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月亮同框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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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3 年 11 月 16 日，苏州黄泗浦晴空万里。4 艘日本船依次升锚扬帆，驶向茫茫大海。 

不同于黄泗浦的宁静，深秋的东海波诡云谲，四艘船只遭遇了各自的考验。

先是 4 号船在洋流和北风的冲击下偏离了航线，接着 1 号船又在阿尔奈波（今冲绳）遭遇了暗礁，最后只有 2、3 号船在预计的时间回到日本岛。

葛饰北斋 千绘之海节选

66 岁的唐朝僧人鉴真就在 2 号船上。过去 12 年，他 5 次东渡的计划均告失败，这次功夫终于不负苦心人。

半年后，偏离航线的 4 号船出现在萨摩国石篱浦，而 1 号船依然没有消息。一同失踪的，有遣唐大使藤原清河，以及本文的主人公——大唐卫尉卿阿倍仲麻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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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年前的 3 月 9 日，难波津（今大阪港）前的濑户内海风平浪静，同样有 4 艘海舶整装待发。当晚，元正天皇亲自出席了在难波宫内举办的饯别宴会。

女天皇把象征指挥和生杀大权的节刀授予第 10 任遣唐大使多治比县守。过了今夜，一行 557 人的使团就要乘风破浪，去往那个令他们心驰神往的大唐帝国。

葛饰北斋 中国胜景图

这个规模庞大的使团有着复杂的组成。官员、僧侣、翻译、水手等等之外，还有 12 名从全国挑选出来的尖子生，他们被期待学习唐朝的文化、制度，然后将它们带回日本。

20 岁的阿倍仲麻吕就是其中之一。临行前一个望日，阿倍家族来到平城京（今奈良）东郊的春日野举行氏族祭祀，祈祷仲麻吕一路平安，学业有成。

这里是一片平缓的斜坡，春天上面长满了浅浅的青草和粉红的樱花，像一块彩色的毯子，一直铺到不远处的御盖山上。这也是少年阿倍仲麻吕经常游玩的地方。

小林清亲  从樱花河眺望筑波山

图中景色与阿倍仲麻吕对春日野的描述相似

祭祀仪式庄重而繁琐，结束时夜幕已经降临。一轮圆月从御盖山徐徐升起，月光洒下，勾画出山体起伏的线条，形如三个黑色的斗笠。

年轻的阿倍仲麻吕用力把这夜的景象印在脑海里。遣唐使团平均 2、30 年出使一次，下次再见春日野的月亮，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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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航行非常顺利，只 10 天，四艘海舶就抵达了黄泗浦。短暂补给后，使团又溯江而上，从扬州入关。

烟花三月，正是扬州最美的时候。为了等待朝廷颁发过所（类似护照），阿倍仲麻吕在那里一直待到了秋天。

葛饰北斋 芍药与金丝雀

图中题诗为：千叶扬州种，春深霸众芳

9 月，唐玄宗在东都洛阳接见了多治比县守，特许随行的日本留学生进入国子监学习，并由四门助教赵玄默担任他们的老师。

大概就在这段读书期间，阿倍仲麻吕为自己取了汉名仲满，后又改名晁衡。排行老二曰“仲”，满则是“麿[mǒ]”的近音。晁通朝，里面都有一个日字，衡则是平衡中正的意思，这是仲麻吕性格的写照。

但相比于姓名，一个人的字往往更能代表他的志向。仲麻吕为自己取字巨卿。这并非是想要成为名公巨卿，而是借东汉范式表明心迹。

月冈芳年 月百姿之阿倍仲麻吕明州望月

范式字巨卿，曾与张劭同在太学读书。一次分别前，范式约定两年后到张劭的家乡拜见张母。转眼两年之期将近，张劭让母亲准备酒菜等待范式，张母说你们都分别两年了，相距千里，当初的约定又何必当真。张劭却说“巨卿信士，必不乖违”。后来范式果然如期而至。

中国古代一诺千金的信士有很多，仲麻吕独取范式，似乎另有深意。或许他也曾跟家乡的某某许下“某年必归”的诺言。当时的他一定深信自己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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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1 年，也就是来唐的第 5 年，阿倍仲麻吕成为首位考取进士的外国人。

状元归属于 21 岁的王维。同年之谊，加上对诗文的共同爱好，二人很快成为好友。然而谁能想到，少年状元的仕途竟比这个外国友人曲折了太多。

歌川国芳 安倍仲麿像

安倍仲麿即阿倍仲麻吕

高中后的王维刚做了几天太乐丞，就因伶人舞黄狮子受累，被贬济州。15 年后，才在张九龄的举荐下出任右拾遗，官阶从八品上。

阿倍仲麻吕呢，10 年里已经从一名校书郎做到了从七品上的左补阙，虽称不上平步青云，倒也走得稳稳当当。

733 年 9 月，日本遣唐使团时隔 16 年再次造访长安。他们此行的主要任务是寻访唐国高僧，邀请他们到日本传授戒律。同时带来了一批新留学生，准备将上一批留学生带回国。

月冈芳年 吉备大臣与仲麻吕灵

阿倍仲麻吕本应随行离开的。然而他非但没有吏部完成官员注销，反而连升 7 级，做了仪王友。很难说这是阿倍仲麻吕自己的选择，一股强大力量在阻止他的离开。坊间开始流传这样的传说：

