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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专栏 | 林东之南:世界上的另一个地方(凉山笔记)

 香落尘外 2020-10-09

世界上的另一个地方

文、图:林东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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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昌机场就像拉萨机场一样,铺设在狭长的山谷间,滑翔的时候,飞机的翅膀几乎都可以擦到山坡。1950年,胡宗南的专机从这里腾空而起,匆匆飞往台湾,这标志着自己的命运和“国民政府”一样,走向了颓败的时局。

当地公益组织的四位老师已经手捧鲜花等在门口,西南的天空一如既往地蓝得耀眼,这里的朋友们是我习惯的那种热情和坦诚。每次来西南,都有回家的感觉,只是这一次,多少有些不同,因为这里是凉山。

四川有三个贫困地区:阿坝、甘孜、凉山州。前二者为西藏,近年来牧业人口的脱贫速度很快,这主要得益于牛羊肉价格的猛涨;而作为彝族核心聚居区的凉山州,也就是我们惯常说的大凉山,仍然是脱贫任务最重的地区。

卢老师在州里上班,他对口扶贫的地方是C县。这次应我的要求,联络人李女士特别请卢老师带我去几个深度贫困县走走,也就是昭觉、美姑和布拖。电视上那个著名的悬崖村就在昭觉——整村的人每日要爬过垂直高差800米的悬崖去山下,有时身上还背着猪和羊。

就像我的题目一样,这世界上有些地方,如果你没有去走过,你永远无法理解那是怎样的生活、怎样的人生和怎样的世界。后来我们去走访某个学生家庭的时候,面对着桌子上黑乎乎的菜汤和荞馍,我眼泪呼啦一下就流了出来,你永远无法想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那样多的地方、那样多的人们,在以你无法想象的方式生活着。

 2004年,一篇叫《泪》的文章走红了网络,作者是C县一个小学女孩。是这样写的:

“我4岁的时候,爸爸死了。我上四年级的时候,妈妈也病了。”

“我把妈妈送到医院,住了三天,妈妈说我们没钱了,回家吧。”

“我把妈妈背回家,放在床上,我去做饭,饭做好了,我去喊妈妈,妈妈已经死了。”

“听说世界上有个地方叫日月潭,那里都是女儿思念你们的泪水。”

作文走红后,很多人问我,文中写的情况是不是真的?

我说,不管这篇作文是不是老师改的,但是文中描述的情况对我来说确是司空见惯的。2003年我第一次来C县。那时给我的印象就是震惊,时隔近20年,今天的C县,又会是怎样呢?

经过近3个小时的车程,我们于下午时分到达了山腰里的一户人家。门上的扶贫联系卡显示联络人是州里的一位领导,主人阿罗牛牛早早地等在门外,这次我要看望的,是他的三个孩子。

阿罗一家五口住在一幢五十平方的平房里,改造这幢房子政府给了1.6万,自己出了4万。电视机看起来有点小,阿罗说这也是政府给的。院子后面是父母的老房子,墙上挂着父亲的遗像,一个身着民族盛装的英俊的男子,阿罗说他49岁就去世了,我问是生病了吗?他笑笑,并不回答。然后我就明白了。

在大凉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男人们还有别的死法吗?

村里正在办喜事,女人们都在帮忙,进进出出的都身着盛装。阿罗的老婆很快赶了回来,热情地帮我们泡茶。

我给三个孩子发放了资助款,气氛也越发宽松起来。阿罗说父亲吸毒快30年了,至于去世的原因,就不必多说了。在过去5、6年以前,吸毒是一种正常的社交,是一种成人礼,男人们聚在一起吸食就像打麻将一样平常,口袋里有钱了就请客,下次再轮到别人。

早先的时候是自家种植罂粟,政府铲了再种,猫鼠游戏永远无解,就这样生生不息。这里山高林密,随便找个地方种上一些,外人确实很难发现。后来虽然上了刑罚,但是仍然难以禁绝。而且人们的口味也开始越来越刁了,之前是吸食自家出产的罂粟,后来都发展到白粉。这东西能迅速让人们陷入更深的贫困不说,也让吸食者每天都离死亡近了一步。

阿罗说,他十几岁的时候,村里五十户人家,只有几户人家还有青壮男子在,其余的都死了,而且原因都是一致的。当时很多有影响的媒体都注意到了这个现象并进行了报导,最有影响的应该是2003年央视的那部《没有男人的村庄》。

大概在5、6年前,政府加大了打击力度,这一次堪称史无前例的强力。因为涉事人多,就在山下专门建设了监狱。如今,在这里,20岁以下的男子几乎都不再涉毒,但是年龄再长些的,仍有很多人不能禁绝。

村口坐着一个老人,说有70多岁了。我和孩子们在那里合影,他就沉默地看着我们,像一尊石像。阿罗说,他是靠自己的毅力戒掉的,可惜的是很快就痴呆了,这又让很多人觉得,原来戒毒可能会痴呆。总之尽管政府想尽一切办法,他们中间仍然有很多人,管不住自己的手和嘴。

