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元一九六零年八月,小京考入市第十一高中,与苗继亨和宁琳同班,他们的班内职务依然是班长、团支部书记和学习委员。苗继亨从南方回来,情绪有些低沉。小京关心,几次追问他才说,南方真正闹饥荒的是农村。在那里拿着全国粮票也买不到吃的。虽然闹饥荒的公社想尽了办法,还是有社员逃荒了。严格地说,那些地方并不是荒年,社员为什么逃荒呢? 小京愕然。苗继亨说,收了粮食又交上去了。社员的父母官对上级夸了口,田里产量放了“卫星”,不能让卫星掉下来呀。父母官的承诺比吃饭重要,勒紧腰带咬牙挺一挺就会看到光明。 “第三种力量,”小京忍不住说。 苗继亨奇怪地看了小京一眼,沉默了。小京不知道书记同学在想什么,但在这以后,他开始不停地写稿子。直到有一天,他被校长叫去了。小京为他担心。他却乐呵呵地回来说,校长也加入了我们“共青团员献爱心”核心小组。校长是党员,比团员高,我同意了。我给省领导写的稿子也都在内刊发表了,校长说团市委还要宣传推广我们帮助困难同学的办法呢。小京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宁琳父亲的提案也在政府推动下得到相关行业响应,粮店和饭店出现各种“代食品”,象征性收取一点粮票换来民众一定程度的满意。总之,怪人所谓的“大饥馑”,虽然仍在继续,但并未压垮人们战胜生活困难的信心。 市第十一高中果然不同凡响。学校尤其注重培养学生动手实验能力以巩固和提升学习成果。除了理化实验室,还设有诸如与数学、文学甚至体育之类的实验室。小京最喜欢的是“文学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里,他可以采访,写文章,校对和编辑稿件,制作幻灯片和声学语言研究。学校提供各种教学仪器设备,尽管现在看来有些简陋。 宁琳喜欢同他在理化实验室里的感觉。每次行走在晶莹剔透的玻璃试管量杯容器各种器皿面前,她都穿上洁白的工作大褂,聚精会神地按照实验预案完成每一步操作。她热爱实验室工作。 “我想这就是我这辈子要干的事情了,”有一次她跟同样认真做着试验的小京说。“你呢?你想选择什么职业?” “我还没有想。也许还早……”他迟疑着说。他想到了与宋玉和宋梅的约定。 “嗯。”宁琳微微点一下头,又说,“我明白了。书记同学说过,你是被当作未来的学者、思想家留在学校培养的。你有惊人的记忆和认知能力。你的谈吐充满知识和哲理。那你为什么报名参加航校招飞呢?” “我底确不适合当飞行员,”他轻轻地说。“但不是你说的那个理由。我只是想证明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我说不明白。” 宁琳哑然失笑,说:“这有什么说不明白的?你呀,真是一个充满秘密的人。” 对于钟小京来说,证明什么,固然重要,然而选择未来的职业意味着选择人生道路,他答应过与宋玉宋梅共同选择。可是,如果真的被选上飞行员呢?想证明的事情倒是被证明了,那他的承诺呢?不算数了吗?这么复杂的事情,他当然说不明白。 宁琳不断敲打他是充满秘密的人,原因是不断发现他在“藏信”。 这天又是周末,俩人照例继续破解日本怪人的“发现和想法”。宁琳已经把那些书信翻译了一部分,分门别类整理了一大叠稿纸,放在写字台正中。这一大叠稿纸的两侧,是各种工具书。有《大汉和辞典》,一九五五年日本大修馆书店出版的;有《英语习话与句法词典》,一九四八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有明代李言恭的《日本考》;有《康熙字典》、《中华大辞典》、《说文》、《玉篇》、《广韵》,以及厚厚一本日英大词典和常用的汉字辞典、汉语辞典等。唯独没有易经。宁琳翻译日本怪人书信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她先把日文翻译成英文,再把英文翻译成中文。她认为怪人的思想靠近西方,经典文字互译日英早于中日,借助《英语习话与句法词典》很适合研读日本怪人的信笺(她说叫“信笺”准确)。怪人又痴迷于古汉语,信笺的内容常常出现古籍中的典故及其各种语言,借助《说文》《玉篇》《广韵》可以更好理解怪人的原意。宁伯按女儿要求悉数找来了这些工具书。如果不是遇到在省城文化部门工作的宁伯,如果不是遇到内心温暖与冷峻并存的宁琳,他根本不会想到翻译怪人的信笺还要这样做。 “小京,现在译到第17号了。我怎么找不到写了记号的那张信笺呢?”宁琳故意让小京知道他的小动作暴露了。 “哦……我想想,是不是放在哪儿了,”他支唔着说。“17号”是他在牛皮纸盒上的编号。那些信笺搬到这儿之前自己留下一部分,他不想让宁琳怀疑“韦芸”是怪人信笺的受信人,那样的猜疑对宋梅的母亲是残忍和不恭的,但他还是忘记留下17号了。 宁琳从那叠稿纸中取出用透明护封封好的两张纸,一张是有周易筮法图文印记的怪人信笺,一张是宁琳翻译的中文;两张纸带着一股淡淡的樟脑味,护封外贴着索引纸(口取纸)。“我发现信笺的收信人是谁了。你看——”她指着译稿说,“对于我来说,寻根与归宿同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找到这个终点。我却不知道它在哪里。我唯有不断把这个过程告诉您,恳请助我一臂之力。” 这段话,怪人是用汉文写给韦芸的,他跟宋梅说过。但令他吃惊的是下面的译文:“我尊敬的韦芸,海东盛国(我国古时渤海国)王族后裔融合中原与日本、高句丽等国的佛教文化,传承至今,您著书立说,捍卫先祖在中华文化中的历史地位。”这句话是他曾经完全无法破译的日文。宁琳说,韦芸在著书立说,传承佛教文化,捍卫先祖在中华文化中的历史地位。这个历史地位是什么?为什么要用“捍卫”这个字眼呢? 渤海国已是千年之前的历史,是什么让韦芸这样做的呢?这个问题的发现推开了了解韦芸的大门。他知道,了解韦芸就等于了解怪人。也就是说,破解日本怪人的“发现和想法”,已经有了重大突破。他不由感激地看了宁琳一眼。 “而且怪人为了找到那个‘终点’,不断把他的‘发现和想法’告诉韦芸,恳请助他一臂之力。这说明什么?”宁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问。 说明什么?自然是说明韦芸与怪人理也理不清的关系了。不过宁琳这个表情太像宋梅,他不由心里一紧,脸上肌肉也僵了一下。 “究竟韦芸同怪人是一种什么样的联系?从目前译文看,韦芸在日光寺的可能性很大。而怪人在哪里在做什么?还需等全部信笺译完才能知道。两者之间大有玄机。”宁琳说。 “这个思路不错。伯伯说秘密不在图上是对的。”他说,“但是,找到韦芸著书立说的动机才是关键。韦芸都经历了什么?或者说怪人认为发生了什么?” “你的分析正确。他们有同一个我们所不知的神圣的信念。只有把他们联系起来研究,才能找到这个信念是什么。” “找到这个信念是什么,就找到了韦芸著书立说的动机,就找到了怪人的‘发现和想法’是什么。” “算是这样。” “为什么算是这样?” 宁琳把手伸给他。完全是一副洞察一切不可欺瞒的样子。“当然是把怪人全部信笺交给我。这是目前研究怪人和韦芸的唯一原始资料。资料不全,就可能找不到‘发现和想法’。”她轻声但坚决地说。 “你误会了。我已经……已经把怪人全部信笺交给你了……”他心虚地把目光移向靠墙的巨大的书橱。这个写字台也是巨大的,大到摆在正中的一大叠稿纸和一大堆工具书都显得微不足道,大到看不清坐在对面的宁琳在想什么。他没有立刻把那张写了记号的信笺拿出来。信笺就夹在书橱的某一本书里;那时候他看到了宁琳写的记号——幸好看到了,才没拿回家去。书橱前是巨大的落地窗,他朝那儿走过去——无意识地,他只想拖延时间,再想想是否把那张信笺交给宁琳。 宁琳反倒不再追问了。这让他愈加过意不去。窗外清楚地看到剧场后台休息室。洁白的桌布上摆放着大盆鲜花,洁白的走廊墙上挂着一排放大的剧照,墙下有同样洁白布罩(套)裹着的热水桶、沙发和木椅。 “噢,想起来了,”他转回身,像是自言自语,从书橱的书里取出那张信笺交给宁琳。 宁琳接过信笺,反复看了看。“父亲从博物馆借来藏书专用塑胶箱,过两天就拿回来了。信笺只用护封保护还不够。要确保干燥防蛀防霉才行。怎么能随意夹在书里呢?”她说。 不能再说什么了。他懂。这时候再说任何话,都无疑是为自己的行为狡辩,只能越抹越黑。宁伯说过,“小京懂得为什么要保守秘密,也就懂得秘密的用处。这不是个人的事情。”他感到了羞愧。即便是这样,也需要认真想想要不要把怪人全部信笺交给宁琳。并不是对宁伯和宁琳不信任。仅仅是为了宋梅和唯恐亵渎了韦芸。他这样想。 宁琳不再理他。她似乎也不再关心他为什么把那张信笺夹在书里。一旦进入那个翻译的世界,她就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怪人那些涂鸦般勾勾划划的文字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的图例,要经过从日文到英文再到中文的转换,任何字符和词句都要有转换的依据、来处,关键译句还要注明是否意译,完全不是他曾经用过的那种揣摩和猜测怪人原意的方法。 宁琳现在译到第17号了。很快就会读到怪人关于“第三种力量”的叙述。究竟是什么信念促使韦芸抛弃了一双儿女离家出走遁入佛门圣地?按怪人的说法,这与第三种力量作祟有关。怪人对韦芸处境深感忧虑,也许就是指韦芸捍卫其先祖在中华文化中历史地位这件事。否则怪人不会说“石图……面貌日新月异。但第三种力量从未停止作祟,它冲击人和社会的道德底线,沉渣泛起,仿佛要改写历史。这绝非人类文化,却冲击了人类文化。”显然这是怪人的重要发现和想法。对此,宁琳一定要寻根究底。他要不要把宋梅母亲的事情告诉她?倘若韦芸捍卫之事就是制止第三种力量作祟的事情呢?!谁知道呢?……这是想到哪儿去了!第三种力量这个庞然大物……恐怖怪物,不吞噬韦芸就不错了,制止其作祟,一厢情愿啊!谈何容易呢! “小京,你有什么计划吗?”宁琳打断了他无休止的思考。他怔了一下,问:“什么?” “下一步工作计划呀。你不认为我们是在做一项了不起的伟大的工作吗?你总得继续做点什么吧?我期待着你更精彩的构思和计划。” 是啊,破解怪人的重要发现和想法底确是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这底确是“了不起的伟大的工作”,宁琳为此感到自豪。可是,宁琳译完全部五十九封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他要把揣摩或者猜测的“韦芸与怪人理也理不清的关系”,告诉宁琳并且去日光寺寻找宋梅母亲吗?这可能吗?这个问题他无数次想过。当然不能。即便韦芸真是宋梅的母亲,已经今非昔比的寺院尼师,能跟一个不相干的中学生吐露如此令人瞩目和惊世骇俗的秘密吗?恐怕宁伯都会说,幼稚、愚蠢! 窗外传来一阵欢快清脆的笑声。剧场后台休息室那边,穿着演出服的演员嘻嘻哈哈蹦蹦跳跳来到挂着彩色剧照的墙下指着剧照相互戏虐。只有一位同龄女演员独自坐在摆放着鲜花的桌前,侧着头望着同伴。可是,仅仅那熟悉的侧影,也足以让小京心头猛然一震。是她!那粉白的脖颈,那牡丹花样儿艳丽的笑脸,那黑黑大眼睛闪烁着的湿润热情的光芒,是宋梅! 这时候她转过头,似乎也看到了小京。隔着两个玻璃窗,她的目光犹疑一下,又转回头。 “她很美,是不是?”不知什么时候宁琳站在了他身后,她这样说。 “哦……要不要关上窗?……有些吵,是不是?”他无法正面回答她。 “省歌舞剧团下月上演一部歌舞剧,省艺术学院的教师和几位高材生参加合演。他们在这里彩排。她叫宋梅。” 小京转脸笑笑问,你怎么会认识宋梅呢? “你忘了,我就是他们那个圈子的看客。宋梅很优秀,省歌团长的公子非常欣赏她,培养她,捧她。演艺文化界没人不知道毛公子的。他师从北京舞蹈学院著名教授,毕业后到省歌任编舞教师,完成多部大型歌舞剧,声名远播。省歌的演出一票难求,这样的剧团谁不眼热呢?名角儿,明星儿,谁不想巴结呢?” 小京愕然。省歌团长的公子就是那次训斥小雷不讲“道德素质”的三十出头的男人。真想不到,如此不近人情或者缺少怜悯之心的人,竟然是一位非常欣赏、培养和追捧年轻学生宋梅的“名角儿,明星儿”! 2 小京确信那天看到了宋梅。听了宁琳一番“不咸不淡”的话,他难受了好几天。他责备自己没有及时去看宋梅,以至于宋梅把他忘了。但又一想,也许宋梅没看见他,她怎么会能到自己会在那里呢。 学校迎来了共青团市委和市教育局视察团。在当前国民经济遇到暂时困难情势下,十一高师生急国家之所急,帮扶困难学生,以及自力更生创新开展“实验室”文化学习,难能可贵。校长和相关负责教师陪同视察团参观实验室,与同学座谈,苗继亨忙里偷闲,找到小京开口就问: “第三种力量,是什么?与当下发生的事情有关吗?” 小京那天说漏了嘴。