索的问题。他不想让宁琳和宋梅一样深陷莫名的烦恼甚至恐惧之中而不知所以。宁琳需要赞扬而不是非议。 “你没有提任何问题。”他说,“科任老师不过是表达自己的想法。你也有想法。为什么非要把不同的想法纠缠在一起呢?想清楚了,就知道这样做没有意义。” “想清楚什么?”她眯起眼睛打量他,半天才又说,“怎样想?还从来没有人给我说这个呢!” 他为难了。“大饥馑”是怪人的话。而“第三种力量”和“意识形态的戏剧性”是什么意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如何把赞扬宁琳的谈话继续下去?此时他只能按自己的理解把最想说的话告诉她: “宁琳同学,没有人心里能同时装着相反的两种选择。你要么选择帮,要么选择不帮;帮别人就不能怪别人,除非你不知道自己想什么。我不评论你的想法对与错,只是说不能怪老师。在这件事情上,你和老师都有自己的‘特定观念’。这是一个极端复杂的问题,一个需要时间需要学习研究的问题。在此之前,我们还是不触碰它为好。否则就像现在,你不得不想科任老师怎么能为了自己的面子而伤害你。” “你说我不知道自己想什么。”她笑说,“是呀,爸爸也说我‘撅嘴儿骡子卖了个驴价钱’。我没料到会是这样结果,也根本没想什么‘特定观念’。老师讲过这个词,但我没听懂。还是你解释的好。也许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什么。” “理论上,也许是这样。” “也许我应该同意你的观点,”她不再笑了。“事实也是这样。我不得不同意。” “我也认为你会同意。因为你是我第一个遇到的温暖与冷峻并存的人。”他并非只想赞扬宁琳。 “你这样看我啊。”她深感意外地说,“理由呢?还是我把不同的想法纠缠在一起了吗?你说了,那样是想不清楚的。我一直被议论,但我从来没想过改变自己。” “这就是你的冷峻。明明不知道自己想什么还要固执下去,也许冷酷严峻或者冷静严肃都不足以说明你。你是特例。” “特例?呵呵呵——,你竟敢这样评价我!”她笑得流出了眼泪。 “但你知道同学们默默承受着食物短缺和生活物资匮乏的苦闷。虽然是暂时的,却显示了我们年轻一代并没有被困难吓倒。你勇敢地向各种欲望挑战,你在送给同学食物的不经意间,表现了你对欲望力量的蔑视。这不是你想出来的,是你自身就有的品质。” “你底确是个有秘密的人!”她感慨地说。“小京同学,你的话我听不太懂。可我愿意听。因为你的话让人感到鼓舞。不是你对我的评价,而是你的谈吐充满知识和哲理。我很好奇,也很佩服你。” “既然你这样认为,那就是等于我们相互都没有了偏见。是吗?” “不一样。你必须亲口说出来才算数。”看来她依旧对“咄咄逼人”那句话耿耿于怀。 “好。我正式收回对你的‘偏见’。”小京诚恳地说,“不过,我也很好奇。你那位亲人是谁?愿意告诉我吗?” “马桂兰。她是石图纸厂宣传科科长。你认识吗?”她想都没想就说。 3 小京怎么能想到马姨是宁琳的“亲人”呢?在他追问下,宁琳讲述了这位亲人与她家的一段不解之缘。原来宁琳母亲念高中的时候结识了马桂兰。马桂兰漂亮机灵又能说能写,人很善良,与母亲相交甚密。后来马桂兰家里出了事,生活和读书都无以为继,母亲帮她找了工作。当时父亲是一家剧场老板,让她给各剧团的“角儿”(有些名气的演员)当跟班做杂役,挣点儿糊口钱。在这个城市解放前,她经常给父亲提供一些与剧场经营甚至与父亲性命攸关的信息。她的信息来自她服侍的“角儿”。每次从“宾宴楼”出来,“角儿”都会跟她发泄所承受的所有屈辱,一阵“无耻、恶棍、败类”乱骂之后,她得到了想知道的东西。解放后才知道她是为地下革命组织传送情报的人。母亲与父亲结婚后一直不忘她的恩德,相互往来不断。 宁琳说,解放前夕,准备弃城逃跑的黑白道恶棍,要用抓人和炸毁剧院威逼父亲偿还高利贷款。马姨获悉消息及时告诉了父亲。父亲连夜逃生,剧院也在地下革命组织保护下逃过一劫。解放后省政府迁到这个大城市,剧院重又修缮一新,“宾宴楼”也改建了演员和职工宿舍。父亲作为第一批公私合营私方代表管理剧场。“我家至今住在剧院旁。你家就在那个宾宴楼里,”她补充说。 原来如此。小京这才明白新家的样子何以很怪的原因。而马姨被宁琳称为“亲人”,更是理所应当。 宁琳最后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必须跟马姨问清楚你的秘密。因为我很在意你。 这是很糟糕的一件事。宁琳最终一定会明白爷爷是谁、想知道什么?而且,刚相识没多久,就直言很在意某个人,这样的宁琳是无所顾忌的。他需要在适当时候审视这件事对自己精心呵护的秘密的危险性。 很快就到了升学考试日子。新班同学都毫无悬念考了好成绩。放暑假那天宁琳对小京说,苗继亨没找到青怡坊,让我带你去。小京正想这个青怡坊是不是不在了?朴爷爷也没说那位“魏公”是谁,分别有多久? “知道你从石图来,我就想帮你了。