在这次慰问的孩子中,有一个叫阿有五先的女孩,长得非常漂亮。大凉山的联络人李老师说,彝族人普遍都很漂亮,无论男女,这点我深有体会。

阿有五先也是我们的资助对象,是单独(父母一方亡故)家庭,扶贫攻坚以来,这样的家庭每月有600元的补贴,我记得阿有五先坐在我们面前,眼神里充满了期望和不安。她的父亲在警察的追捕中跳河身亡,这是她一生不愿揭开的伤痛。

同行的李老师拥抱了阿有,她瞬间就流泪了,这是历史的悲剧,但与孩子无关。一切都在变好,那段黑色的历史注定已经永远过去,我们相信,它不会再回来了。

2016年,台大的刘云华老师和我合作了一个视频,叫《我的凉山兄弟》,这个演讲我曾经在很多高校都讲过。刘老师是人类学者,一个把毕生都交给了事业的大姐。关于凉山,我们有过一次长谈,在C县生活了6年的她,把大量的时间都用来研究彝族社会。

她说,彝族是从奴隶制社会直接进入现代社会的,对于占绝大多数比例的奴隶来说,这是世世代代做梦都不敢想的翻身做人的机会,而此前不过是任凭宰割的牛马。也正因如此,1956年,部分奴隶主煽动了叛乱,后被国家果断平息。

她说,解放之前的时候,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部落攻杀,那时候,这些勇武的男子是令人尊敬的,他们喝酒、跳舞、挎着腰刀行走在青山绿水间。但当进入了现代社会后,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变得无所适从,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的他们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做,甚至在城市里连厕所都会走错。在成都、昆明,经常可以看到在路边裹着脏旧羊毛披风席地而眠的彝族男子,刘老师说这是一种集体的心理自卑,而吸毒是一种迷茫之下的释放和寄托。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多的人们,在以我们无法想象的方式,日复一日地生活着。

离开阿罗家,车行100多公里,途经好几处滑坡和塌方,晚上7点的时候,我们到达了悬崖村。媒体关注之后,这里已经经过了两次大规模改造,如今更是直接整村搬迁到乡镇外围,但仍有习惯于耕作的人们念念不忘原来的农田,每天仍有人不辞辛苦地攀爬陡直的、高差800多米的铁梯上去劳动。

彝族人爱山、爱火,这是他们骨子里的精神。对于这样的任务,我只能叹为观止。而就在5、6年之前,每天都会有大量的山民和学生,从这里手脚并用地攀爬800米的高度,很多时候,身上都背负着几十斤的东西。

今晚我们被安排住在乡政府附近的村长家里。扶贫攻坚以来,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扶贫干部集中在乡里办公,远的来自广东,多的时候有200人。食堂师傅来不及忙,反正每顿就是一大锅菜和饭,晚来了没有。

已经是日暮时分,我们坐在村长家的门口,看着对面山梁上的人家在弥漫着炊烟。彝族房屋是没有烟囱的,浓烟就在房间里弥漫,然后从房屋的各个缝隙冒出来,这有它独特的作用。我看到两个幼小的女孩,背着大捆的废品,从我们面前走过,在山坡上缓缓地攀爬着。我知道她们是在回家,我也希望她们回到的那个地方,是个完整的家。

>>>凉山好人

谁都不会想到在这样的地方竟会常年生活着一个外国人。

半山坡上有一个规模很大的草屋,一位黑衣老者静静地坐在火塘边抽着烟,幽暗的塘火映衬着老人满脸的沧桑。他会不会就是白彝(贵族,黑彝是平民)的后裔?

整个村落被山峦环抱,小径通幽,草房静立,大凉山的草木经过岁月的洗礼,在这里熠熠生辉。

莫妮卡如约来接我们,之前我以为这只是一个网名,没想到从车上下来的竟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洋妞。所幸的是她流利的汉语让我们免于尴尬,学了30年英语,我的全部功底就是蹦单词,而最重要的是英语听力约等于0。

扶贫攻坚以来,很多人家都已经外迁,这个寨子已经几乎没有人家,日暮时分就显得更加荒僻,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有一幢还算现代的三层民居,规模等同于江浙那种民居一般。只是外面没有任何装饰,甚至裸露着砖头,仿佛告诉你这个孤儿院情境的艰难。

10个孩子坐成半圆欢迎我们的到来,最大的16岁,最小的只有5岁。这其中真正的孤儿其实只有3个,剩下的都是“单独”(父母一方尚在)甚至父母双全。李老师解释说,很多父母是把孩子遗弃了,自己不知所踪。也有的就在这个城市,如果巧合,你会在车站、公园的长椅上看见睡着的他们。

在安宁的那几天,我住在城市远郊一个镇子上简陋的宾馆里。简陋倒没什么,只是墙上的几个插座都已经脱落,露出里面黑漆漆的大洞,夜里莫名其妙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会让我猜想是有蛇爬了进来,就开灯起来搬桌子凳子把所有的洞口都堵上,这样才能放心睡下。