原本是对“大饥馑”现象的感慨,没想到书记同学记住了这句话。这段时间,越来越多的事情证明怪人的推测是对某些历史必然的揭示或者某种警示。这虽然很费解,却不能不认真思考。怪人那些发现和想法早已深深印到他的脑海里,陈秀云也认同第三种力量的说法,但这个说法却引起她和宋梅深深担忧。他确信这种担忧是对那个被叫做观念科学——“意识形态戏剧性”的恐惧。 平心而论,小京并不十分懂得“意识形态”是什么,更不懂得“意识形态的戏剧性”和怪人使用这类哲学语言的原意。但他执拗于自己的感觉和判断。他相信怪人推测的大事件一定会发生,——只是不会完全一样地发生罢了。 “那是一种与观念科学有关的力量。不过,它不属于哲学范畴。它似乎应该叫做欲望的力量。我说不好。我正在千方百计弄懂它,”他只能委婉地这样说。 “欲望的力量……不属于哲学范畴……却与当下发生的事情息息相关。这是一种超越时代的思考啊!”苗继亨惊奇地看着他说,“你底确不简单,不愧是未来的学者、思想家呀。我得好好研究一下你的学说。” “这不是‘学说’。” “不。你不会随便这样说的。你会把它变成‘学说’。我了解你。我们的国家需要你这样在思想领域勇于探索勇于思考的青年。祖国母亲正逐渐从艰难的经济生活中走出来,有志青年不是怨天尤人指责父母,而是努力增长才干励志图强,致力于祖国繁荣昌盛。” 苗继亨说过这句话之后的不长日子,学校开设了“哲学研究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里,小京系统学习了我国传统哲学和世界经典哲学及其相关学科的重点知识。苗继亨在老师帮助下请来著名的北方大学哲学教授,为实验室里的同学做专题讲座。同文学实验室一样,同学们也要从校内外现实生活中提出自己认为最有意义的命题,写论文,讨论,编辑稿件,制作幻灯片和向哲学杂志社投稿。小京并不在意书记同学的溢美之词,他潜心学习和研究《系辞》的属性——到底是“形而上”还是“形而下”,以便为读《易经》做准备。既然欲望的力量不属于哲学范畴,就没有必要舍本求末,他只想学懂自己不懂的知识,——自然这一切都是利用课余时间做的。 小京就是带着这种“超越时代的思考”,走入公元一九六三年的。 高中时代最后学期的一天,他第二次见到了宋梅。 上一次是在他的家——“宾宴楼”的大厨房见到宋梅的。那是隔着两个玻璃窗看到剧场休息室里的她之后不久的事。那位毛公子双手捧着散发着香气的精白瓷锅,迈着碎步,腰板挺拔,像是跳舞,优雅地走向楼梯。宋梅提着食篮,篮里装着刚出锅的馒头和粘玉米,紧随其后。当宋梅看到他时,猛地停住脚步,原本粉嘟嘟的脸色一下子惨白了,食篮也脱手掉到地上。毛公子听到声音转回身,以为他撞到了宋梅,遂用一种厌恶的眼光扫了他一眼,又对宋梅说,没伤到你吧,要不要去看医生?毛公子精致的五官完全专注在宋梅身上,似乎他撞到的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瑰宝。宋梅木然地摇摇头,弯身提起食篮,低着头快步走向楼梯。毛公子的家在楼上,为什么要到一楼做饭?而且瓷锅和食篮有盖却不盖盖儿?可以有多种解释。但在食物短缺年代这样做,炫耀的意味明显。这让他十分不解和反感。 这次见面是应宋梅的要求。宋梅说,她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谈。上次跟宋梅不期而遇,几乎让他愤怒到极点。她不该装作不认识他啊!难道她就那么在意毛公子的感受吗?还是另有他所不知的原因?他的愤怒导致他立刻决定参加航校招飞体检。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那时候空军招飞方方面面的审查是极其严格的。当他把参军当飞行员的愿望正式告诉父亲母亲时,母亲只说想好了就去吧,父亲却摇着头不置可否。他知道父亲想到了什么,这正是他想要证明的事情。小雷羡慕地说,当飞行员能吃饱啊,长大了也要去当飞行员。那段日子很煎熬,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所事事了,宁琳一直催他提出下一步计划,他却赌气似地问她,我还能做点什么呢?我可能一事无成啊。宁琳说你的情绪不对呀,不想当飞行员吗?他不想也不能跟宁琳说他在跟宋梅赌气。只是当得知钟小京的名字不在航校招飞录取通知里的时候,他才慢慢沉静下来。事实证明,这底确是陈秀云谈到的那个问题——体检时严肃得有些吓人的军医破例称赞过他的身体条件极好——不是这个问题是什么? 事情只有放在自己身上才体会得深啊。宋梅担心的事情终于出现了!他的想法得到了证实。这让他又觉得对宋梅有些愧疚了。虽说在怪人眼里,年轻一代因为看不清那种“观念科学”的极端复杂性”才感到恐惧,但宋梅是为他的前程担忧而感到恐惧的呀!宋梅的恐惧不是为她自己,她的“太现实”,是不想成为他的包袱!这样想来,那位毛公子也就不值得他过于思虑了。这一刻他豁然开朗。他决定见了宋梅就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向她认错。 艺术学院在自由大路上。站在有轨电车里的车窗旁,看到街道两边焕然一新的商业店铺、橱窗和琳琅满目的商品,想到经济上暂时困难时期已经过去了。按照怪人的说法,再过几年,将有震惊世界的人类文化大事件发生——人类史上屈指可数的惨烈的博弈;大自然的力量和人类社会发展的力量交集而生的结果,将特别呈现给年轻一代。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种结果的影响将是深刻而久远的。在他面前,电车里的人,省城里的人,所有中国人,——过于庞大的人群都不会想到即将发生什么,也绝不会认为那些事情是必然要发生的,更不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把铭刻于心中的记忆忘却。在怪人眼里,那既是令人心醉的温暖与痛心并存的大事件,更是意识形态与第三种力量的博弈。因此,这样看来,年轻一代不只要懂得“意识形态的戏剧性”是什么,更要懂得如何面对未来的人生道路呀!因为,单就“意识形态戏剧性”这个提法,已经足以叫人对未来世界充满骇异、迷惘和好奇啊! 在电车道拐弯的那个站点下车后,他不再为还未发生的并且必将成为历史碎片的事件感慨了。他要以一种新的姿态见宋梅。 大概胸前红色的“市十一高中”校徽和温文尔雅的仪态给了收发室大伯好感,他才得以顺利在教学楼一间教室里找到了宋梅。