我说过,没有我,你别想找到那个地方。”她说,“你还拒绝我吗?” “怎么会呢。”小京说,“我求之不得。” 第二天宁琳带小京去了城郊。记不得换乘了多少路公交车,只记得越向郊外地里的庄稼越发凋零衰败,有的地方只剩下枯死的光杆。稍好一点的庄稼地里,眼见之处总会有人站在高高的瞭望台(架)上或游移在众多帐篷的周边——他们在看护着宝贵的粮食。“今年天旱遭了蝗灾,”宁琳带着沉重的呼吸说。“石图也是从开春儿就出现了‘蝗虫云’。马姨和纸厂职工一直在寻找自救办法,主动减少供应粮油,减轻国家负担。马姨说,石图山上有野果,河里有鱼,总比城里强啊。” 怪人“推测”的“大饥馑”真的到来了!小京愕然。他仿佛看到了那幅大自然之力肆虐的惊心动魄图画。石图不只有蝗灾,还要经受火灾、水灾和更多磨难。石图人的不屈精神不会只表现在自救上。他比宁琳更了解马姨和那里更多的人。按怪人的说法,令他担忧甚至恐惧的事情必然要在这个时期发生;而在冷静的思考者面前,这不过是历史的浪花而已,——这是指“第三种力量”和“意识形态的戏剧性”说的吗?那么,社会发展之力与大自然之力交集的结果是什么呢?他能做到一个冷静的思考者该做的事情吗? “你在想什么?”宁琳问。 “嗯……我想,应该为那些兄弟姐妹多的同学做点什么。就像你一样。”小京说。这个想法苗继亨说过。可是,他无能为力,他又不想只做“口头派”;他更不能把刚才想的那些事情告诉她。 “算了。你家就兄弟姐妹多,哪有粮食帮同学。”她叹了口气说,“你不是说我遇到‘特定观念’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吗?你和苗继亨是我的入团介绍人,为了报答你和支书,也为了团员的责任义务,我来悄悄做这件事。告诉书记同学(她一直这样称呼苗继亨)不要声张。这样行了吧?” “书记同学知道如何办。不过,宁琳,那句‘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你明知我指的是什么,你还拿来‘敲打’我。你是故意的。够坏的!”他对这位调皮的朋友(他已经默默地把她和继亨当作朋友了)真诚地做事很感动。 她呲牙一笑,转过头望着车窗外,不再说话了。他知道她在想怎么找来粮食帮助同学。兄弟姐妹少,可能容易渡过难关,但也得节衣缩食啊。他实在不知道宁琳会有什么好办法。 在一处山坳旁公交车停在了路边上。宁琳和他下了车。他惊奇地看到这里与周边完全不同的景象。山坳两侧绿油油庄稼正在抽穗,山坳深处不高的坝上大片水田随着微风飘来阵阵稻花香。远山近坡长满树木,一条小路沿着涓涓小溪逶迤而上。小路边繁花似锦,各种昆虫和蝴蝶跳跃飞舞其间。显然这都是人力规划完成的。再回头看,脚下汩汩作响的溪水,流出山坳,流到不远的公路边干涸的水沟里,只留下一片水渍,消失了。 一个小蜻蜓飞过他眼前。他好奇地说,这里的蜻蜓这么小啊,像石图山里的大蚊子。宁琳笑着说,那是“乌蜂虻”。你再看玉米地里,有什么?初时他发现那里有几只鸡,细一看,有很多,一群群鸡在啄食虫和蚂蚱。到了水田,宁琳又让他看,稻田里一群群鸭子也在吃蚂蚱。他恍然醒悟说: “灭蝗!” “对。灭蝗。乌蜂虻更是蝗虫的天敌。”宁琳说,“乌蜂虻放养在这个山坳周边,那里干旱缺少植被是蝗虫产卵的地方。乌蜂虻幼虫吸取蝗虫卵粒汁液,被吸食的蝗虫卵无法孵化,即便孵化了也不能出土。” “真是了不起的想法。今年这样大的蝗灾可不是本地蝗虫闹的吧?这里是怎么逃过的呢!” “这里山清水秀,引来蝗虫爆发式迁徙。因为有准备,部分蝗虫被人工灭掉了,余下的也都进了大群鸡鸭肚子里。” “我懂了。根本的还是保护自然资源。像这里,如果没有人力规划完成的环境,恐怕难逃此劫。不过,他们为什么不用喷洒农药灭蝗呢?” “一则,效果不如鸡鸭吃蝗虫来得理想。二则,现在的蝗虫用处大了。你说呢?”宁琳夹了夹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问。 看着宁琳神秘的样子,他迟疑一下说: “难道……”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宁琳呵呵呵笑了起来。 平心而论,在小京的记忆中,“大饥馑”一词并不准确。这在后来许多书籍里都有佐证。只是——特别是——一些描写饥饿的人群吃一种土、一种煤、一种……,出现在文学作品里,让他有说不出的感觉。因为,那时候,他连把蝗虫当作食物充饥都觉得匪夷所思。 他把这种匪夷所思看作是社会发展之力与大自然之力交集的结果。他不知道这样的结果为什么会如此荒谬。他更不知道宁琳接下来会怎样做。 “你怎么不问问这里的环境为什么这样好呢?”宁琳像是责备似的问他。 “这不是问题。这里是他们的家啊……”他不暇思索地说。 “这恰恰是个问题。”宁琳指着翠绿的山峰说,“那些人工林两年前差点被砍光。公社一位主要领导急功近利,虚报工作业绩,跟这个生产大队要木材要粮食。