玄宗软禁了仲麻吕，他还将另一名留学生吉备真备关了起来。后者只有正确解读《文选》、赢得棋局、解开诗谜，才能被准许回国。结果仲麻吕的精神化身蜘蛛，帮助同胞闯关成功。

可要是阿倍仲麻吕真有这样的神通，谁又能留得住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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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日本后的吉备真备崭露头角，阿倍仲麻吕也继续着他的异国生活。他深得玄宗信任，做到了掌管国家图书密档的秘书监，兼协助掌管全国兵器仪仗的卫尉少卿。

此时的大唐表面上风平浪静，水面下却是暗流涌动。权相李林甫心狠手辣地排除异己，或许是因为外国人的身份，不对前者依附的阿倍仲麻吕竟得以置身事外。

狩野永德 明皇贵妃故事屏风

长安繁忙而安稳的日子就这样过了 19 年。752 年，第 12 批遣唐使团来了。吉备真备担任藤原清河的副手再次出使唐朝。

离乡 36 年，这一次再也没有谁能忍心阻止阿倍仲麻吕的离开。玄宗任命他为送日大唐皇帝特使、卫尉卿，送日本遣唐使回国。

消息一出，友人们纷纷作诗赠别。同在中书的王维尤舍不得这个相识 30 年的知交：

葛饰北斋 上野佐野船桥之古图

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

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

向国惟看日，归帆但信风。

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

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

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

海水已经无边无际，又怎能知道大海的东边在哪里？就像从日本眺望中国，除非长了翅膀，又如何飞过万里蓝天？归国之路大概只能向着太阳的方位，凭风前行，遇见遮天蔽日的大鳖，穿过被鱼眼照红的海水。你的家乡在那个扶桑遍野的孤岛，此番分别后，如何才能传达彼此的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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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式离开中国之前，阿倍仲麻吕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19 年前留下的日本僧人荣睿、普照几经潜访，找到了扬州大明寺住持鉴真，说服后者跟他们回国传授受戒制度。

《东征传绘卷》局部

接下来的 10 多年时间里，鉴真 5 次尝试东渡均以失败告终。如今荣睿客死异乡，普照在明州（今宁波）阿育王寺作主持，仍与鉴真伺机准备第 6 次东渡。

由于鉴真没有过所，下海就是私出。阿倍仲麻吕和遣唐使团经过商议，决定将鉴真及随行弟子全部安排在另一名副使大伴古麻吕的 2 号船上。古麻吕是一介武夫，不通晓唐朝的律令，万一出了事，也可以说是不知者不罪。

一切计划妥当。夜里，明州刺史李德奂设宴为阿倍仲麻吕饯行。天边的圆月再次唤起仲麻吕关于 36 年前那个月夜的记忆。

葛饰北斋 诗歌写真镜之阿倍仲麻吕

翘首望东天，神驰奈良边。

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虽然不久就要踏上归国之路，阿倍仲麻吕的心神却已经飞到了奈良的春日野：家乡的月亮应该也这么圆了吧？皎洁的月光洒在御盖山上，该又可以看见那三顶黑色的“斗笠”。

一切都在预示着阿倍仲麻吕的离开。谁也想不到，接下去上演的，竟是开头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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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坐 2 号船的鉴真东渡成功，终于将受戒制度带到了日本。3 号船上的吉备真备也顺利抵日，成为日本历史上的一代名臣。

日本唐招提寺内的鉴真像

藤原清河和阿倍仲麻吕则没有那么好运。他们乘坐的 1 号船在触礁后随着海浪漂流，一直漂到了唐国最南端的驩[huān]州（今越南荣市）。

755 年，阿倍仲麻吕跋山涉水回到长安。对于他的归来，友人们自然很高兴，玄宗封他做从三品的左散骑常侍，劝他安心留下。

然而此时的大唐已如大厦将倾。很快，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年近花甲的阿倍仲麻吕跟着玄宗幸蜀。叛乱平定后，回到长安的代宗又在吐蕃的攻势下匆忙出逃。

歌川国芳 百人一首之阿倍仲麻吕

等到吐蕃退去，安南都护府又送来生蛮入侵的急报。安南地处偏远，只有曾经落难驩州的阿倍仲麻吕了解当地的情形，他被任命为安南都护节度使，南下平乱。

767 年，70 岁的阿倍仲麻吕功满回京，被封为北海郡开国公。3 年之后，他在长安去世。代宗感念他历仕三朝的功绩，追封他潞州大都督。

其实在 763 他曾经还有过最后一次回国的机会。那一年淳仁天皇本计划派出第 13 批遣唐使团接回他和藤原清河回国，然而中土混乱的局势却让计划夭折。

葛饰北斋 百人一首之阿倍仲麻吕

阿倍仲麻吕最终没能像范式那样实现自己的承诺，也没能再次见到春日野的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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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听闻阿倍仲麻吕遭遇海难，曾经同朝供职的李白感到一阵眩晕，写了一首《哭晁卿衡》：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葛饰北斋 李白望庐山瀑布

用明月来比喻阿倍仲麻吕，不知是否是李白有意为之。但从那时起，在后人的叙述里，阿倍仲麻吕就始终跟月亮联系在了一起。

在风华正茂时去国求学，53 年里全靠天边的一轮明月联络。几次燃起希望，却都功亏一篑，最后魂断他乡。阿倍仲麻吕最终成为了那个永远与月亮同框的男人。

一轮圆月可以承载多少的乡愁和思念？今天的我们恐怕以难体会，这是我们的幸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