自然他又问过几位艺院的学生,——今天是星期日,舞蹈系的学生仍在练功房里练习“舞蹈形象”。 偌大教室里,只有宋梅一个人在读书,那个样子很像许多年前,在她家菜园里的葡萄藤下学习,那样安静、优雅和全神贯注。他开门时,她看了他一眼。 “很准时嘛。还和从前一样,”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说。 “你还好吗?这三年来我一直想来看你。可我不知道跟你说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错怪了你。”他走到她跟前,看着她,开口就诚恳地这样说。 “错怪我?” “是的。你选择离开我是对的。而我却认为你胆怯了。” “我没有胆怯。我跟你说过。为什么还提起这事?”她摇摇头,奇怪地看着他。 “是我错了。不是你胆怯。事实证明是我错了。” “什么事实?” “空军选飞,我被选掉了。政审不合格。” “觉得很难堪?” “不。政审、体检结果都是保密的。没人知道是哪个原因。只有我自己明白。” “你在意吗?” “在意。所以向你认错。” 宋梅说,我们出去走走吧。你还是头一次来艺院呐。这里环境很好,清新的空气有助于消除浮躁和冷静思考。 他并不缺少冷静和自制力。宋梅带他走遍了校园,只希望他懂得,他依然在她心中占有重要位置。他却发现她竭力避免谈及上次见面的情景。 “我决定参加今年高考。”她告诉他,她不喜欢舞蹈。三年来不断努力让自己喜欢,可是做不到,最终还是认为去读大学适合她。 “你做什么决定我都认为对。”他说,“你喜欢的是文科。再说,演艺界给人的印象并不那么好。” “也不能一概而论。就像你说‘在意’那件事,反而跟我认错一样,”她轻轻地说,“你还是一点没变。演艺界给人们带来精神享受和心灵的净化。个别演员与众不同,是性格使然,不代表思想意识如何。” “不近人情或者缺少怜悯之心也是性格使然吗?”他试图谈谈对那位毛公子的看法,却被她用另一个话题岔开了。 “没想到我们和哥哥同年考大学。哥哥准备考北方大学,想来省城和我们讨论一下。你能来吗?” “我一定来。”他答。这就是宋梅说的“非常重要的事情”吗?当然是。他一直都认为这是他们的约定,宋玉没有忘记也不会忘记。想到宁琳奇怪他为什么要当飞行员,他又不能说为了证明自己的一个什么想法,他就不怕航校真的接收他当飞行员吗?“严格讲,我还是有些浮躁和不冷静。如果真的被选上飞行员呢?想证明的事情倒是被证明了,那我的承诺呢?不算数了吗?证明什么,固然重要,可我却成了背弃承诺的人呀!”他坦白地说。 “你为什么不找我讨论一下呢?”她还像几年前那样专注地看着他问。 “我恨那位毛公子!”他突然说。可是,说过后又后悔了,并立刻转过头,唯恐她看到自己惊慌的眼神。她竭力避免谈及上次见面的情景,但他还是冒失地说了不该说的话。 “小京,毛廷玉是个正派的大哥哥。他告诉我,宾宴楼里住的老艺人很多,有的就很不检点,偶尔吃用别人家的食物,故意制造饥饿恐慌氛围。团里为老艺人们专门供应了营养食品,大家都一样,为了提醒个别艺人不要做得太过分,他也偶尔下厨房高调显示生活并非那么糟糕。他痛恨那种把对团里工作不满发泄到别处的人。那天说了小雷几句,也是他压抑了很久的那种情绪的发泄,事后他很后悔。” 这个理由还算说得过去。可是那厌恶的目光呢?那位毛公子为什么用那样厌恶的眼神扫了他一眼呢? “毛廷玉老师还告诉我,你是一个充满秘密的人。说这是你的一个叫宁琳的同学对你的评价。” 宁琳父亲是艺术剧场经理,宁琳是他们那个圈子的看客,宁琳说过,名角儿,明星儿,谁不想巴结呢?毛公子知道宁琳对他的评价并不奇怪。 “充满秘密的人,就是‘神秘的人’。老师问我,你哪里有神秘?我说,你是我的好朋友,你一点都不神秘。我这样说,对吗?” “当然。”他这样回答。 “当然什么?还计较老师对你和小雷的态度吗?有时候,个人感觉并不真实。” “你是指我看错了毛……毛廷玉老师吗?”这之前他一直别着头生怕她看到自己惊慌的眼神,现在他可以直视她说话了。他心里的疑惑,她都为他解释了。他并没要求她必须解释。可她解释了。就因为他和她之间太熟悉了。也许这就是所谓“心有灵犀”吧。她已经明确告诉他,她向那位毛公子说“她和钟小京是好朋友”,并且不愿再接受“毛廷玉老师”的“非常欣赏、培养和追捧”。老师是个正派的大哥哥,他还计较什么?这时候再谈与毛廷玉有关的任何事情都是非常愚蠢的。他需要做的是,敞开心扉向她检讨“个人的感觉并不真实”,——譬如,如何理解“你说在意那件事,反而跟我认错”——她的这句话。 在宋梅专注的目光注视下,他承认不该恨那位毛公子。因为他一直都那么自以为是,因为他过于相信自己的头脑,因为他忘记了“什么事情都没一定”这一母亲的教导,因为他忘记了爷爷“你得知道自己的缺点是什么”这个告诫,因为……总之,凡是能想到的所有属于自己的问题都说出来了。接着,又把他和宋梅都曾忽略了的、怪人关于观念科学或者意识形态及其与第三种力量博弈的、“非常枯燥和抽象的概念说教”,讲给了她。“对我们来说,目前,意识形态只是个朦朦胧胧的概念,年轻一代不清楚它的极端复杂性,恐惧在所难免。这是让我真正在意‘家庭成分高’对我政治生命影响的重要原因。而你一直在为我担忧,甚至宁可舍弃爱情也不要成为我的负担。在你眼里,我们都是有缺陷的家庭的子女,我们又都那么好强上进,如果不想让爱情变得更自私,那就必须给对方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选择在一起,还是选择离开,你做到了。”他最后这样说。 宋梅眼里闪着异样的光,眼角也慢慢流出晶莹的泪珠。 “我知道你的态度。但我还是要把一切都告诉你,”他接着说。“从目前的译文看,韦芸在日光寺的可能性很大(他尽量不用“你母亲”、“怪人的信”这样的字眼,几年前她的“怪人说怪话”一语叫他至今不忘)。韦芸极有可能是我国海东盛国王族后裔。史料记载,已有千年历史的海东盛国王族及其后裔曾不遗余力在许多领域融合中原与日本、高句丽等国的佛教文化。韦芸为了我们所不知的崇高而神圣的信念,潜心著书立说,矢志不移捍卫其先祖在中华文化中的历史地位。请相信,我是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些的。不过,所有五十九封信笺只译完十七封,……我们,我们还有许多疑惑,包括那个神圣的信念是什么?包括韦芸捍卫之事就是制止第三种力量作祟吗?