即便如此,你却没有选择,因为这是镇上唯一的宾馆。我起得早,那里7点钟的时候天没有亮,但我会出来散步。这时候你经常会看到一脸倦容、面色黝黑的汉子从楼梯上下来,他们没有任何行李,显然是本地人,他们站在前台那里,为了住宿费的高低和总台争执不休。她们收我100,但是这些人坚持只付50,原因不明,来意和去向同样令人疑惑。但是每次这都让我想起莫妮卡的学校里,那些双双健在却遗弃孩子的父母。

在给我们介绍的过程中,莫妮卡的怀里始终抱着那个最小的女孩,她叫小明,据说身体欠佳,交流中间小明突然抓住了同行的李老师的头发,手劲大到不可思议,几个大孩子一起帮忙,都不能把她的手掰开。

最后是莫妮卡温柔的安慰让小明放开了手,她无暇对我们抱歉,只是安慰着有些发抖的孩子,直到她完全安静下来。在回程的路上,李老师说莫妮卡一直想收养这个孩子,但是关于收养的规定是详细和严格的,更不用说她是一个外国人,奔波了5年,这事都没有结果,她也就死了这条心。

这一天我问了她5个问题,第一个就是你为什么选择到这里?

是的,这是我真心想关心的问题,一个北欧福利最好的国家的留学生,北外毕业的青年女子,是什么样的动因让她把17年的光阴都交给了国内目前仍最落后的大凉山地区?

我问得有点沉重,也有点突兀,甚至不怀好意地一开始就想煽情,哪怕看她流两滴眼泪那也是多好的素材啊,可是莫妮卡只是耸耸肩,明朗地笑着说:“为什么不?有什么不好吗?”

我无语,对话卡住了,我需要时间让自己从略显阴暗的角落中走出来,来面对莫妮卡的阳光。

她说,父母在的时候,她一年回去几次,现在是孑然一身,没有牵挂了,也就不太想回去,这里早就是她的家了。这里的村民早就习惯了她的存在,一个身材高大的瑞士人,每天开着五菱面包车,风一样地来去,但后排座位上永远是绑在儿童座椅上的小明。

外出办事的时候,她本可以把小明放在家里,委托大孩子照顾,一点都没有问题,但是她不肯,每次准备出门的时候,就迅速把小明一把拎起来,两人咯咯笑着坐上汽车。她说这孩子有点疾病,如果突然发病,其他孩子无法处理。

这是一幢建在山坡上的房子,从外面看普普通通,没有任何特点。17年来,几百个遭遇困境的孩子走进这个院落,又在几年后干净和体面地走向社会,而墙上除了孩子们的奖状,没有一张属于她的荣誉。

这是一种多么有趣的共存,夕阳下,身着黑色披风的彝族老者、族长威严地站在村口,手持长长的烟袋,满脸的沧桑;一个身着运动服装的高大的洋妞从他们身边一次次经过,彼此用我们都听不懂的语言打着招呼,笑容和眼神就像老朋友一样熟悉。

夜幕降临了,清冷的气息笼罩着大凉山腹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室内是这样的情形: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就像发达城市里常见的家庭,床具都是实木的,她说孩子可以用到18岁,这个一定要保证质量,不可以买便宜货。厨房里井井有条,盆里泡着鹰嘴豆,她说是从新疆网购的,这个磨成浆喝蛋白质含量非常高。晚餐竟然是牛排!牛排,这还是孤儿院吗?

可是莫妮卡认为,他们为什么不能和外面的孩子一样?为什么不能和成都的孩子一样?为什么不可以?

我问她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缺钱吗?她爽朗地笑着说,太缺了!我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募捐!我看着熟练地翻烤牛排的莫妮卡,我想说你不缺才怪。

回程的车上,我们就这个问题产生了小小的分歧。同行的另一位老师认为完全可以把牛排换成豆腐,营养也不差啊,是啊,为什么不换成豆腐呢?这位老师态度十分明朗和坚决:可以每天吃豆腐啊,为什么不!

至此我已经渐渐了解了她的生活脉络,一个北外的研究生,突然就爱上了中国,爱上了神秘的西南山区。她请了长假,背起大包,独自走了很多省,她说水牛、野狗、丛林、小路,植物的香气和湿润的泥土味儿,都是北京的写字楼里所没有的,每次回来,她都要花好几个星期才能习惯在办公室里重新穿上鞋子。

莫妮卡说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价值去活,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外人的评价其实是无力改变的,慈善可能是别人的工作,却是她的人生,她对自己走过的、和要走的路不自卑不臣服不逃避,她已经50岁了,她觉得她这17年的光阴总是让别人觉得慨叹,觉得震惊和震撼,但她自己却觉得很好啊、很幸福啊,因为在这看似漫长的17年中,自己的梦想已经被无数次优雅地触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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