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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村||同胞兄弟/孙建民

 乡愁文学 2020-10-04

  (编辑亚静)

父亲和伯父都出生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伯父比父亲长九岁。爷爷去世的早,奶奶三十八岁就独自领着伯父和父亲生活,经历了战争和动乱,历尽艰辛。

伯父虽年少,但在当时已挑起了家庭重担,挖河打堤,粗活重活全靠他一人担当,为生计奔波,替家里遮风挡雨,吃了不少苦。伯父没读几年书,而父亲则比较幸运,从小上学,后来考取了河北省立第九师范学校。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父亲调回原籍,在教育局教研岗位上任组长,直到离休。

伯父生性耿直倔强,不善交际,但手艺好,会做木工活,种地也十分地道,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农民。他种自留地比别人家叠的畦界板正,既窄又高。时间一长,踩的发亮;又叠的笔直,远处一看,像小时候作业格子本一样,成块成方。他拾掇的韭菜畦倍儿平,浇畦时,水到畦口,抽一袋烟的工夫就浇完一个畦,快得很。凡从地头上走过的人无不羡慕夸奖。

他使用的农具,从头到脚光滑发亮,虽说整日滚在泥土里,但平时绝不沾泥带土,活像个标本。农闲时,别人家的农具一般搁置在犄角旮旯,而他的农具均擦上油,挂在墙上,从不生锈。只是他的农具一般不外借,要是有哪家想借他的工具,胆子小的,脸皮薄的,根本进不去门。一旦进去门,张开口,看伯父那张脸,听他那顿不咸不淡的话,一般人就听不了。所以,人们都不愿尝试这个尴尬场面,宁可想别的办法。

他收割的韭菜,粗细均匀,根本见不到根黄叶,既新鲜又水灵,一点不沾土,菜相特别好,带到集市上一会儿便卖光。伯父还从事绳子加工,他选料十分讲究,挑选柔韧度好,拉力强,色泽鲜亮,无杂色的上等原料,制作起来十分精细,凡不符合要求的一根根捡出来,一点都不含糊。他打出来的牲口缰绳,挺拔光滑,无毛刺,手感好,外面还套上塑料袋。整个绳子摊位上,唯有他的绳子特别显眼儿,在行内是绝对的佼佼者。懂行的庄稼人即使不买,也要上前瞅瞅,亲眼看看,满足一下好奇心。

伯父称得上买卖人,他赶集卖菜,卖绳子,还卖自己制作的农家用的木制品,十里八乡都认识他。他卖东西不轻易出手。那个年代一张吃饭四方桌卖十多块钱,他从农历腊月二十一开始赶年集,一张桌子赶了四个集没卖出去。开始要价十五块钱,人家给到十三块五毛钱,他不卖。等到腊月三十那天,第二天就是正月初一了,他十一块五卖了出去。类似的例子还很多。

赶集是个十分辛苦的活儿。天刚亮,就听见伯父家的风箱咕哒咕哒地紧一阵慢一陈地响起来,伯母起来开始做饭了。太阳还没出来就吃饭,准备赶路。无论早晚,也不论卖多少钱,伯父一定回家再吃饭,从不在集上买着吃。冬天赶集,来到家就天黑了,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长年累月都是如此。有一次,赶集卖了五毛钱的绳子,工商所和税务所的工作人员照样去收他的管理费和税费。对伯父来讲,最值得敬畏,称得上最权威的就是工商所和税务所的工作人员。

伯父脾气大,但是胆子却很小。临近晚年,伯父还是骑车带着一边一个木箱子赶集卖货。有一年秋后,在去赶集的路上被一辆三轮摩托车挂倒,在医院住了三天,肇事者连探望也没去,治疗费全是自己出的。听说肇事者是城边子村上的,伯父怕惹人家,担心今后自己赶集被报复,也没敢告人家。有一次赶集,因为风大,体力不支,连人带车掉进了沟里,费了很大力气也没弄上来,最后在路人的帮助下才上来,幸亏没有受伤。

伯父不算是情商高的人,凡事不会做作和装点,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尽管如此,他对伯母看得出疼爱有加,关心备至。自己赶集舍不得吃顿饭,饿着肚子回家,风里来雨里去,但总忘不了给伯母买点炒花生回来当零嘴吃。有时,孩子们到他家,伯母偶尔也拿出几个来哄孩子。但是,有一点我也想不明白,每年过年,除夕晚上伯父总惹伯母哭哭啼啼,一连若干年,谁也不知咋回事,大人也贴不上边。若干年后才明白,都是因为伯父过分钻牛角尖,找根子,哪怕是极小的事情逮着不放。伯父对待伯母的娘家人都瞧不上,无论是谁。亲戚来了,爱搭不理,还话里带刺儿,饭菜也过于随便,一点也看不出亲戚的待遇,别人都看不下去,这尤其让伯母脸上无光。