如果这些疑惑都解开了,我们对韦芸的所有误解也都不复存在了。” 不言而喻这是一次极其艰难的谈话。他不确定自己应该用什么语气、什么方式叙述如此令人瞩目和惊世骇俗的秘密。说它令人瞩目,是宋梅所不知道的围绕那幅锦图发生的事情;说它惊世骇俗,是宋梅母亲舍弃一双子女遁入佛门潜心著书立说坚守那个人所不知的神圣信念。而宋梅一句“怪人说怪话”和“你忘了吧”,早已宣告了她绝不再谈有关母亲的任何事情。母亲的出走早已是宋梅的切肤之痛。要抚平宋梅的伤痛,他就得译完所有五十九封信笺和彻底解开那幅锦图里的秘密,绝不仅仅是“很负责任地告诉她”这些消息。这些消息或许对宋梅有所触动,但几年前那次日光寺之行,宋梅许多反常的言行,说明宋梅早有预感。这反而让他更加为宋梅担心了。一方面他必须把已经确定无疑的事情告诉宋梅,但另一方面,他更怕宋梅因为“痛定思痛”而改变心性。不然,宋梅为什么只字不提那次意外碰面,那一瞬间,她在想什么?为什么装作不认识他? “我知道你有许多事情要告诉我。”宋梅神色黯然地说,“可是,你也知道那有多难。即便你能把所有信笺一点儿不差地译完,你还能拿着译稿去找韦芸吗?不找韦芸,你千辛万苦翻译那些信笺有什么用?找了韦芸,韦芸能见你吗?若能见你,韦芸当初就不会离家出走啊。韦芸已经不是有血有肉有亲情的母亲啦!” 他再也无法说出任何话。宋梅想到了全部事情的最后,并且继续拒绝谈论有关母亲的任何事情。他只好把那封信交给她。那封信是在石图就写好的。他希望那封信能对她有所帮助。 “哥哥说这几天就来。见到哥哥,不要提起母亲的任何事情。”宋梅说。 “好的。”他答。几年前她就曾这样要求过他,如今还是这样,他不禁有些伤感。 这以后他发觉她的话题变得漫无边际,说话时也尽可能不再看他的眼睛。他本想再仔细谈谈翻译那些信笺的宁琳——他总不能把宁琳的重要作用埋没掉吧。可她却对宁琳一字不提。这让他有些困惑。毛廷玉老师说他是充满秘密的人,也跟她说过宁琳,她怎么能不对宁琳好奇呢?也许她确实对宁琳不以为然。他不肯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已决意离开演艺界。以她目前优越风光的状态,该不该离开呢? 3 宋玉是后一个星期日来省城的。宋梅约他去南湖湖畔一家旅行社见面。 宋玉对宋梅不愿再接受毛廷玉老师的培养和提携表示由衷地认同。“宋梅不希望仰仗别人的力量求取个人发展。”他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都能管好自己。七年前,我们有个约定。为了革命的远大理想,安排好自己的人生道路。这是父亲对我们殷切的期望。我们约定考上大学的时候,一起来思考这个问题。上了大学,就意味着我们更有能力实现父辈的愿望;但我觉得,不如现在就选择我们希望的职业,免得读了大学又不得不另起炉灶更新知识。” “更新知识不可避免;但还是不走弯路为好。”宋梅表示支持哥哥的动议。不走弯路,是宋梅切身体会。她刚刚走过这段弯路。她并不显得怎么沮丧,也许她把这段经历当作了“精神探索的历程”,或许她已经学会了隐藏内心的感情。 若干年后发生的事情证明,宋玉的动议是明智而且正确的。这也得益于那个时代的社会环境氛围和三个品学兼优学生的刻苦努力及其坚强信念。宋玉选择了企业管理专业,宋梅报考文学院,他选择读建筑学。 那时候宋玉宋梅强烈呼吁他读政治经济学专业。原因是他勇于探索勇于思考的脑袋经常出现奇怪的念头,这需要管理,而读政治经济学,无疑是管理脑袋的最科学有效的办法;尤其是那个时代倡导和鼓励对政治经济学问题的研究,思想领域需要具有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的创新。他却毫不动摇地坚持了自己的选择。理由是他的“客观个体归属地位”有先天缺陷。宋梅苦笑一下说,你还挺会“幽默”。宋玉不解,问什么意思?宋梅说,他说他家庭成分高。宋玉说,开国将军也有家庭成分高的,照样为国家为人民做出了巨大贡献。他说,我不是将军,再说任何人都得接受这个归属地位,都得为这个客观个体可能带给整体人民的负面影响负责。宋玉说,可能性不是我们讨论的内容,你就多做正面影响的事情嘛,你完全做得到。他说,我做不到,一周前我就跟宋梅讨论过这个问题。宋玉又问宋梅,什么意思?宋梅说,他只说“在意”这件事,并没有跟我讨论;空军选飞,他被选掉了,他说政审不合格。宋玉说,钟小京,你白痴呀,空军选飞,考虑的事情多了,你想到了学校方面的意见吗?你想到了学校培养学生付出了多少心血吗?再说,你的家庭我还不了解吗?没有什么“先天缺陷”!不信,你就去听听老师的指导意见! 三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谁都没想到选择未来的职业还会有这样激烈的争论。宋玉说的不错。书记同学和宁琳也说过类似的话。他是被当作未来的学者、思想家留在学校培养的。他应当读政治经济学专业。可是,他读过怪人的信笺,他知道关于观念科学或者意识形态及其与第三种力量博弈的未来是什么。也许那是真正的学者和真正的思想家该研究的事,他却不能,他只关心宋梅的母亲和石图的命运,这是深深刻在他心里的印记,仿佛冥冥之中注定他非得这么做。石图承载的记忆远不止是“思乡之情”,那里留有爷爷和小光的期待,那里留有他生命中第一次爱的冲动,留有他永远不能忘怀的纯洁的友情和庄严的承诺。 而实际上宋玉和宋梅也一样,在内心里都选择了最为适合家乡建设的专业,只是嘴上不说出来罢了。 他相信宋梅懂得他的坚持是什么,这从宋梅后来的沉默中看得出来。宋玉只在旅行社待了一个上午。宋梅提议去南湖转一转。窗外的景色很诱人。 从湖上四亭桥进入南湖公园是个不错的主意。宋梅说,四亭桥又称南湖风雨四亭,桥形九曲,桥亭古朴隽秀,与其余垂虹、凌碧等四桥珠联璧合,与湖心岛繁花簇拥的飞檐亭阁相映成辉,像极了一幅“群虹卧波图”。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早听说过省城南湖仅仅是不比颐和园和玄武湖的城市综合公园。很想看看。”宋玉说。 此时的南湖公园湖水明澈,岸柳婆娑,清风送爽,鸟语花香,正是游园的好季节。站在紧临湖面的木桥上,看到远处垂虹桥倒影绰绰,鳞鳞波光烘托出“环如半月,长若垂虹”一幅壮丽秀美画面,——这是《阿房宫赋》里的句子,原指“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的《长虹卧波图》,不知宋梅为什么改了一字。 