大队书记坚决不给。公社下令撤换大队书记,社员不干了,集体上访公社。” “结果呢?”他很为这位大队书记担忧。 “民心比天大。公社最终妥协了。”宁琳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位大队书记这些年灭蝗取得了成效。公社正在推广他的经验。这里靠西北荒漠近,每年都有不同程度的蝗灾。自从用蜂虻治蝗,农业生产有了好转。社员都信任他。” “嗯。这样的大队书记是不能轻易撤换。不过,蜂虻治蝗,我听都没听过,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宁琳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他就是你要找的‘魏公’。” “大队书记就是魏公?”他惊喜交加牵起宁琳的手跳着脚说,“原来你早就知道啊!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苗继亨?这里就是青怡坊吗?” 宁琳等他安静下来,这才慢慢推开他的手说: “把你的秘密告诉书记同学吗?” “当然不能。可是……”他疑惑地看着宁琳,心里掠过一阵不安。 “书记同学要问,你找青怡坊干嘛?你怎么说,我不管。可我得告诉你‘魏公’是什么人。”宁琳意味深长地瞪了他一眼说,“魏公姓徐,传说祖上做过大官,因得罪了上司被贬,远离故土来到这里隐居度日,靠一点积蓄和旧友帮助专心教子读书。到了他这辈儿,家境愈发窘迫,思来想去只有治蝗兴家这一条路可走。他先祖留下大量治蝗手稿并有多部农耕科学著作,靠这份遗产,加上他决意求新思变,黾勉从事,不畏艰难,孜孜不怠,没几年就把一个穷乡僻壤改造成青山绿水富庶之地。不止他这个屯儿,整个山坳都整治得井井有序,并且起名叫‘青怡坊’。外人无从考究其含义是什么,就像不知道他的名字一样。只知道他除了治蝗以外,还培育奇花异木和各种古怪昆虫,送给所需之人。你看到的乌蜂虻只是蜂虻一种,还有像蜜蜂,像蛾子的。靠近西北荒漠的村庄,大多是蝗灾区,虽然程度不同,渴望治蝗的村民不计其数,他都欣然前往倾力相助。他为人慷慨豪放,又满腹经纶,即便在动乱年间也是朋友遍天下;只是,一些好事者,竟然杜撰出他是明代著名科学家徐氏后裔,并且深谙风水之学的‘四时五方’,能知人生,可左右地方管事议政。” “能知人生,可左右地方……,看来这位魏公,被好事者当作神话传说了!”他感叹说。 “父亲也说有些以讹传讹了。”宁琳说,“父亲交往的魏公没那么神。魏公结交有识之士,仗义执言,名噪一时。光复前,日本关东军要就地取材砍伐树木修建新京,魏公放火烧了山林,带领上百口人去了抗联游击区。光复后回来带领村民重建家园,又加入了共产党。尽管这样,那些旧事还是有人记得,——只是记得‘魏公’的人不多了。” “这位魏公已被人们淡忘。也是的,他姓徐,为什么叫‘魏公’呢?” “所以呀,现在还有谁知道魏公是何许人呐。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宁琳释然说,“连‘青怡坊’几乎都没人知道啊。你那位朴爷爷还不如说找治蝗专家容易找呢。” 宁琳说的对。那个时代的那时候找人,通用的叫法不是老字号,城郊或农村至少也是某某公社。朴爷爷很多年没与魏公联系自然无法告诉他详细地址。这也足见姓徐的魏公在朴爷爷心里的位置。后来他才知道,朴石俊这个名号在魏公心里也同样占有重要位置。那次他没见到魏公本人就与宁琳回去了。直到他破译怪人书信进入关键时刻,魏公的后人才告诉他爷爷想知道的事情是什么。而帮了他的,正是魏公对风水之学“四时五方”的深刻独到见解。此是后话。 4 很显然,宁琳从她父亲那里了解到了魏公。他能断定,那个魏公是属于上一代旧事中的传奇人物了。魏公知道爷爷想知道的事情是什么?这是朴爷爷说的。而爷爷想知道的事情,——山寨大王的锦图被盗不是小事,广交朋友的魏公或许也会听到一些风声,说不定锦图里藏着的秘密也会传到宁琳父亲耳朵里。宁琳的父亲既然与魏公有交往,至少说明他们脾气相投,无话不谈。虽然青怡坊之行他没见到魏公——魏公只叫一位老伯传出一句话——“回去给朴石俊带个好”,是魏公对朴爷爷信里写的那些旧事不感兴趣,还是另有所虑?如果是这样,那他也算有了新的希望。 然而那个新的希望又让他感到了不安。宁琳看了朴爷爷的信,如果她父亲再告诉她锦图里藏着的秘密,那么,爷爷想知道的事情,宁琳就知道了。宁琳还会知道他的一切——马姨都会告诉她的。就是说,除了怪人的书信,他对于宁琳已无秘密可言。他在宁琳面前就会像个透明人,他的任何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这太可怕了。 到底紧张或者怕什么?他也说不清。反正在宁琳面前,他不该是那种状态。不过,他也知道那种状态是基于他所有假设产生的。