与伯父家的关系,由于过去的一些纠结,到我离开家乡那年都没有恢复正常化,还不时产生一些疙疙瘩瘩。记得有一年夏天,一连下了几天雨。伯父家院墙皮大片脱落,伯父一人泥墙,没人帮忙,一个人从墙上上来下去,十分不便。眼看又要下雨了,看到这个情况,我主动帮他往墙上上泥,一直到泥完。伯父一句话都没说,仍板着脸,像是欠他八百块似的。我离开家乡,告别的那一天,邻居纷纷来送行,伯父家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谈起伯父,父亲总是一声不吭,他从不在我们面前说伯父的坏话或发泄不满。人们知道,他这是看开了,原谅了伯父的所作所为,不愿将仇恨延续下去。去年,父亲在医院住院期间,第一次听父亲说起伯父的不是,他一边说,一边掉泪,一件件,一桩桩,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把压在心底多年的话说了出来。他说,那些年,家里穷,我家为筹集盖房,提前备下了檩条,在一次因伯父家修缮房子时,他竟未与我家商量,擅自从我家准备建房的檩条中挑选了最好的两根搬走,用在他房子上。待父亲得知后向他问及这件事时,他不做任何解释,不带一点歉意。他也许心想,反正檩条已搭建在房上,也搬不走了,爱咋地咋地。在父亲向他问个究竟时,伯父一下翻了脸,像是揭了他的伤疤,他不得不说,等我家建房时还给我们家。因为家境不好,无力建房,村里安排给我家的宅基地空闲了多年。

1975年春天,当我们家建房时,并没见伯父有偿还檩条的意思,父亲便主动向伯父提及这事,他勃然大怒,站起来朝父亲大声说,“没有!要不你上房拆下那两根檩条吧!”。听到这话,父亲的心全凉了,久久没有说什么。回到家两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人与人共事,有借有还,更何况同胞兄弟!竟然还比不上普通乡邻!做事如此下作、蛮横,赤裸裸地将兄弟情分撕得粉碎,简直毫无道德仁爱底线可言。在那个年代,一毛钱借着花,父亲靠着五十多元的工资养活一家老小,物质上极度贫乏。而作为兄长,当弟弟遇上困难,无法摆脱时,伯父不但不给予帮助,反而连借去的东西都赖账不还,并丝毫不感到愧疚,如此冷漠与刻薄,非一般人做得出。世上给人带来最痛苦的,往往不是外人,给你伤害最深,让你醒悟最彻底、欲哭无泪的,是那些最亲近的人。

伯父的绝情同样表现在对待子女上。有一年过中秋节,大儿子为表达孝敬和善心,特意买了两只笨鸡给老人送过去。午饭刚上桌,父子两人因一点小事产生不快,言语冲突,伯父随将买来的两只鸡开门扔出了老远,将大儿子也推出了门外,并称要断绝父子关系。从此,两个儿子都先后如同仇人,一直很少登门。两个闺女走的也不热络,平时无事不回娘家,即便来了也说不了几句话就走,形同陌路。

对于伯父的种种 做法,父亲总是忍让,显得过分矜持和涵养,尽管伯父见利忘义,视财如命,极其下作。在我们兄弟还小的时候,伯父不顾我们家反对,硬是在距我家房后不足一米宽处挖了一个深猪圈,直接威胁着我家房子安全。这个问题一连纠结多年,之后,伯父才不情愿地移走。

其实,伯父完全是炕头上的汉子,对人家却称得上温和谦恭,从不强势,甚至遭别人戏弄。当别人对他无理时,他只是将别人的手推开,绝不还手。当年伯父在生产队当饲养员时,有一年冬天,一个爱搞恶作剧的社员给他放在南墙根处的尿盆底上钻了个眼儿,害得他夜间漏了一被窝。第二天清晨,他竟然跑到大街上去骂大街,引来众人看笑话。

晚年的伯父,住进了临时搭建的两间土屋,十分简陋,生活拮据。唯一值钱的是他骑的那辆脚蹬三轮车,是借大闺女家三百块钱买的。因病欠本村卫生室的二百多块钱医药费至今无人问津。他去世后,那辆三轮车抵顶了欠大闺女家的债务。

伯父经历了许多灾难,饱经风雨和苦难,可他以一种最朴素和坚韧顽强的生活姿态度过了一生,但最终没能实现生活富裕。现实将他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冲得一干二净,岁月好像是跟他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这尤其让他沮丧、失望甚至认命。

父亲十分爱我们,宁可委屈自己。他生活上特别节俭。文革那些年,他一件青布中山装一连穿了多年,胳膊肘处磨破了,补上,衣服角都磨得脱色变白了,仍天天穿着。五十多块钱的工资拿了数年,就这用来抵挡所有的家庭支出。弟弟在外地上学,每到临走时,父亲将弟弟的花销算了又算,给的钱数了又数。