宋玉指着西面粗旷遒劲的大片白桦林和建在“春堤”上的一座三孔拱桥以及桥下满湖的荷叶粉莲,赞叹道,春堤分南湖为大湖小湖,虽不比西湖与外湖,但北方与南方的韵味也都尽在其间了。 宋梅说,艺院一位教授为修缮改建南湖五桥提出的方案深得好评。可是有人不满意,批评说,“垂虹桥”这个名字隐含着对大禹的不满,不如换个桥名,免得被误解。 宋玉说,据说“垂虹桥”由来已久,怎么能说改就改? 宋梅说,就是啊。偏就有人牵强附会嘛。 再听不明白就真是“白痴”了。宋梅说的是与“长虹卧波”有关的典故。大禹治水后令龟蛇二将镇守治水成果。后来,楼阁损毁,被压在黄鹤楼和晴川阁下的龟蛇二将,约定子时值更梆响,相见一叙,倾吐压抑之苦。龟蛇相见,天上来的大江要被锁住,治水成果将毁于一旦,值更人不再值更敲梆,听不到梆声的龟蛇二将,只能在痛苦地等待中煎熬。宋梅这是暗讽他牵强附会杞人忧天。不过她说的艺院教授确有其人,记得姓阎。他在报上看过这位教授的方案,擅长透视学研究和工艺美术设计,造园及城市规划的风格独特;尤其着意四亭桥,其它四桥也无偏废,所以宋梅改称“群虹”。看来宋梅想努力营造当下诗情画意般游园氛围,又忍不住流露出对他那种执拗坚持的担忧。 那次游园很快乐。从湖上泛舟,到徜徉林间绿荫小路,到观赏姹紫嫣红的花坛花圃,到加入小朋友的游乐场骑木马、钓鱼、套圈儿——得了奖品再送给小朋友……直到天色暗下来。他暂时忘记了自己有多“白痴”,并且决心以后也不再想这个问题。宋梅暗讽他杞人忧天,其实她自己也是心事重重。只不过她能对所有事情或者所有问题都“浅尝辄止”——懂得了可能的结局就好。这就给人一种表面上的开朗愉快甚至宽宏大度的感觉。他深知她的苦衷,却也暗暗敬佩她的自制力。 在路边凉棚吃过便餐,宋玉遂去火车站乘车回州府中学。宋梅要哥哥考完试回家多陪陪父亲和姑妈,她有事得晚些时日回去。父亲的病已大好了,上次见面他关心宋伯身体怎么样,她这样告诉他。多亏姑妈照顾得好,现在父亲能独自出门走动了。她说,姑妈想让小儿子从乐县过来进纸厂当工人,这样就再无更多牵挂了。姑妈丢掉乐县一大家子人,心甘情愿改说一口普通话,无微不至照顾宋伯,为的是让宋玉宋梅安心读书,这令他一直都非常感动。 宋梅没有立即乘车回艺院宿舍。她提议沿着自由大路走回去。 夜晚的省城别有一番韵味。这是一座历史名城。它承载着北方民族的灿烂文化和厚重人文记忆。千年之前的渤海国已被淡忘,人文记忆的延伸早已升华,没有人会想到,远在万籁俱寂的日光寺藏经阁里,还有位尼师日复一日著书立说。也许这位曾经的母亲,依然记得一双儿女,但当其先祖在中华文化中的历史地位受到挑战的时候,却放弃一切尘念,为着心中不灭的信念顽强地一厢情愿地阻止第三种力量作祟。而他身边的宋梅,表面上拒绝谈论与母亲有关的任何事情,心里却像刀绞般思念母亲,那时候,从她一闪即逝的忧伤的眼神里,他读懂了她在想什么。所以,此时的宋梅,与其说内心的种种矛盾使她显得心事重重,不如说她正在煎熬中努力做着选择。以他对宋梅的了解,她一定会选择最为现实最为直接的办法快刀斩乱麻!尽管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无限感慨地这样想着。 路上行人慢慢地少了。微风中,路灯灯光下的丁香丛菽和月季花形影婆娑,趋光的夏虫欢快地在水泥地上跳跃着,有花大姐和飞蛾扑在身上,被他轻轻弹到花丛里。这情景很像三年前那个凄伤的夜晚,在石图的街心花园,他突然发起飙来,话说得像连珠炮似的。“我并不认为我们在恋爱,”他一双眼睛带着泪光,傻傻地正话反说。那时候他被宋梅一句“共青团员更应带头抵制校园里的资产阶级温情”深深刺痛。在“难以逾越的大问题”面前,宋梅想到了事情的最后,她不希望两个有历史污点的家庭联姻,这个问题阻挡了她的爱。但倔强的他,并不认为他与宋梅的爱情结束了。他坚信读过那封信后,宋梅一定会理性思考“难以逾越的大问题”到底是什么。 “谢谢你,小京。”宋梅停在丁香树下说。“没提母亲的事。哥哥明白是我不让你说的。” “有些事情总得让哥哥知道,”他看着宋梅,轻轻但坚决地说。 “我懂得。可是现在不行。”宋梅摇了摇头说,“所有事情都太复杂了。需要找到更好的办法。” 不出他所料,宋梅做任何事从不拖泥带水,可她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宋梅的目光移向远处,那里是有轨电车行驶的地方,叮铃铃警示声和车轮撞击轨道的铿锵声,以及偶尔的汽车喇叭声,划过如烟般的城市森林和亮着灯的高楼大厦,一直飘向繁星满天的夜空。路灯下,她的眼睛里倏忽间掠过一丝异样的阴影,不过马上又恢复了刚才的端庄静雅。若干年前,这样的神情曾令他惶惑茫然,此刻,他却懂得了意味着什么。她那牡丹花儿般笑脸上那双黑黑的大眼睛里,依旧闪烁着湿润热情的光,只是多了些忧郁——只有他能读懂那是什么。 “小京,你给我的信,我认真读了。我决定去日光寺找母亲。” 宋梅没有说更多的话,也无需说更多话。宋梅的决定与他给她的那封信有关。他深信,她懂得他在想什么,懂得他“很负责任”地告诉她的是什么。 4 他确定,宋梅是经过了“理性思考”所谓“难以逾越的大问题”,才决定去见母亲的。这是她认为的“最好的”办法。她选择了“快刀斩乱麻式的行动”,没告诉哥哥,却告诉了他。这让他感到了无以复加的压力和难过。如果韦芸不见她或者不跟她说出真情,那她就会彻底失去对母亲的那份眷恋。而他就是把她推向这个危险情感深渊的罪人。 直到临近高考,他都沉浸在这种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自责之中。宁琳觉得奇怪。“你有恐‘高’症?不该呀!你是可以轻松拿最高分的考生啊。你生病了吗?”她关心地问。 他苦笑一下。自从见了宋梅,他刻意与宁琳疏远了。除了继续翻译信笺破解日本怪人的“发现和想法”外,他都尽量避免同她独处,有时周末例行见面都托词不去。“反正我也没事干。不如我去图书馆,查阅资料,想想下步工作。”他只能这样说。宁琳一直要他提供下步“工作”计划,她为这项“了不起的伟大的工作”自豪,渴望他说出更精彩的想法,心甘情愿为他做好每件事。问题是,他的下一步计划是研读易经,可他连《易经》是“形而上”还是“形而下”都没弄明白呢。怪人“推测未来”,判断“观念科学或者意识形态及其与第三种力量的博弈”是否必然,甚至其“叛逆底蕴的肤浅、软弱和黯淡无光”,都缘自于对《易经》的思考。