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精心呵护的怪人的秘密没有受到威胁。尽管如此,锦图里的秘密,对他依然充满诱惑。他一定要找到那个秘密,无论结果如何。 “父亲想见你,”从青怡坊回来的第二天宁琳对他说。 这真是“天遂人愿”呀。他深感意外,可脸上却不想露出一丝儿惊喜的样子。 “你到底见不见呐?”宁琳催促说。 “出于礼貌,我一定去。可是,我说什么啊?”他故意挠着头说。 “那就是不愿见啦?”宁琳狠狠盯了他一眼问。 “也不是……”他被宁琳看得有些心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不是什么?”宁琳问。她眼睛微微一眯,接着,在他前面倒背手来回踱起步来说,“出于礼貌,我也可以体谅你的虚伪。明明十分想知道锦图里的秘密,却装作满不在乎;明明十分想知道魏公的旧友是怎样的人,以便确定魏公是否值得信赖和期待,却故作姿态说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明明十分想知道马姨都跟我说了什么,却故意在我面前表现男子汉的威风!我说的对不对?如果对,你大可以不来我家。” 这一瞬间他真的成了透明人了!尤其是想知道宁琳的父亲是怎样的人,“观其友,识其人”嘛,魏公是否值得信赖和期待,关乎他的希望啊。宁琳把他心里想的全都说了出来,并且无情地冠以“虚伪和表现男子汉的威风”,让他无地自容。“当然不对。你胡扯。我怎么会这样无聊呐!”他立即反驳。绝对不能承认宁琳说的对呀。否则他就完了。 “没想到你还这么无赖呀,”宁琳嘴上不饶人,但她不再踱来踱去了。“就凭你的虚伪和无赖,也必须去见我父亲。让老人家看看马姨说的好孩子有多么可笑!”说着,攥住他的手拉着他朝她家走。她的手劲儿太大,他无法挣脱。 走到绛紫色小木门前,他不得不用力挣脱宁琳。他太狼狈了!在宁琳面前,他毫无秘密可言,这已经是事实,再若这样被牵着见宁琳父亲,那就意味着他是被她俘虏来的。他就会被所有人都瞧不起的。 “你总得给我留点尊严吧?再者,你说的并不都是事实呀。我心里想的什么,你怎么知道?虚伪和无赖,不适合我。”他只能死硬到底。 宁琳没理他。进了院门,一位面容慈祥的中年女人迎了过来,微笑着看着他说,你就是钟小京。一表人才,一身正气,一看就是个好孩子,你马姨说的不错。小琳啊,你怎么像是不高兴呢。你可是一直称赞这位小京同学的呀。快让小京进屋里,你爸在书房等着呢!你爸要和你们谈什么呢?连我都猜不出来。 她一定是宁琳的母亲了。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个意思,这位伯母(小京看出她比母亲年龄大)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呢? “妈,都收拾好了吗?”宁琳却这样问了一句。 “啊……你看我。……没关系的。你和小京先去书房吧。”伯母说完带着歉意看了看小京,径直去了厨房。 一种奇怪的味道弥漫在房子里。这是两层楼房,靠近剧场一边,因为楼前有几棵大树,就算站在院门的台阶上也看不到它。书房在楼上,上楼梯的时候,他看见几个盖着白布的箩筐摆在木楼梯板墙下。那种气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宁琳还是不理他。进了书房,她马上换了一副面孔,笑嘻嘻跟父亲说:“老爸,小京来了。您老不是要问他什么问题吗?”她又转脸看着小京说:“他还得马上回家。弟弟妹妹等他做饭呢。”整个寒假期间家里早改成两顿饭了,做晚饭,还早呐。她为什么撒谎呢?还有,伯伯要问自己什么?这个宁琳在搞什么鬼? 宁伯伯从一堆书籍后面探出头。写字台太大太长,伯伯不便绕出来,遂招手让他过去。书房三面墙都是摆满了书的书架;书架下部的书橱隔板(可以随手拉出来做它用)上摆着花盆。尽管他小心翼翼地走,还是撞到了写字台边的椅子。 “你坐在我身边吧。” 他应声说了句“谢谢”,坐到椅子上。宁伯伯前额十分宽阔,也许与半截谢顶有关吧。看起来有些老态。但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和表情生动的白皙面庞,又显得十分精明干练和充满活力。他只看了宁伯伯一眼,就微微垂下了头。 “你马姨给宁琳回了一封信。”宁伯伯把下面印有“国营石图造纸厂”字样的厚信封放到他面前,说“想看,就看看吧。宁琳知道你从石图来,想了解你。这孩子做事总是这样不思前后。没想到你马姨对你们一家非常尊敬。你马姨是我的救命恩人。为这一层关系,我应该出面代宁琳对小京同学说一声‘对不起’。如果你认为宁琳冒犯了你,我可以写信向你马姨致歉,宁琳也可以任你批评。” 