父亲所在的中学是远近闻名的学校,曾出息了许多人。当年有众多的外援老师。生活水平在那个年代都不高。每周六的中午,老师们的小伙房都要进行伙食改善,每次父亲都将馒头省下来带回家分给我们吃,自己却吃窝头或用其他食物充饥。有一年冬天,父亲去南京搞外调,还特意为姐姐买了一块红格方块上衣布料,给她做了件新袄,姐姐过年穿在身上,逢人便显耀一番,别人好不羡慕。父亲使用的牙膏,牙刷,总是用到极致才扔掉。凡他使用过的家什都经过多年,甚至几十年,极少有中途夭折的。

父亲教书育人一辈子,书生气十足,论手艺远比不上伯父。他在晚年所做的一些事情,大多都显得过于笨拙,累不少受,却效益低,往往结果不尽人意。而他自己却乐在其中,很有成就感。他修的铁簸箕,修完之后的重量比修前重一倍,他照样爱惜着用,一点看不出嫌弃的意思。他修理器物也有修理不好的时候,甚至越修越糟,每到这时便恼羞成怒,自己生自己的气,与自己较劲,最后狠砸两下,发泄一顿,过来那个别扭劲,这才算认可。别人看了都感到不可思议。

父亲的倔强也有他的长处,啥事爱弄个明白,闹个究竟,秉承吃亏在明处。我家人口多,缺乏农村劳动力,在生产队自然每年上交缺粮款多。有一年秋后,粮食分得不比往年多,却让拿好几百块钱缺粮款。那个时候,几百块钱相当于父亲半年的工资。父亲觉得这事得弄个明白,于是找到了生产队会计。结果一算,竟然多算了一百多块钱。这下,一下子激怒了父亲,便冲着这个会计大闹一场,十分尴尬,致使这个会计多年后不敢正面面对父亲。

对父亲来说,吃苦是最廉价的成本。在他看来,没有什么事情不能用吃苦和实干来摆平的。历练是成就人一生最宝贵的资本。六十年代初,我们国家遭遇了三年自然灾害。每个教师一日三两米度日,一月工资买不来几斤米。许多教师纷纷离开学校,自谋出路,从此退出教师队伍。父亲非但没离开三尺讲台,许多方面还有建树,桃李遍及鲁北、冀东南一带,不少人成长为国家栋梁。也正是那个年代,塑造了父亲特有的生活品格。他在待人接物上表现得过于拘谨,甚至有些小气,缺乏现代人的慷慨和豪爽,包括对待自己的子女。八十年代后期,有一年,我休假一个月回到老家,临走时,父亲通过母亲向我要了三十斤粮票抵作伙食费。

伯父临终前的那些日子,我时常去探望,他坐在炕西头,面朝西边炕头上的柜子。看到我去了,不时掉泪,但不说话。看样子心里有话却又说不出口,低着头,自己不时擦擦泪。屋里除伯母外,没有其他人。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他也许想表达过去与我家的恩怨,但欲言又止。我知道伯父除了最想跟我说,没有人能懂得他,理解他。再往后的几天他开始说胡话,嘴里嘟囔着已故的家人,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我凑上前去喊他,他不应声。临终那天,他朝西斜歪在炕上,喝了半茶碗水后,身子一斜便咽了气。

在他将离开人们的后期,伯父两条腿肿得像柱子那么粗,下不来炕,生活不能自理。父亲天天晚上去伯父家,开导他,给他用热水洗脚,为他按摩。一生中兄弟两人尽管在很多事情上存在隔阂,但父亲在伯父将要离开人们的相当一段时期,表现出的兄弟之情,大仁大义,远远超出了伯父生前对我们家的所作所为。父亲为兄长倒水、洗脚、拿药,丝毫没有不情愿,没有半点怨恨和嫌弃,这恐怕是一般人做不到的。我想,伯父的泪水里面一定包含了许多忏悔和自责。一生中,他对待子女不像子女,兄弟不像兄弟。他的为人处事辜负了包括所有家庭成员的期待,他的心胸容不下人们对良好家庭关系的祈求。

父亲的身体从六年前就进入危险期,为了治病,我们陪老人从县级医院到北京,哪级医院都住过。他上有心脏起搏器,心衰,肾衰。去世前两年,一年中有大半以上住在医院。父亲头脑始终是清醒的。由于多种病在身,每顿饭后吃多种药,他自己能记住哪种吃几片,哪种中午不吃。最终,在今年一月八日,疫情全面封城封村前夕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临终前那些天,他躺在病床上时常落泪,他流的泪一半是基于自己从小失去父亲,缺乏一个完整家庭带给他的温暖,历数经历的坎坷与磨难,而流露出的伤感和无奈;另一方面,同胞兄长刻薄、强势,使他忍受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委屈和压抑。另一半是欣慰和释怀的泪。

父亲和伯父一生受苦受难,汗珠子摔八瓣儿,劳累终生,为生存和理想所做的努力,其中的功与过,对与错都不容再现,这一切都像是昨日的浮云,随风飘散……

祝生者惜缘,情深不责,交往有度;

愿天堂祖辈,仁慈宽厚,不再纷争。

二O二O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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