虽说这不是怪人全部的“发现和想法”,但也不能跟宁琳说呀,——因为“欲望的力量不属于哲学范畴”,而怪人又明明白白指出当下人们并不懂得正在“舍本求末”的是什么——这样的“怪人说怪话”,石破天惊,惊世骇俗,匪夷所思,在没有读完读懂怪人信笺之前,他怎么能轻易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呢! 母亲也以为他考前过于紧张,遂说,去看看妈妈的学校吧,你还没去过呢。是啊,母亲上班的学校在南岭,离家很远,坐公交车要一个多小时。正是因为远才没能去看母亲。母亲珍惜、热爱自己的工作,以至于在搬家的时候都没去石图接他和弟弟们。可他却连母亲每天的工作环境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让他觉得很有些愧疚。高考前几天毕业班不再集中上课,他很高兴跟母亲去一趟南岭,放松一下紧绷得压抑的心情。 也许母亲故意向儿子展示学校为教职员工后勤服务良好的一面,那天专门坐了学校班车,出发时间也比平时晚了半小时。学校班车很漂亮,是市内很少见的绿玻璃窗天蓝色车裙的高档大客,车内非常宽敞,最后面摆着一排崭新自行车。车上的熟人争相同母亲打招呼,都奇怪母亲“破天荒”乘了班车——母亲几乎是不乘学校班车的。有几位文绉绉阿姨毫无遮掩地不住夸奖他长得漂亮有气质像个小教授。母亲谦虚地感谢夸奖,风趣地笑虐“男孩儿漂亮是‘灾难’”宁愿他丑一点,多些才气。虽这样说,母亲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了自豪、幸福的样子。 进了“省机械工业学校”大门,车停在一个小广场上。母亲跟司机说了几句话,从车上搬下一台自行车。 “你跟我去见个人。”母亲让他坐在后面载物架上,话音未落,就骑车载着他去了一条小路深处的红房子。母亲一边骑车一边说,红墙平房在灰色教学楼中间很显眼,大家都叫它“红房子”,那儿住着一位“老抗联”,其余两栋是学校托儿所和幼儿园。老抗联的女儿是学校图书馆管理员,你叫她林姨就行。林姨在整理藏书的时候从梯子上滑下来摔断了腿,女儿无法照顾老抗联父亲了,母亲办公室离这儿不远,又是管理学校食堂方面工作的副科长,就主动过来管理一日三餐,烧的一手好菜和真诚周到服务态度以及热情开朗的性格,赢得了老抗联和他女儿由衷感激和尊重,这件事发生已经一月有余。 来到红房子,母亲把自行车靠在门旁,刚要敲门,门开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笑呵呵站在门里。“这就是粱科长的大公子啊,好漂亮呀!仪表也不错,英气十足!”老者笑道。 “林老,您一直要看看这个孩子;其实他没您说的那么好。今天坐了班车。我来晚了。实在对不起!”母亲带着歉意说。 林老说,今天我就猜到有贵客要来。早饭我从食堂打来了。你不必自责。母亲说,您怎么可以吃食堂的学生餐呢。林老大手一挥,说,这不重要,粱科长,我要带上你的大公子去给幼儿园小朋友讲故事,你不介意吧?母亲说,听讲抗联游击队故事,小京求之不得呢,让他也受受教育。林老满脸笑容,朗声道:那些宝宝有多爱听故事呀。今天我就告诉宝宝们,长大了要学小京哥哥,他可是名校十一高的共青团员、班长,是宝宝们看得见的榜样啊——!哈哈哈…… 那天林爷爷把他所有优秀品格几乎都向幼儿园小朋友讲了。母亲告诉他,你林爷爷早就听说你跳了一个年级考入十一高还当了班长。一个小镇来的学生,竟然被省城名校当作未来的学者培养,林爷爷很好奇,想见你。他这才明白林爷爷为什么会对自己了解得那么多。 那次去南岭本想看看母亲的工作环境,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机会。林爷爷跟孩子们在一起,一下子变得比孩子还要“活泼天真”。也难怪,看着孩子们稚嫩专注的眼神和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对英雄人物的崇拜,连他自己都深深被这种与孩子们情感交流互动的场面震撼了。林爷爷讲完了故事,又带着他擦门窗玻璃扫院子,一边不住地说“这是给孩子们看的。不能光说不做。”而这一切都是林爷爷自愿的。林爷爷独出心裁为他安排了几乎一天的劳动,中午吃饭也没跟母亲说上几句话。直到吃过晚饭,林爷爷还在不住地夸赞他:秀外慧中,诚实可爱,果然是棵好苗子!接着又拿出半截面袋面粉和一大块猪肉交给母亲。母亲再三推辞,无奈拗不过林爷爷,只好收下。躺在床上的林姨也由衷地笑着说,父亲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小京这孩子,不只是招人喜欢。 在回家的路上,他说,林爷爷跟孩子们在一起像个虎头虎脑大娃娃,可老人家怎么叫我“大公子”呢?抗联战士不会喜欢富家子弟的呀! “一句玩笑话而已。你林爷爷就是‘大公子’出身。”母亲说,“林爷爷爱惜你。小京,你不觉得今天的事情奇怪吗?” 他看着母亲含义深长的目光,明白了。原来这是母亲和林爷爷“合谋”给他上了一课呀。 “累吗?”母亲爱怜地问了一句,又说,林爷爷在一次剿匪战斗中受了重伤,转业到地方工作。离休前是这个学校的党委书记。由于历史原因学校许多教师家庭出身不够好,林书记就用自己亲身经历勉励大家努力求取进步。“家庭出身无法选择,重在个人政治表现。”这是林书记常说的一句话。你想不到,林书记参加抗联游击队前,曾是这个重要大城市警察局长的“大公子”,——那年警察局长被日本特务暗杀。 “原来是这样。可是,妈妈觉得儿子不懂这个道理吗?”他说,“儿子可能做得不够好,其实,妈妈,我想的是另外的问题。也许我应该告诉妈妈。” “告诉妈妈什么?” “儿子的秘密不能说。有时候大家都不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妈妈赶时间去林爷爷家,每天都不坐班车,还学会了骑自行车,这些事情为什么不告诉儿子呢?所以妈妈也不要怪我。还有,儿子想看看妈妈的工作环境,妈妈却根本不给儿子机会。其实有什么看的,都是一样的学校。儿子只是想知道妈妈辛不辛苦开不开心。就像妈妈想知道儿子懂不懂‘重在政治表现’这个道理一样。” “拒绝学校推荐报考的大学,为什么呢?妈妈见过老师。老师说,不理解。知子莫过父母。妈妈怎么能不知道你想什么呢。你爸爸说,你是个思维很特别的孩子。学校也是看重你这一点想培养你的。可你也得知道,太过聪明的孩子往往会钻牛角尖儿。