这位宁伯伯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如果不是对道德标准有着深刻的理解,如果不是对感恩戴德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和遵循,那是不会这样做的。 “宁伯伯,这事不怨宁琳同学。我对她先有的偏见,她需要知道我的为人。应该先批评我。”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宁琳。宁琳一直在给花盆里的花草浇水。她为什么要听父亲和他的谈话呢?换做自己,早该找个借口出去了。 “是吗?这一点宁琳没跟我讲。”宁伯伯含笑说,“宁琳做事不思前后,难免叫人误会。我不止一次批评过她。你没有错。我找你来,是想说一件事。小京同学,你能跟我说说朴石俊的近况吗?朴老先生跟魏公和我是忘年莫逆之交。只是解放后我们都不再联系了。听宁琳说,朴老先生写了信,信中提到了那幅锦图。因为这事关系太大,我有责任跟你说明白。” 宁伯伯的话虽然说得很平静,但小京听得心脏呯呯直跳。宁伯伯要谈那幅锦图。这是他绞尽脑汁想要完成爷爷心愿的事情啊!宁琳也不再给花浇水了,轻轻凑过来坐在他身后。 “朴爷爷的情况很不好……”他难过地把朴爷爷与武装残匪搏斗受重伤后出现失语症,至今躺在炕上不能走动的事情告诉了宁伯伯。接着又把朴爷爷和爷爷为解救被郑宝掠走的三个孩子,如何约定突袭郑宝藏身之地,如何因贺大报信突袭受挫,以及爷爷如何牺牲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一遍。“两位爷爷从一开始就怀疑郑宝掠走三个孩子的目的。直到发现贺大的爸爸贺鸿飞和饭店大老板古天雷相互勾结,并且与饭店二老板和坏人郑宝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时候,又意外得到了贺鸿飞从大土匪那里偷来的锦图——不是原图,神偷只看锦图一眼,仅凭记忆画在了纸上。我现在才明白。两位爷爷为什么一定要我从这幅锦图里找出贺鸿飞的秘密。找出贺鸿飞的秘密,就找到了郑宝掠走的三个孩子的目的。原来爷爷们相信,有了锦图,就能找到识得锦图的人。”他望着宁伯伯最后说,“您就是我两位爷爷祈盼的人啊!” 宁伯伯眼角挂着泪花,他轻轻抚着小京的头说: “孩子,我没想到朴老先生和你爷爷会遭此厄难。边陲的发展变化总比内陆慢半拍,那些残匪和坏人为祸一方,我早该请朴老先生到省城来呀。可是朴老先生宁肯把子女一个个送走,自己也不肯离开石图。” 宁伯伯难过了好半天,才又说: “那幅锦图,是魏公相识的一位高人赠送给他的。他以此为荣,常拿出来给至诚的好友们看。说锦图藏着惊天秘密,请大家用心揣摩,权当欣赏一门新学问,既长知识又有乐趣。其实,魏公已经看出了锦图的玄妙之处。他只是忠于高人的意愿,故意散布高人的发现和想法而已。谁都想不到的是,这幅锦图竟然被山贼土匪盗走了。那段时间社会上谣传锦图里藏有宝藏,不然大名鼎鼎的魏公珍藏它干什么?觉得对不起那位高人的魏公,千方百计打探锦图下落,后来知道锦图落在土匪头子手里,却也无计可施。” 宁伯伯像是回忆起久远的那个“魏公”为一念承诺,忠心耿耿寻找有识之士,以完成高人的愿望,却因土匪盗走了锦图而心灰意冷的样子。 “从那以后,魏公不再抛头露面,只潜心读书和经营青怡坊。我知道他已不抱希望。他说过,即便锦图找回来,也无法破解那个惊天秘密是什么。锦图是‘果’,不是‘因’。要找到那个‘因’才行啊。” 宁伯伯说到这,轻轻咳了一声。宁琳端过一杯水递给父亲。 “爸,你能看出锦图的玄妙之处吗?那个‘因’是什么呀?”宁琳借机问了两个问题。 “锦图的事我听魏公说过。也许朴老先生知道魏公心思,不然怎么能让小京同学找魏公呢?至于魏公说的‘因由’,我相信小京同学已经知道是什么了。” “因”就是“因由”,就是找到有识之士破解那个惊天秘密。她懂。她只是怕小京听不懂才问的。“可是,魏公并没见小京啊。他应该看看锦图呀。那么想找回来的东西,怎么可以一句不问呐?!”宁琳不再理会小京是不是懂了,继续这样质疑说。 “这就是让人琢磨不透的地方了。”宁伯伯说,“也许魏公认为找不到有识之士了。我原想朴老先生可能找到了原图。魏公没见到原图,自然也就不肯见小京同学。那张仅凭记忆画的锦图,是无法画出它的玄妙之处的。如果是这样,以后就不要提这件事了。” 宁伯伯说的,小京都听明白了。琢磨不透的事不会继续做下去。锦图涉及惊天秘密,原本是上一代人的事,何况原图又不在朴老先生手里,为什么还要把涉世未深的中学生拉进这种深奥莫测祸福未卜的陈年旧事里来呢!宁伯伯不许再提此事,这是对他的忠告和警示。 从宁伯伯书房出来,伯母早准备好了一个大盒子。伯母说,你和弟弟妹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千万不能饿着。拿回去当点心吃吧。