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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聚仁:回到文澜阁去

 老鄧子 2020-10-04

三十多年前,《四库全书》将由商务印书馆影印行世,筹备此事的负责人说,这是“中国文化史之大成功”。这句话,倒像是古稀天子乾隆皇帝所说的(《四库全书》扉页上,铃了“古稀天子”之印)。这究竟是说乾隆皇帝修集《四库全书》是中国文化史之成功?还是说国民政府交由商务印书馆影印起来是中国文化史之大成功呢?说的人并未交待明白。当《四库全书》完成之日,古稀天子明诏天下,曰:“国家荷天庥,承佑命,重熙累洽,同轨同文,所谓‘礼乐百年而后兴’,此其时也。……余搜四库之书,非徒博右文之名,盖如张子所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胥于是乎系。……’浩如渊海,委若邱山,而总名之曰《四库全书》。”那一件所谓大成功,乾隆皇帝自己已经赞过了。


  究竟《四库全书》是怎么一回事呢?

  还是让我回到文澜阁去,一一说给你听吧。第一部《四库全书》,告成于乾隆四十七年四月,其后置内庭四阁,又立江浙三阁。沈兆沄云:“书成缮写七份,仿浙江范氏天一阁式,建阁藏庋。大内曰文渊,圆明园曰文源,热河曰文津,盛京(沈阳)曰文溯,并于扬州大观堂之文汇阁,京口(镇江)金山寺之文宗阁,杭州圣因寺之文澜阁,亦各庋一份。俾江浙士子,得以就近钞录传观。”这都是手抄本,在北京的有文渊、文津;在关外的有文溯。文源已毁于英法联军入京之役。江浙三阁,太平军战役中,毁了文汇、文宗二阁;文澜阁藏本散失了五分之二,战后由杭州丁氏补抄,也还差十分之一上下。等到单不庵师主西湖图书馆馆政,我们就把所缺部分,从北京文渊阁去抄了来,可说抄完全了(北京的文渊阁本,倒缺少司空图《诗品》一卷。有人说文澜阁藏书已残落不全,那是他们不知内情之故。文渊藏故宫博物馆,今存台北。文津今存北京图书馆)。

  《四库全书》共三千四百六十种,计七万五千八百五十四卷。当年曾辑了《简明目录》行世,这便是世人常见的《四库全书目录提要》了。当年,西湖图书馆新屋建造告成,《四库全书》便从文澜阁移往新库。文澜阁便成为馆员宿舍,我住在右舍,有机会从头至尾翻看《四库全书》一遍,也曾把晒衣的竹竿搁在乾隆御碑上,古稀天子对我们也已无可奈何了!

  依我所知,《四库全书》并不怎么珍贵;全书中所有的,百分之九十五,我们可以在坊间买到,并非珍本。就拿《十七史》来说,商务版的百衲本,就比四库本可宝贵得多。唯一不同的,那七部书,都是手抄本,也就因为手抄,所以错字误简很多,不及木刻本精审。可是,为了修葺《四库全书》,由各方进书,经磨勘结果,查出“抵触清朝”、“违碍清朝”及“谬于是非”者,先后销毁了二千三百四十三种,和保留着的差不了多少。清末邓实跋《禁书目录》说:“书厄,自秦火之后,大厄凡十有一,而以乾隆时禁毁之最后一厄为最惨烈。”真痛乎言之。我们希望年青的人,不要把《四库全书》看成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在文澜阁做过这一部的整理工作,觉得世之谈复兴中国文化的人们,实在太浅陋了!

  我到了北京,看了文津阁的《四库》,到了沈阳,看了文溯阁的《四库》,再到杭州西湖孤山,重看文澜阁的《四库》,觉得这么一部丛书,对一般人,尤其对青年学生并没多大用处。我看到那一大批空着的大木箱,想起当年打开“四部分类”的老办法,把《四库全书》依着十进法分目,曾把经部依内容重新安排过,在当年可说是大胆;到了今日,谁都知道应该这么分类的。“六经”也只是我们古代学术思想的资料,“六经皆史”的话,也是十分正确的。我们并不觉得那位十全老人要他的臣工编写这部丛书,对中国文化有多大的贡献,可是参与这个长期工作的乾嘉学人,他们有机会看到大内的藏书,在研究上有了长足进步;我们可以看到王念孙、戴震、邵晋涵、任大椿、朱筠,他们在考证学上的成就。我国的古代经典,经过了他们的整理,才可以让现代人去了解,去接受。可惜,清代考证学家的辛勤研究,积累了那么多的成果,却和在科场写八股制艺的书生毫不相干!甚至到了20世纪70 年代,香港的教师所传授,电台广播所取材,还是科举时代腐儒们所想所说的那一套。30 年代,何键、陈济棠提倡“读经”时,我们曾大声疾呼,劝年轻人不要读经的老话,到今日还得再说一遍。

  诚如吴稚老所叹息的:“老狗教不会新把戏。”