妈妈一直跟你说,世上的事情都没有一定,怎么可以死板板固执己见呢。招飞的事不能说明什么……” 大概母亲还有许多关于家庭出身与重在政治表现两者之间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话要跟他说。他却听不下去了。原因是母亲眼角滴下泪来。他,小小年纪、爱钻牛角尖儿,原本可以无忧无虑接受学校的期许和安排,却选择了另外一条人生道路。母亲为他惋惜和难过。母亲不忍他承受本不属于他的“磨难”。母亲眼中的世界似乎一直都是快乐与凄伤并存的。而这一切有都缘于他“太过聪明”和“很特别的思维”。 “妈妈……如果妈妈这样为儿子担心,不如给我吃一种让人变傻的药。”他哄着母亲说,“那种药是有的。给妈妈当个傻儿子,总比让妈妈担心好啊!” “胡说!”母亲低低叹息一声说,“那更让妈操心。你还不如装傻呐!为什么不能听听老师的话,做个乖孩子呢?”让儿子装傻是母亲的一种智慧;虽是玩笑话,却也想到了母亲的无奈。 总之,那天母亲显得有些与往不同。也许觉得对儿子的意愿不能过于苛求,也许觉得无奈的母爱并不能帮上儿子什么,母亲转而发狠似地把那一大块肉都放进锅里煮了,还做了五碗面粉的烙饼,——这才是一个称职母亲该做的事呐! 小刚虽然文绉绉地把撕成了条儿的烙饼和红烧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但动作和频率明显快了许多。小雷则闷头吃肉吃饼,偶尔抬头感激地看妈妈一眼。小琳一直埋怨妈妈分到她碗里的肉太少,她要把小刚哥那块肉皮红亮的肉留给爸爸。母亲怎么能不给父亲留呢。但妹妹的要求还是令他感动。他用自己碗里两块红烧肉换下小刚那块,送到小琳碗里——她笑了,说,要把这块最美的红烧肉画下来,贴到爸爸写字桌上边的墙上。 母亲的眼睛湿了。他紧紧攥住母亲的手,提议不如画一张全家福吧。父亲在石图曾希望“小画家画一张全家福”。如今小琳上了三年级,在区文化馆老师指导下,已经能画得一手好看的宣传画。而小雷也念五年级了,知道认真读书,不再贪恋把玩那些圆纸壳片儿的“画片儿”,精心挑选了十几枚,装在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旧相册透明塑料封里,藏到床底下。小刚念了初中一年,依旧把大部分课余时间用在学校图书馆里读医书;只是考上了师大附中;这是很值得自豪的事情;与此同时,“倒睫”眼疾也用按摩疗法治愈了,但多年的习惯没有改掉——遇到某个特殊时刻,依然会不自觉地用手指慢条斯理抹眼睛。孩子都那么懂事、安静、听话,所以母亲更觉亏欠了孩子们。他只能紧紧攥住母亲的手,用以表达对母亲的理解。苦日子正在过去,母亲记忆中的快乐与凄伤依然难以忘怀。也许母亲的爱永远都是感性的。如果母亲知道若干年后将要发生什么,那会怎样?他不敢想象。 父亲准时下班回家。依然把夹在腋下的早已褪了颜色的黄色粗帆布提包放在写字桌上,又去房门后的洗脸池洗了手脸,回到写字桌前吸一支香烟,最后再回到过道起头的已经展开的折叠饭桌前坐下,仿佛一种程式,晚回家,在机关食堂用餐,准时回家,总是这样。 小琳听到声音,边开卧房门边说,爸爸回来喽!今天有肉吃。我给爸爸留了一块最好看的红烧肉! 父亲等小琳跑过来,把她抱起来放到旁边椅子上,说,真有肉吃吗?你那块最好看的红烧肉在哪儿呢?又跟爸爸开玩笑! “今天不是玩笑!”小琳双手捧下扣在碗上的盘子,认真地说,“看最上面那块儿,漂不漂亮?” 父亲怔了一下,但立刻又满面笑容地说,小琳今天没开玩笑。好吧,那就跟爸爸一块儿吃吧。你们都吃了吗?父亲转头看着他和小雷问。小刚吃过晚饭又去了学校。母亲在卧房里。 “我们都吃过了。爸爸快吃吧。我就想看着爸爸吃掉那块最好看的红烧肉呢!本来想把它画下来再让爸爸吃掉。可是家里人都说应该画一张全家福了。等爸爸吃完了,我们再开工。好吗?”小琳还像小时候那样连珠炮似地说。 “好哇。小琳的画可以成为我们家的收藏品了。可有个问题呀。你怎么能把自己画在全家福里呢?” “我可以照镜子画。就画在爸爸妈妈中间。我知道那很难。可我是钟小琳啊!爸爸不认为钟小琳能行吗?” 当然能行。不仅父亲认为能行,全家人都认为小琳能行。 父亲吃过晚饭,小刚也回来了。全家人都挤在父亲的床上,写字桌挪到灯下,一阵忙乱之后,小琳开始趴在桌上作画。平心而论那天画的全家福还带着明显的稚气,但融融的亲情和开心快乐的家的温暖跃然画面。这是全家人的第一幅全家福,是小琳的倾心之作,很珍贵。他把画用白纸包好,连同在石图画的画,一起收藏起来,等搬到有新家再精心装裱挂到墙上(父亲当了处长,分配的新房主动让给了更需要的同事)。 那是值得留在记忆里的一天。融融亲情和家的温暖颠覆了他长久以来对自己的种种自信。无论是把宋梅推向那个危险的情感深渊,还是母亲以无奈的母爱为他惋惜,都缘于他太看重、太依赖自己的“太过聪明”和“很特别的思维”,而实际上他只是读了怪人的信笺,思考了一些别人想不到的事情而已。这必然影响到他判断事物的能力以及他对自己对别人情感的认知。 这样的幡然醒悟,与那天夜里父亲和母亲的谈话有关。“我们不能和大家不一样。你看谁家大吃大肉?右邻右舍都吃吗?”“孩子们想吃。再说,楼上毛院长家也常吃呀。”“那也不行。我们是干部家庭。不要跟那些人比。”“那些人就不是干部家庭啦?毛院长还是艺术家呢!”“我们不一样。这种事,别人可以做,我们不能做。这就是区别!” 多年前为去十三里找小光,不得已跟母亲撒了谎,因此引起父亲和母亲、爷爷之间发生了争执。那时的父亲很烦躁很莫名其妙地说了母亲认为“孩子听不懂的话”,爷爷也说父亲变得家里人都“怕你了”。而他没有想到这个家正在出现裂痕,正在发生变化。因为他把父亲所坚守的观念及其新鲜的政治语言当作怪人归结的“人类文化”了。此时,父亲所坚守的观念是这样清晰而令他敬畏。“这就是区别”!只有他懂得父亲这句话的全部意义。 但此时他突然看到了一个干瘪瘪的自己,一个只懂得思考而没有足够丰满“情绪智力”、甚至是为思考而思考的极端自私的自己!原来他的自信是建立在这种极端自私之上的!他的思考缺少有血有肉的情感。这个家多年前出现的裂痕依然存在,但融融亲情和家的温暖却让他感到了无比珍贵和幸福。这意味着什么? 他还远远没有理解被欲望驱使的“第三种力量”是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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