他想说这么珍贵的食物怎么能接受呢。但看到伯母真诚执拗的眼神,他默默伸出手把纸盒子接过来了。 出了院门,宁琳说:“朴老先生已经把你当作有识之士了。你不觉得吗?问题是,魏公没见到原图。怎么才能从那个贺鸿飞手里找回锦图呢?这事要跟马姨说吗?” “不能跟马姨说!绝不!”他立即说,“贺鸿飞被逼急了会跑掉的,或者毁了锦图。再说,朴海已经向镇府领导写了揭发材料,我相信贺鸿飞的问题会稳妥得到处理。锦图的事,你让我想想。一定会有办法。明天我就告诉你。” 说完,他就捧着盒子回家了。他怕宁琳再提出更多的疑问,她已经对他有所怀疑了。他感觉得到。 小刚去学校图书馆看医书了。小琳在区文化馆跟老师学画画。家里只有小雷,正懒懒地躺在床上玩圆纸壳片儿。街头那个“小人书店”兼卖“画片儿”(亦叫拍画或屁啊叽——读音),卖的封神榜诸神头像比石图的更清晰精致好看,小雷挑了最喜欢的买了其中六个放在手边玩看。从石图带来的画片儿擦干净后都装进塑料袋藏到了床底下。 “大哥,你说我怎么就不喜欢姜子牙呢?姜子牙钓鱼,鱼钩是直的,放在离水面三尺以上,钩上没鱼饵,难怪日复一日三年都钓不上鱼来。周文王却心甘情愿上当。姜子牙钓的不是鱼呀。” “姜太公是有识之土。周文王与姜太公谈得很投机,就请他做了国师。”他说。小雷喜欢看小人书,只是放假了,母亲不再给中午买玉米甜饼的钱,他也没法给小雷看书的钱了。 “姜子牙太有算计了。我知道他是神。可是,我们班上也有几个同学专门算计人。大哥,这个城市的学生不好。我想石图的同学了。” “他们算计你什么了?告诉哥哥。”他吃惊地看着小雷问。 “也没什么。就是诬赖我偷吃同学的东西。大哥,我发誓,不是我。我看到他们故意把东西塞到我书包里的。” “什么东西?” “一张油饼。”小雷委屈的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抽噎着说,“我很饿。油饼很香。但我没吃呀——!他们为什么要算计我呢?” “小雷,不哭。大哥相信你。”他搂住小雷肩膀心痛地说,“出了这种事,为什么不跟大哥说呢。想自己扛过去吗?” “之前有个女生被他们算计了。女生的爸爸找到学校来了。可是他们跟班主任说是开玩笑。有这样开玩笑的吗?那个女生还是被羞辱了。大哥,我不想像她那样。我能扛过去。班主任会主持正义。不用你为我操心。”小雷反倒安慰起哥哥来了。不过,小雷却突然不说话了。他看到了身边的纸盒子,一股特殊的香味从盒子里飘出来。 直到以后很多年,小京都记得小雷此时的样子。小雷够坚强了,十岁的孩子正是待不住的时候,他却宁肯懒懒地躺在床上玩圆纸壳片儿。然而饥饿的孩子很难抵抗食物的诱惑。小雷最终还是在饥饿面前犯了错。 5 小京没能在第二天把锦图的事告诉宁琳。他诚恳地对她说,这事儿还没想好,再容我几天吧。她理解似地说:你在选择;不是我逼你。 是啊,宁琳早已把他看透了。他不能再对她有所隐瞒。锦图的事迟早要告诉宁琳。否则他会失掉她的信任,失掉他那个最后的希望。 “伯母做的点心很好吃。谢谢你。”他说。宁琳说的对,他在选择。选择到底该不该把怪人的秘密告诉她。他很难下决心。他需要时间。所以他这样说。 “你吃出那是什么了吗?”宁琳愿意给他时间考虑,遂谈起他们之前的话题。“这只是办法之一。怎么找来粮食帮助困难同学?其实办法很多。马姨说石图山上有野果,河里有鱼。我们城里有各种机器加工代食品呀。糖厂的甜菜渣子,油厂的豆饼,食品厂的下脚料,都可以重新加工当作粮食啊。还有,几千年都知道的灾年可以果腹的植物和农产品的遗弃物,只要城郊农社允许,就能找来加工啊。父亲是省政协委员,这项提案得到了政府重视,正在努力实施呢。而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以‘蝗’治‘荒’。青怡坊社员发明了扑蝗工具,很好用,所以不用农药。那些蚂蚱被妈妈蒸熟后放了佐料炒干,装在箩筐里待用,吃的时候摘掉翅足把它捣碎,再和上一点高粱面粉,做成点心。” 尽管宁琳叙述这件事把蝗虫改叫了“蚂蚱”,他心里还是紧揪了一下。不过宁琳说的城里有各种机器加工代食品,底确是好主意。伯母做的点心是高蛋白食物,吃它能省下粮食。小雷边吃边说香,掉在床上的几粒渣也捡起来吞了,脸上的眼泪干了,也不再议论姜子牙和那几个专门算计人的同学了。点心的味道与摆在宁琳家木楼梯板墙下盖着白布的箩筐里散发的味道无异,他应该想到那是蝗虫的味道,他想到了吗?伯母原本想谈谈她最关心的问题,却被宁琳一句话推到厨房去了,什么“都收拾好了吗?”伯母带着歉意看了他一眼,那时候就应该想到宁琳的心思。同是饥饿的人,在被欲望驱使的“第三种力量”面前,总有像宁琳一样温暖与冷峻并存的人在默默用一己之力帮助更多陷于困顿的人。 在“旅行家”苗继亨短暂休整的几天,一个“共青团员献爱心”核心小组成立了。团支书苗继亨想出了邮寄包裹给困难同学送粮食的办法,当然是要匿名去做的。