  这样,我们首先得把所谓儒家的经典,来个明白的交待。我国的经学研究,秦汉以来,迄今绵延了二千多年,经部的书籍,单据《四库全书总目》所著述,已达一千七百七十三部,二万零四百二十七卷。我们且看看《清经解》和《续经解》的分量,估计总数有二千五百部至三千部那么多,并不算过量吧。可是,很可奇怪的,“以我国这样重视史籍的民族,竟没有一部严整的系统的经学通史。自然经学史料是异常丰富的,广义的经学史或部分的经学史,也不是绝无仅有;但是,一说到经学通史,而且是严整点系统点的,那我们真不知如何回答了。皮锡瑞的《经学历史》,刘师培的《经学教科书》第一册,固然不能说不是通史,但他们两位,都是近代著名的今古文学大师,而他们所叙述的竟这么简略,跟一篇论文或一部小史差不多,这就不能不使我们失望了。”(周予同语)(日本人本田成之,曾编了一部《支那经学史论》,东京弘义堂版,就比较完整、全面得多了。)依我看来,还是“尊经”的观念在作怪,“离经叛道”、“非圣无法”的帽子在乱飞。“五四”运动时代,我们把孔老夫子的神位搬下去斫掉了,丢到垃圾堆里去;我们的校长经子渊,国文教师陈望道二师,便被浙江省议员扣上离“经”、叛“道”的帽子给当局免职了。谁敢把儒家思想当作死尸来解剖呢?

  在今天,我是要把儒家和儒家思想解剖一番的。我还记得,当何键在长沙、陈济棠在广州通令各中学学生读经时,我们曾经幽他们一默,问他们:“不知是要读宋朝以后的四书?还是读宋朝以前的四书?”我们又问:“我们该读程伊川的《大学》?还是得读朱熹本的《大学》?还是要读王阳明的古本《大学》呢?”他们就不知宋以前,并无四书,连北宋都没有。

  他们根本不知“在新民”和“在亲民”有何不同,他们更不知道西汉儒家读《公羊春秋》,魏晋之间,才读《左氏春秋》。


  提倡读经的,就是一批糊涂蛋!

  “五四”运动以后,我们把孔老夫子的神位劈掉,把他的神的外衣撕掉,还他一个“人的本来面目”;把“经”的尊严打碎,回复它在文化思想史上的本来地位。这虽是“破”,但对中国学术思想,却有更重要的“立”的意义。古文学派对现代文化的最大贡献正在于此。我们的言论和行动,只要提早二三十年,不仅是要杀头,甚至会抄家灭族;可是,我们不只在孔圣座前翻斤斗,还把二千年来的“士”的地位打碎了。礼教的骸骨和孔圣的幽灵,先后借何键、陈济棠的军阀外套还了魂,时代毕竟把他们扬弃掉了。

1932 5 9 日,那正是“一·二八”淞沪战争的结尾,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载刘永济《续成沪战杂感七首》之一,云:

  仲尼无父禹为虫,大圣玄言总凿空;今日上邦文物尽,有谁流涕叹为戒。

  后面还有小注云:

  挽近学风,务反旧说,自命新奇;颓波所被,举凡先圣典谟,可以己立国者,皆视为陈腐迂阔,尽扫而空之。于是礼防大毁,人欲横流,谲诈者得权势,贪纵者为英豪;虽无外侮,已无以立国,一旦祸发,安得不仓皇夫措哉!此今日之深忧大患也;失地辱国特其必食之果耳,有心者当于此致意焉!

  新的考证学与民族学、社会学带我们了解远古社会传说的本意。顾颉刚氏提出“禹”字是一种民族的“图腾”。“禹”即“蛇”,那民族以“蛇”为“图腾”符记,这就有失先圣的尊圣。

  我们把孔老夫子恢复人性以后,他的名字就叫做“丘”,不再讳作“某”,也不写作“丘”了。说孔子是私生子,这也是事实,并不妨害孔氏的伟大。

  仲尼究竟是不是私生子的问题(即“仲尼无父”之说),除非有新的史料出来,否则,我们只能接受彼此公认的《孔子世家》(《史记》)、《礼记·檀弓》的史文记载。《孔子世家》载:“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丘生而叔梁纥死,葬于防山,由是孔子疑其父墓处,母讳之也。”《礼记·檀弓》载:“孔子少孤,不知其父墓殡于五父之衢……问于陬曼父之母,然后得合葬于防。”孔母颜氏逝世时,仲尼年已二十四,“少孤”决不能说是“不知其父墓”的理由,《史记》说是“母讳之也”,方是不知的主因。颜氏为什么要讳言叔梁纥的葬处?此中必有一段隐痛,“野合”乃是隐痛的唯一线索。还有点可疑,叔梁纥死后,为什么殡于五父之衢?颜氏和叔梁纥,仿佛没有正式的家族关系,而正式的家庭又仿佛不理他的死活似的,也许叔梁纥是个逐子呢!(仲尼是不是私生子,对谁的尊严都不相关,又何必意气用事呢?)

  大概殷周婚姻制度不同,王国维说:“商人六世以后或可通婚,而同姓不婚之制,实自周始;女子称姓,亦自周人始。”

  和异姓通婚姻,从周制为正轨;不许和异族通婚,保持血统的纯粹,从殷制也是正轨。叔梁纥,宋国的贵族,和邹人之女相结,周人不以为异,宋人也许以为违背祖规,加以严厉的制裁呢!总之,仲尼的父母之间有一段悲剧是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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