邮局方面苗继亨请父亲事先跟相关熟人打过招呼;粮食由家里条件好一点的团员自愿交,多少不限;困难同学的名单由团支书提供;邮寄由宁琳和小京负责。小京跟母亲商量交出給父亲每月补贴的几斤黄豆。母亲沉吟半天,答应了,说行,从这个月起,粮店也同意提前一天供给下月粮了。 苗继亨还要去南方。临行前告诉小京,石图的帽儿山,日光寺真的很美。我拍了很多照片。他把照片给了小京。又说,我同意你的看法。帽儿山很奇特,怪石嶙峋,奇峰兀立,时隐时现的雾气与青光粼粼的嘎呀河交融流动,既迷朦又明亮,又有闻名于世的古寺、古文化遗址和各样地下岩洞,像是个神秘而富有的文化女神。小京笑他把帽儿山比作“文化女神”。继亨说,当然是想象的,但帽儿山应该是文化女神。小京高兴他这样说。这证明他记住了“没去过帽儿山就不能说走遍了东北名山大川”那句话。只是继亨后来说,石图的蝗灾很严重,庄稼和野草枯死了,大旱导致火灾,山都烧黑了。继亨眼睛里带着歉意,他不想说这些,却又不能不说。 石图遭受蝗灾和火灾,怪人书信里有记载。小京愈发相信怪人关于“第三种力量”的种种推测了。那么,锦图的事情呢?要不要把怪人的地图拿出来给宁伯伯看呢?宁伯伯说魏公没见到原图自然不肯见他。原图只能是怪人的地图。 小京踌躇未决。平心而论,倘若不发生下面的事情,小京不会很快把怪人的地图拿出来。其中缘由很难说清,大概这也是那个第三种力量作祟吧。 小京回家,进了楼门就发觉气氛不对。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大厨房传来吵杂的说话声和孩子的哭声。他走过昏暗的长过道,从稍许明亮的大门洞里进入全楼共用的大厨房。灰蒙蒙的天窗下,黑黢黢上层灶台的栏杆后面探出一排脑袋,下层灶台前,讶异的、痛惜的和木然的一张张脸,齐刷刷朝向另一群人。那里,好多人围成了大圈儿。圈里一男一女在对怼: “吃了你什么?值当大惊小怪的吗?”一位中年女人说。 “不在吃了什么。困难时期,更能看出道德素质。”另一位三十出头的男人说。 “他饿了!你跟小孩子讲道德素质吗?” “小孩子就不讲道德素质吗?” “他饿了!你也是父亲,你的孩子饿了,你也这样吼他吗?” “我没吼他。我是教育他。他的父母为什么不教育他呢!” “孩子已经认错了。再批评他父母就更没道理了。我们是邻居啊!” 显然中年女人赢得了邻居们的赞同,几位伯伯伯母上前扶起蹲在那位男人前面的孩子。当小京看清是小雷时,惊得目瞪口呆。小雷看到大哥,一下扑过来。 “我错了。可我……太饿了。我就吃了一口饭……”小雷委屈地大声哭了。 小京搂住小雷,轻轻抹去泪水留在脸上的黑道道,捧起他红红的手指头问,还痛吗?小雷点点头。这样的场合,小京不能不说话了。 “各位长辈们,我是新搬来的的钟小京。我弟弟犯了错,长辈们批评教育他,我很感激。不过,这个错应该由我承担。家里每月口粮刚好够吃。是我拿出一点儿给了更困难的同学。我没想到这会让弟弟挨饿。是我对不起弟弟,对不起那位邻居伯伯。”说到这,他深深一躬,低头补充说,“我是三中的毕业生,请相信我的话。今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小京说完,心里却像刀割一样痛。在身后一片赞叹和议论声中,他羞愧地领着小雷回家了。这多像几年前小光在路口摆满了破碎饭碗和盘子被人议论的那一幕情景啊。 “大哥,我们回石图吧!”小雷抽噎着说。 “为什么?就因为犯了错吗?”小京问。 “嗯。在石图不会挨饿。就是吃了别人的东西,也不会被训斥。大城市不好。人不好。”小雷捧着红手指抱怨说。 “大城市好人很多呢。你吃的点心就是宁姐姐的妈妈给的。小雷,以后饿了,跟大哥说。大哥有办法管你不饿。好吗?”小京吹着小雷的红手指头说。 “那行。不过,别跟妈妈说今天的事。妈妈会难过的。”小雷恳求说。 小京点头答应了。随即去了大厨房。一会儿工夫端回一碗热面汤和半盆热水,给小雷擦掉脸上黑渍,洗了手,看着他吃完面汤,哄他睡了。 如果不立刻从高床底下拉出鱼篓,不立刻取出怪人的地图,不立刻把地图送给宁琳,那么,小京就不会平静地坐在小雷身边想着他的那个“希望”。宁琳说朴老先生已经把他当作有识之士了。宁伯伯说魏公没见到原图自然不肯见他。这意味着什么?“有识之士”就是破解那个惊天秘密的人吗?所有的一切都这样明显,他还要害怕怪人的秘密受到威胁吗?既然他已经决定不计任何结果也要找到锦图的秘密,那还犹豫什么呢? 他看了看小雷。小雷睡梦中还苦着脸抽噎呢。这更促使他下决心给宁琳送地图去了。 宁琳第二天就把小京领到了父亲的书房。宁伯伯兴奋地告诉他,这张图确实是出自魏公相识的那位高人之手。“你看这条黄线。”宁伯指着画在海岛上的一个图例说,“这里是被叫作‘两社一宫’的地方,它的庙宇神社建筑群,建在著名的日光山上。”小京一怔,心想也叫“日光”?“宝贵的是,图例索引了一个红点。这在魏公的锦图上是没有的。”宁伯又指着另一处红点说,“黄线两端红点位置是日本的日光山和我国的日光寺。从日光山经航海古道至波谢特湾的盐州,再经陆路进入我国珲春八连城古城,再沿图们江西行,进入嘎呀河谷后,经过帽儿山的石图直至日光寺。”说到这,宁伯神秘地笑了笑,“这里有两点暗示。那位高人为什么不选择航海古道波谢特湾港口上岸,而把黄线画到了海参崴?黄线的起始点同样是日光寺,为什么舍近求远呢?” “也许海参崴是个大港,安全些。这不算暗示。”宁琳说。 “可能与下面的暗示有关吧?”小京望着宁伯说。他急切希望宁伯说出图里的秘密。 “我也这样想。”宁伯说,“我从那个红点的索引号上找到了隐藏在图里的一行字。你们看……”宁伯小心翼翼地举着放大镜慢慢滑过图上一道山谷,几枚袖珍小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是什么字啊?”宁琳奇怪地问。 是日本字,也不是日本字;一半日本字一半汉字组成一个字。不过这字显然不是怪人写的。怪人的字,没这么好看。小京只识得“17”,大概是宁伯说的索引号吧。 “魏公说的对。就像我们中国古时候,一些文人为掩盖某些真相使用隐讳笔法记述历史,史称‘春秋笔法’。这位高人借‘春秋笔法’之意,用自造的字写了关于一个家族的简短介绍。大意是说,这个家族的先祖虽不比君王却身世显赫,与日光山开山始祖胜道上人志同道合交情莫逆,神佛共存的宗教思想深刻影响着后来的‘松井’家族,百年前,这个家族的一位族人来到我国,景仰当地扶危救困乐善好施的大法师功德无量,在帽儿山日光寺辅建一座八角九层仿木结构石塔和藏经阁,捐经书万卷。”宁伯说完放下放大镜,补充道,“这位‘族人’极有可能就是高人的宗亲。魏公说,自诩身世显赫舍弃重金建寺宇,非有德之士不敢如此行事,这样写的目的无非是吸引有识之士关注这幅锦图,摈弃邪念从图中寻到高人的发现和想法。” “魏老先生说锦图里藏着的惊天秘密就是这个呀!”宁琳扫兴地说,“发现和想法算什么?还不如说藏着多少多少黄金宝藏呢。也让那些土匪实实在在高兴一回。” “你这丫头!明知不是那么回事。”宁伯又说,“不要小看‘发现和想法’那句话。魏公一直都说那位高人非比寻常,不是有识之士,看不懂锦图,更看不懂高人的发现和想法是什么。魏公说,光复前那位高人游走四方,宣传日本侵略者必败我国必胜,准到日本国投降的哪年哪月一点不差。光复后,高人又说国民党必败共产党必胜,准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的哪年哪月一点不差。魏公说,他相信高人是‘圣人’,高人无论发现了什么和想了什么,都是‘圣言’,只可惜高人不见了。没有人知道高人去了哪里。” “宁伯伯,您是不是说那位高人从此就渺无音讯了?”小京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连魏公都不知道。不过,我想,他那样的人不论怎样都会有消息传出来的。”宁伯说,“我困惑的是,他的发现和想法到底是什么?魏公既然说是惊天秘密,那就应该是一定要发生的事情,——即便那位高人不是圣人,也是预言家。” 当然不是预言家。小京知道那位“高人”就是日本怪人。宁伯却不知道。 “这样说,我们就没办法找到锦图的秘密了,”宁琳泄气地说。 “也不是。这张图上那两个红点启发了我。”宁伯说,“他暗示什么?秘密不在图上。那条黄线的起始点同样是日光寺,为什么不可以想到秘密就在日光寺呢?锦图的作用仅仅是为感召有识之士,而寻到那个惊天秘密,只能是有识之士去日光寺找了。” 宁伯看着小京微微笑着。宁琳此时也恍然大悟,微微斜着眼睛(调皮地)看着小京。 小京没想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如此浅显的问题。他的图是从哪儿得到的?宁伯和宁琳都不会问。他必须解释明白呀!那两个红点是谁画上的?宁伯看过的锦图没有这两个红点,总不会说是朴爷爷的图吧?那只能更糟。他垂下头低声说: “是日本怪人的图。” 事已至此,他无法隐瞒下去了。但他知道宁伯是好人,更是知识渊博的聪明人。马姨用亲情交往的人没有错。他只能有选择地把怪人的故事给宁伯和宁琳讲了。 “我说你是有秘密的人嘛。”宁琳仔细听过他的叙述后开心地笑说,“你也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不要有负担。我们值得你信任。你的秘密,也是我们的秘密!” “小京懂得为什么要保守秘密,也就懂得秘密的用处。这不是个人的事情。”宁伯愉快而严肃地说,“如果你真的信任我和宁琳,你就开始做这件事吧。给你们一个专用房间。需要什么,随时找我。我愿意为你服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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